第198章 選擇的權力/林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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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常來說,人一旦懷有某種隱秘的希望,就會六神無主坐立不安,吃不香也睡不著,古人還專門造了句成語來形容這種狀態。讓我想想,好像是“食不甘味寢不安席”,對,就是這個。
    但我從來不會。無論這個隱秘的希望對我有多重要,或者對它有多渴望,我從來都能做到麵不改色心不跳,還一直能吃又能睡。小時候嬸子就覺得我是個冷血的人,估計這個看法她在我叔跟前說了很多回,弄到最後我叔待我變得客氣又冷淡了。但我始終沒跟他們解釋過。從小我就認定自己將來要幹一番大事業,和這個目標相比,其他都不算什麽。我能忍。
    長大以後,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為此我放棄了很多東西。比如我從來沒有追求過哪個女孩,也沒有哪個女孩來撩撥過我,時間寶貴,千萬不能為情所困。
    現在,它離我越來越近了。我都能感覺得到,在我心裏頭已經蟄伏了二十八年1的它,現在已經開始蘇醒、萌芽、日漸長大。每天到奧辛那裏去,耐著性子和他消磨幾個小時然後又回來。這個過程就像是在不斷給它澆水施肥,它長得越來越茁長越來越瘋狂,好像馬上就要從我的胸膛那裏迸發出來……快了,我暗暗告誡自己,快了,馬上就要瓜熟蒂落了,這種時候千萬不能出差錯,小不忍則亂大謀、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所以每次與奧辛告別,回到驛館房間後,我首先命令艾絲休眠,然後坐在沙發上,開始複盤當天和他見麵的情景,認真回憶他說的每一句話、用的每一個詞、經意或不經意見流露出的每一種語氣和表情,不放過一個細節,然後拋開那些與“母體”無關的內容,仔細梳理與之相關的的蛛絲馬跡,再把它們搓成線、結成網,再拚湊一幅完整的圖像。有時候一坐就是大半夜,這挺累人的,但是值得。
    登上學島以後,將軍隻聯係過我一次,我沒給他透露太多細節,隻是告訴他目前的狀況就像畫龍點睛,就隻差點睛的那兩筆了,讓他耐心等著,很快就會有好消息的。
    現在,這幅圖像已經越來越細密、越來越清晰。我已經在心裏麵謀劃了二十八年、描繪了二十八年,我毫不懷疑,它即將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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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在鏡子麵前穿戴整齊,正準備出門時,艾絲在旁邊突然說,“先生,你好像越來越瘦了?”語氣中還帶著一絲關切與擔憂。
    “是嗎?”我側身對著鏡子照了照,好像是有點,係上腰帶後,長袍還顯得略微寬鬆了些。
    “是我們的食物不太符合你的習慣吧?”它有些自責地說,“先生,你想要什麽味道或口感的食品,都可以直接告訴我,我會盡力滿足你的需求。”
    我笑了笑,“沒關係的,正好減肥了。你不知道對於地球人來說,減肥有多惱火,簡直是個終生目標。”
    它咯咯地傻笑了一陣,然後問,“今天還是去見奧辛大學士嗎?”
    “對啊。”
    “先生,你最近到他那裏去的有些頻繁呢,其他地方你都不感興趣了嗎?”
    我看它一眼,又笑了一下。“可能是吧。說來也怪,我和他總有聊不完的話題。怎麽?你擔心我會影響他的研究工作,還是聽到什麽說法了?”
    “沒有的,先生,沒有的”,它連聲否認,“奧辛大學士對你相當信任,連我都看得出來呢。”
    我拍了拍它圓滾滾的身體,“那就好,我本來還有點擔心會占用他太多時間。這樣,今天你就留在房間休息吧,到他那兒的路線我已經很熟悉了。”
    “好的,先生,謝謝你”,它那兩個小圓孔歡快地閃了閃。
    我出門後,慢慢悠悠地東逛西逛,拐了幾個彎才轉向通往海洋學院的主路,不能給其他人留下我每天都準時到奧辛那裏報道的印象,不然這樣就顯得意圖太明顯了。所以每天出門的時間我都精心計算過,有時早一點、有時晚一點,而且絕對沒有規律。
    結果等我到了那兒之後,奧辛居然沒在。
    他留給我一小段視頻:“何,因為某種不能說的原因,我要離開學島幾天。請放心,我會盡力促成你達成願望,而且不會太久。再見。”
    視頻中的他看上去無精打采的,就差沒有邊打嗬欠邊留言了,當然,藍星人好像也不會打嗬欠。從他的表情裏看不出太多東西,因為我就從沒見他持續興奮過,他的臉上總是掛著一種淡淡的憂傷,或許學者們都是這樣,越大的學者越不容易開心快樂。
    他說的“願望”,肯定就是那件事了。好像生怕我不明白似的,這句話他刻意壓低了聲音,還故意擠了擠眼。我心頭忍不住一陣竊笑,這些藍星人,未免也太單純……
    小視頻是“閱後即焚”的那種,我看了三遍之後,它就在屏幕上自動變成海浪一般的形狀消散了。某些時候他還真夠細心的,沒關係,我確定沒有遺漏任何信息,包括隱藏信息。
    既然如此,那就等著他的好消息吧,我在海洋學院裏隨意轉了轉,同認識的幾位小學士閑聊了幾句,既不顯得過分熱情也不顯得過分失望,然後就往回走,一路上竟然哼起了小曲。當意識到這點後,我馬上就停了下來。
    剛拐進通往驛館的路,老遠就看見艾絲停在大門口一邊的立柱上,正左右轉動著身體東張西望,好像在等我回來。它怎麽跑出來了?我稍覺奇怪,快步走過去,還沒靠近,它已經看見我了,“嗖”的一聲飛到我跟前,急切地說:“先生,快點,他來了!”
    誰來了?我愣在原地,腦子裏飛快閃過一連串頭像:奧辛、艾姆思、星空館那個神秘老人、司令官、還是……
    “他、他來了有一會兒了”,艾絲急得都有點結巴了,“我不敢和他一起呆在房間裏,就說出來找你,又怕你從其他路線回來,就一直等在這兒,還好沒錯過,怎麽辦?”
    看到它那急劇閃爍的兩個小圓孔,我瞬間就明白是誰在等我了。“沒關係”,我微笑著說,“咱們趕緊回去吧。我說艾絲,把客人一個人留在房間裏,這在地球上可是很不禮貌地喲。”
    “我知道我知道”,它胡亂地晃動著身體,“可就是有點怕他嘛”。
    “不存在的,咱們又沒做什麽壞事,怕他幹嗎?”我拍了拍它,然後緩步走上大門口的台階。
    在房間門口我停住腳步,整理了下裝束,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開了門。艾絲躲在我身後,根本不敢露麵。
    他正站在玻璃窗前,雙手背後,認真地欣賞著窗外的風景,好像還沒注意到我已經回來了。
    “你好,克裏大學士”,我稍稍提高聲音。
    他轉過身來,朝我點點頭。“請原諒我的冒昧。剛才正好經過這裏,就想上來看看你,沒有打擾你吧?”
    “沒有沒有,怎麽會?”我招呼他在沙發上坐下,同時吩咐艾絲上飲料。
    他很自然地選擇了背對窗子的位置,把正對窗戶的位置留給我,這樣他不僅能將自己的麵部隱藏在陰影中,同時又把我觀察得一覽無餘。老道,我在心中默念,很老道,且不開口,讓他先說。
    艾絲把一杯飲料頂在頭上,畏畏縮縮地靠近他2,居然還沒有灑出來。“謝謝”,克裏接過杯子,溫和地說:“我能和你的主人單獨談談嗎?”
    艾絲如蒙大赦,骨碌碌地滾到牆角,兩個小圓孔一閃就熄滅了。他居然稱我為艾絲的“主人”,這個稱呼有點新鮮,以前從沒有聽其他藍星人這樣喊過我。
    他放下杯子,平靜地打量著我,我保持微笑回視著他,直挺挺地坐在沙發上。
    “已經徹底查清楚了”,他垂下目光,盯著放在腿上的雙手,“艾姆思是白星間諜,而且已經叛變很長時間了。”
    我幹笑兩聲,沒有回答。他的雙手狹長光滑,在深灰色長袍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白皙,這樣的一雙手長在一個特務頭子的身上,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是我失職了”,他仍然低著頭,來回檢視著自己的雙手,“我已經向輪值主席報告了這件事,並要求對我進行處分。他聽到後也很吃驚,畢竟是我執掌的部門,從來都很幹淨的。”
    總得有點回應吧,我傾身向前,誠懇地說:“請你不必過分自責,發生這種事情誰也不願意看到。你每天要關注那麽多重要的事情,偶有遺漏也在所難免,我們地球人有句俗話,叫做‘燈下黑’。”
    “燈下黑?”他突然抬頭看著我,“可以解釋一下嗎?”
    “就是一句俗話而已,沒什麽特別含義”,我小心組織著措辭,“可以理解為人們總是盯著遠處的風景,卻常常忽略了身邊的人和事。大概意思是這樣,我也解釋不太好。”
    他咧了咧嘴,“有道理,很有道理。”
    我暗自鬆了口氣,剛才那句話不太恰當,還好,他並沒有把它理解成批評或者冒犯。
    “我是來專程感謝你的”,他一直盯著我看,語氣倒是平靜,聽不出什麽額外的東西。
    “這沒什麽”,我謙遜地笑了一下,隨即補充道:“這是我應該做的,你太客氣了。”
    他微微點點頭,“話說回來,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懷疑他的?”
    “上次我大概說過”,我在沙發上挪了一下。
    “我還想聽一遍。”
    我向後靠到沙發背上,避開他的目光。“那我就詳細說說,把來龍去脈都講清楚。最初我也沒察覺到什麽,隻是感覺艾姆思這個人怪怪的,怎麽說呢?怨氣有點重,不像我見過的其他藍星人。你知道,我來這裏也已經很長時間了,也見過不少藍星人。你們給我的總體印象都非常好,一個個開朗樂觀,隨時都是積極向上的。所以艾姆思算是個異類吧,總之,他給我留下的印象不太好,無論言談舉止,還是閑聊時的一些話題,都不太好。不僅是我,連艾絲對他都有同樣的看法。”
    說話間我看了他幾眼,他聽得很專注,整個麵部都隱藏在陰影中,隻見一對眼睛閃閃發亮,看上去倒有點像艾絲被喚醒時的樣子。
    “我剛到學島上,是他來接待我們的,當時隻覺得他這人有點傲慢,我當時也沒多想,畢竟我來自地球,那裏比這裏要落後得多,我們是來參觀學習的,他多少帶著點驕傲的心態也算正常,其他方麵都還好,安排得也挺周到。但是後來幾天見麵次數多了之後,我就發現他身上這種傲慢不僅是針對我,還針對其他那些學士。他看不起他們,看不起他們的研究成果,也看不起他們的學術水平,好像總覺得自己的能力比那些學士們要強得多。”
    “他是有這個特點”,克裏插了句話。“請你繼續”。
    “這就讓我有點好奇了,所以有一次,我就順著他的話說了幾句,這還要請你多理解,作為一個地球人,我的好奇心是有點重。結果不說則以,一說之後,他就朝我猛吐苦水,說什麽按照他的能力和做出的貢獻,本來早就應該升格為學士甚至是大學士了,但就是因為在之前一次研究中出過一個小小的意外,結果就被群起而攻之。他說他很清楚,那些人早就在暗中嫉妒他,隻是以前一直沒找到機會,那次意外發生後,沒有一個人為他出頭辯護,他被降為見習學士,到現在還是這樣。”
    “艾姆思向你具體說過那次意外嗎?”克裏問。
    “沒有。”
    “哦。他還說什麽?”、
    “除了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之外,他還很不滿意現在這份工作3。”我停下來,看著克裏。
    “說吧,沒關係”,他揚了揚手。
    “他說這份工作又枯燥又乏味,又不能繼續從事自己喜歡的研究,關鍵是名聲還不太好。島上其他學士特別是那些大學士,都知道他是秘密部門的人,看他的眼光都有些異樣。而且私下還流傳著一種說話,說那次意外其實造成了很嚴重的後果,他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才投靠到你那裏,而正是因為你的庇護,他才免於遭受更重的處罰。”
    這段話我盡量不帶任何感**彩,平平淡淡地講完,就像是複讀機在工作。克裏也同樣沒有任何反應,隻是換了另一隻手來托住下巴。
    “你還沒有說到什麽時候開始懷疑他。”
    我端起桌上的飲料,緩緩喝了一口。“也不知道什麽原因,他對我居然特別信任,或許覺得我是一個外人,不會對他構成任何威脅吧”,我笑了笑,把杯子放回桌上,“藏在他心底的那些秘密一旦對我開了個口子,就止不住地往外倒。他說我其實不該到藍星來,有機會更應該到白星上去看看,那裏比這裏有活力得多,每個人都充滿了激情,每天都在戰鬥,不像這裏,始終一成不變,每個人都渾渾噩噩得過且過,要麽就是勾心鬥角妒賢嫉能,這些事每天都在重複,看不到任何希望。不瞞你說,我還很認真地和他爭過,我說白星人我是了解的,他們在地球幹下的那些事,至今司令官和奧巴還在收拾殘局,他說這隻是另一個意外,我並不了解真正的白星人,或者說,不了解真正的白星文明。在他看來,白星人和他們代表的白星文明,才是正確的方向與未來,他強烈建議我到白星去看看。我說我認識的那幾個白星人,他們隻想得到我身體內殘留的記憶4,像他說的那種代表未來方向的白星人,我一個都不認識。到這個時候,他才鬼鬼祟祟地說,他認識幾個很有地位的白星人,或許可以幫我。”
    我講述的速度很慢,一邊講一邊組織語言。這段話我曾經給克裏說過,但沒有這麽多細節。克裏沒有插話,隻是用手托著下巴,平靜地等我繼續。
    “到這個時候我就有點懷疑他了。我故意問他認識哪些白星人?他帶著明顯的炫耀,報出了那個將軍21的名字。這個白星人我也知道,當初就是他在地球上追捕我們這些藍雪孩子,給司令官和紹伊夫他們製造了很**煩。他說當時將軍不得不執行白星最高層的命令,是不得已而為之。現在不一樣了,將軍已經回到白星,成功驅逐了‘元宇’,並成為白星的最高執政,而將軍能幹成這件事,他在中間出謀劃策,出了不少力。當時我就問他,這些事情你知道嗎?他笑了笑,說這是他和將軍兩個人之間的秘密,沒有必要告訴你,還說讓我等著瞧,總有一天,他要幹一番大事出來!”
    “然後你就跑來告訴我了?”克裏放下手,和另一隻手交叉環抱在身前。
    “是的”,我點點頭。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露出了尷尬的表情,“當時聽了之後我就有點懵,這也太不可思議了,一個情報部門的特工,居然和你們最大的敵人勾結到一起,我甚至還猜想這是你一手策劃的。”
    聽到最後一句話後,他笑了笑。雖然不能看清楚笑容的幅度,但直覺告訴我,他像是被我這句話給逗樂了。我接著說:“後來我越想越覺得不對頭,這明顯是他背著你們,偷偷摸摸地幹下的事。當天晚上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就決定去找你,把艾姆思對我說的這些全部都倒出來。”
    “再次感謝”,他幹巴巴地說,“到現在我也很好奇,什麽原因促使你做出了這個決定?上次問到你時,你說是基於一位客人的良心不安。但是據我所知,即使在地球人心目中,告密也算不上是一種美德。你來向我告發艾姆思,並不是個容易的選擇。”
    “我害怕了。”我直視著他,“這個原因我從來沒有說出來過,你上次問我也沒說。現在我向你坦白,我當時確實很害怕,而且越想越害怕。你知道,在這裏我就是個外來人,而且孤身一個,無依無靠。我很清楚,艾姆思遲早會敗露,我不想因此受到任何牽連,否則恐怕我的現場會比他更慘。我這麽說,你能理解嗎?”
    “我想我能明白。”克裏嚴肅地回答,“但我們絕不會讓無辜的人受到一點傷害,請你放心。”
    我仰靠在沙發背上,望著天花板,沒有回答,剛才的對話耗費了我太多的精力,居然現在有些精疲力盡了。克裏低著頭,好像仍在反複檢視著他那雙怪異的手。
    他終於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謝謝你。不管怎麽說,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我也跟著站起來,把他送到門口。“再見了,艾絲”,他出門之前,仍不忘和艾絲道了個別。
    “對了,艾姆思全都招了嗎?他猜到是我向你報告的嗎?” 我搶先一步,幫他把門拉開。
    他站在門下沒有回頭,“我答應過你,絕不會提到你的名字。另外,他什麽都沒說,始終保持沉默。”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我才輕輕合上門,然後扶著門框,慢慢跌坐在地毯上,最後那句話不該問的,有點多餘。
    緩了有一陣,我喊了聲艾絲。
    “我在這裏,先生。”
    它從牆角移到我身邊,吃驚地問:“你沒事吧?先生,你的臉色很不好吔。”
    “沒事,隻是有點累了。放心吧,他已經走了。”
    我按著它的頭頂站起來,慢慢走到窗前,樓下就是驛館大門外的庭院。克裏的身影出現在草坪上,他走得很快,步伐很堅決,一次都沒有回頭。
    這沒什麽,我告訴自己,這沒什麽,開始在心中默念:“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高中語文課上學的,雖然讀書時語文成績不算好,但這段話我一直記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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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安全了嗎?
    沒有任何人能回答這個問題,我相信就算克裏本人也不知道答案,因為上一秒他還在懷疑我,這一秒他就能放過我。可到下一秒,他又找到了新的理由,認定我還是很可疑。
    現在他已經走了,一路都沒有回過頭,但房間裏還殘留著他的信息,他那陰鬱的眼神、那幹巴巴的沒有起伏的聲音、那雙狹長、光滑、白皙的手,好像無處不在,仍然把我死死地包圍著。
    “把窗子打開好嗎?艾絲”。我的聲音聽上去有氣無力。
    它默不作聲地飄到窗子那裏,按下開關,一陣清冽的風湧進來,風裏麵夾著綠草的氣味、陽光的氣味、大樹的氣味,還有海的氣味。我使勁嗅了嗅,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多少衝淡了房間裏無處不在的殘存信息,但是沒過多久,它們就像浮出水麵的鮮紅氣球,更加鮮明了。
    “關上吧。艾絲,關上窗子!”
    風戛然而止。它飄回到我身邊,低聲說,“他早已走了。先生。”
    “你這是要安慰我?”一股無名之火從我心底裏湧上來。你算個什麽東西!膽小鬼、蠢貨、傻蛋、圓不溜秋的笨球!你竟敢來安慰我!
    “你累了,先生”,它柔聲說,“你需要休息。”
    “閉嘴!”我怒吼一聲。
    它沒再說什麽,隻是縮回了角落,那兩個小圓孔也不亮了。
    不能這樣下去,我對自己說,不能坐以待斃,必須要做點什麽!
    但是現在能怎麽做?艾姆思被我親手交給了克裏,唯一的接頭人也幫不了我了。奧辛已經離開學島,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也不知道他會不會變卦。我已經給將軍誇下海口,讓他安心等我的好消息,現在再去找他求助不是出爾反爾嗎?他今後會怎麽看我?再說,我也不知道他在這裏還有沒有其他手下。他的手在藍星上到底能伸多長……
    怎麽辦、怎麽辦?我在房間裏快速走動,走了一圈又一圈,越走越快,直到“呯”得一聲,撞上了茶幾邊緣。
    小腿那裏傳來一陣劇痛,我一瘸一拐地回到沙發上坐下,輕輕揉著被撞到的地方,第一下劇痛已經過去,現在轉化成為一種持久的鈍痛,我掀開長袍,卷起褲管,發現那裏已經青了。一塊橢圓形的淤青清楚地呈現出來,就像是被茶幾堅硬的邊緣重重咬了一口。
    媽的!我仔細打量著那塊淤青,輕輕朝它吹了口氣。沒多大用,鈍痛還在持續,而且來得更加猛烈。艾絲一定有辦法,但我現在不想喊它。
    星空館!這個詞在我心裏一閃而過,那個神秘老人5,對!“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新舊交替無時無刻不在爆發,殺機四伏、殘酷無情,這就是宇宙的真相……”當時的場景我記得很清楚,無論他說話的語氣、神態還是表達的觀點,都與我之前見過的藍星人截然不同。找他,馬上去找他,或許他一直在等我,或許他就是另一個接頭人,在學島這麽重要的地方,將軍一定不會隻安排了一枚棋子!之前我怎麽沒想到這一點?因為我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奧辛身上,生怕出一點意外。太小心謹慎了,也會錯失很多機會的……
    哈哈,我忍不住笑出聲來,伸手來回撫摸著茶幾邊緣,感謝你,剛才這一撞把我的靈感激活了,要不然現在我還陷在死胡同裏,永遠也走不出來。
    找他,馬上出發!撞傷的地方突然就沒那麽痛了。
    他在那兒。
    “你終於來了”,他站在幽暗的星空館裏,背對著我,正俯身認真檢查身邊一顆顆或明或暗的星星。
    為什麽有種熱淚盈眶的微妙感覺?果然是這樣的,我沒有猜錯,完全和我想的一模一樣。媽的,我真是個天才!
    “中間多繞了一些彎路”,我說,臉上還堆著傻笑。雖然裏麵光線很幽暗,但不像上兩次那樣,這次我沒有漂浮起來,雙腳穩穩地立在地上,一定是某個裝置沒有打開。他正在檢查那些星星,沒錯,他是這裏的工程師,或者類似什麽的人,難怪上次來時沒有見到他,一切都聯係起來了!
    “也不算太晚”,他轉過身,偏著頭上下打量著我,“比我預想的要快些,出賣艾姆思算是個好花招,接近奧辛、迅速取得他的信任也幹得不錯,你並沒有看上去那麽笨。”
    “嘿嘿”,我有點不好意思,不知道該怎麽說。
    “不過後來的表現就有點差勁了。和克裏才見了三次麵,就有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是的”,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我在這裏呆了二十多年”,他不再看我,仰起頭望向深邃的穹頂,“這個地方是我一手打造的。最初它還很簡陋,隻能簡單模擬幾個主要星係的運行態勢,遠沒有你現在看到的這麽漂亮,每年還要耗費大量能源,其中絕大部分都用於維係這裏的局部失重狀態。是我堅持這麽做的,很多人反對我,他們給我扣了很多帽子,諸如偏執狂、空想家、浪費大戶、徒有虛名華而不實……太多了,我很難一一記住。但是,當它最終呈現出來,當你走進來之後,燈光暗下來,你漸漸漂浮起來,一顆顆星星就在眼前,不是遠在天邊而是觸手可及時,那些反對者統統都閉上了嘴。”
    他邊說邊踱步,越走越遠,一顆顆星星環繞在他身邊,看上去就像圍著他的一群寵物精靈。我不敢插話,也不敢打斷他,任由他陷入回憶。盡管我不知道,這些與我來找他的目的到底有何關聯。
    “記住,人不能永遠生活在地上,總得飛上天去看看,當你真正飛過一次之後,你就很難適應在地上的生活了,哪怕走在路上你也會仰望天空,因為那是你曾經到過,並渴望回去的地方。”
    他說的沒錯,我莊重地點點頭,
    “你也一樣”,他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在遇到紹伊夫之前6,你隻不過是個平凡的地球人,極其普通,他給你打開了一扇窗戶,讓你看到了天外的世界,明白了生命的真實意義,煞費苦心啊。當然,後來你選擇了另外一條路,這是他沒想到的。”
    “現在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循著聲音朝他走過去,“你得幫我。我還想到天上去。”
    “為什麽?”
    他隱藏在閃爍的群星中,看不見人,我隻能對著他的聲音說話,“歸根結底,是你們把我弄成現在這種狀態的,要不是紹伊夫,我現在還好好地呆在地球上,雖然生活可能會比較平淡,就像你說的,極其普通”。我緊緊盯著前麵那團模糊的身影,他好像不為所動。不行,這麽說根本不能打動他,得換個表達方式。“但我想說的是,這種假設毫無意義。紹伊夫喚醒了我,對,我用‘喚醒’這個詞,就像我平時喚醒艾絲那樣。他讓我看到了這個世界的一部分真實麵目,還有將軍,還有你,你們把剩下的部分都展示給我,我現在還記得第一次見麵時你說的那段話,‘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新舊交替無時無刻不在爆發……’”
    “停下停下,沒必要重複,那樣毫無意義”,他從幽暗的光線中走出來,“你從來都不後悔嗎?”
    “不後悔”,我咽了一口唾沫,“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說實話,我要感謝你們,紹伊夫、將軍還有你,是你們讓我有了選擇的權力。否則,我這輩子能做的最接近你們的事情,也不過就是在地球上拿著一隻廉價的天文望遠鏡7,遠遠地看,甚至於連自己看到了什麽、看到了多少都不知道。”
    他已經快走到我跟前了,我甚至能看到他臉上帶著的那一絲笑容。“不錯,你已經走得夠遠了。你能站在這裏,已經遠遠超越了你那幾十億同胞,也超越了你們的曆史。你還不滿足嗎?”
    “我還想走得更遠。特別是看到這一切之後,我覺得更應該去幫助我的同類們,讓他們也能走得更快一點。我們走的太慢了,身上背負著沉重的包袱,卻總也不能吸取曆史教訓,而且內部總是不團結,你爭我搶,為了眼前一點蠅頭小利打得頭破血流……”
    他在我麵前站定,“所以你想要打爛舊世界,再建一個新的?”
    “是的”,我仔細觀察著他的麵部表情,看不出來什麽異常。他很善於隱藏,就跟克裏一個樣,隻是比他更顯老。但是他的眼神裏透著一種穩重,這種穩重能給人帶來期望,我覺得好像抓住了什麽。
    “如果知道了母體出現的時間和地點,你會怎麽做?”
    “報告將軍當然,你去報告也行。”我看著他,放心,我不會和你搶功勞的。
    “然後呢?你從來就沒想過他為什麽急於得到這個嗎?”
    “我從不介意”,我搖了搖頭,“我隻關心地球,如果能幫助將軍拿到確切的時間和地點,將軍就會幫助我實現夢想。他會派出一支軍隊,護送我返回地球,那可是一整支外星人軍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在地球上根本沒有對手。我會打爛現有的一切,抹去所有的人為區分,我們把一切歸零,然後重頭開始,重新分配財富和權力,重建穩定與秩序,人類將會實現前所未有的大一統,一個國家、一種語言,沒有貧富差距,像你們這兒一樣,沒有戰亂饑荒,消除一切疾病和愚昧,所有人都能得到公正和善待,我們會把地球保護好,充分利用大自然賦予我們的一切,大力發展科學和生產,然後我們會走出太陽係,走向宇宙各地,像你們一樣,把愛與文明傳播到每一個角落……”我越說越興奮,越說越激動,就像這一切即將實現,這一幅美麗的畫卷已經在我麵前徐徐展開……
    他全神貫注地聽著,眼神中流露出越來越多的不可思議,“原來你就為了這個?”
    “不然還能怎麽樣?”我的臉上浮現出最慷慨無私的笑容,“我隻不過是個地球人,與你們相比,生命非常短暫,因為某種機緣巧合,我才認識了你們並且到了這裏。既然如此,我必須要牢牢抓住這個機會,不然我這短暫的一生還有什麽可供誇耀、值得追憶的?不瞞你說,我謀劃這一切已經很久了,隻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它能實現,直到遇見了你們。所以你得幫我,你必須幫我,你們代表著高等文明,對我們這樣的低等生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與義務。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是你親口說的,再說……”
    我喋喋不休、滔滔不絕,好像把我之前二十多年沒說過的話全部都倒出來了,我第一次發現自己居然這麽能言善辯口齒伶俐,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他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而且他沒有在打斷我,一直安靜地聽著。
    我停下來,使勁咽下一口唾沫,轉頭看看周圍,“你這裏應該沒有喝的吧?”
    他近乎天真地一笑,“你猜對了,確實沒有。還要繼續嗎?”
    不,我堅定地搖搖頭,“已經說得夠多了。你會幫我嗎?”
    他湊近我,湊得很近,隻見他的兩隻眼睛爍爍閃亮。
    “你怎麽……”我往後靠了靠。
    “安靜”。
    你怎麽怪怪的?這句話還沒能問出口,我就被幽暗的虛擬星空一把拽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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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裏有人!
    我驟然驚醒,正想坐起來,但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而是悄悄保持著醒來之前的姿勢,閉著眼睛仔細聽。
    沒錯,屋裏有人,還不止一個。他們正在輕聲交談,其中一個來回踱著步,另外一個離我很近,應該就站在我頭部附近。因為在說話的間隙,我都能感覺得到他在不斷觀察我。這種感覺實在是太糟糕了,但更糟糕的是我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因為他們用的是一種陌生語言。
    怎麽回事?我漸漸反應過來,之前我在星空館,和那個神秘老人在一起。我們聊了很久,馬上就要到關鍵一刻了……他湊過來,湊的很近,然後說了句什麽……怎麽一點也想不起來了?為什麽我又在這裏呢?是他把我送回來的嗎?
    我一動也不敢動,脊背緊貼著底下的沙發,心咚咚亂跳,忍都忍不住。他們還在斷斷續續地交談,用那種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還壓低了聲音,現在另外一個人也走過來了,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下來。兩個人都沒再說話,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我能想象得到。
    “艾絲!”我猛地張開眼。
    沒有任何回應,那個熟悉的聲音消失了。房間裏非常暗,周圍一切看上去都是朦朦朧朧的,我想坐起來看看窗外,卻發現自己根本動彈不得,試著握緊拳頭,手裏更像是存在著無形的阻力,怎麽都並不攏。
    夢魘,這一定是夢魘。我停止掙紮,強迫自己放鬆身體,重新閉上眼。完了,這個動作好像按下了啟動鍵,剛才被暫停的夢境繼續播放,兩個人站在我身邊,又開始不停地說著。
    “誰?誰在那兒!”我再也控製不住,大吼一聲。
    那兩個人停止交談,沉默片刻之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回答道:“是我,林漢。”
    “司令官?”我慢慢睜開眼,還是什麽都沒有,隻是一片幽暗,“我不是在做夢吧?”
    “不是的”,那個聲音回答,“你躺著就好。”
    為什麽?為什麽他讓我躺著?到底怎麽回事?那個老人呢?我不會是在做夢吧?
    我閉上眼,小心翼翼地捕捉他們的存在,“就你一個人嗎?”
    “還有我,斯洛森8。”
    這個聲音和名字聽上去都有些熟悉。斯洛森是誰?以前見過他嗎?我在腦海裏使勁回憶,終於想起來了,海底迷宮,司令官帶我去過的那個古怪地方,藍星排名第五的大學士……全都想起來了。他們兩個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他們來幹嗎?“克裏也在嗎?”
    “沒有,他不在這裏。”司令官回答。
    我鬆了一口氣暫時先不管那個老人,他們應該不知道我去找過他。“就這樣一直躺著嗎?”
    “是的,很快就好了。”
    “然後呢?”
    “你不是一直想見到母體嗎?待會我們就帶你去。”
    他的聲音聽上去毋庸置疑。我隻覺得口幹舌燥,心裏一陣狂跳,“真的嗎?我真的馬上就能見到母體了,這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不過還要執行一些程序”,聽起來他像是猶豫了一下,“斯洛森,還是你來解釋吧。”
    “出於某種古老的規定,你不能以自己的存在方式去。”
    又是這種幹巴巴地毫無起伏的聲音,他們為什麽都這樣。“不能以自己的存在方式去?什麽意思?
    “你本人不能出現在那裏,但你仍然可以看到、聽到、感覺到。”
    “那我該怎麽去?”
    “我會把你的思維與意識抽離出來,暫時儲存在另一個物體裏,然後我們帶你去,抱歉,這是不得已的辦法。”
    “沒關係”,我搶著說,“隻要能見到母體,怎麽都沒關係。”
    “好的,請繼續閉著眼。開始嗎?”他在問司令官。
    “執行吧。”
    等再次睜開眼時,我發現周圍已經恢複了正常,我在驛館房間裏,司令官和斯洛森站在對麵,奇怪的是,兩人看起來比平時要高一些,必須要仰視他們才行。我低頭往地上看了看,沒有看見我的腿。瞬間我明白過來了。“你們居然把我的思維和意識放到了艾絲那個圓球裏?!”
    斯洛森有些尷尬地看了看司令官,“剛才我已經說了對不起,手頭沒有什麽合適的東西,隻能就地取材。”
    司令官拿下叼在嘴邊的煙鬥,默默點了點頭。
    我試著左右上下移動了一番,比想象中的還要靈活,“沒關係,這樣挺好。我原來的身體呢?”我原以為它應該還在沙發上,但那上麵並沒有。
    “已經保管好了,以後你還要用”,斯洛森說。
    那就沒什麽問題了。“走吧?”
    司令官走在前麵,斯洛森走在最後,把我夾在了中間。出門時我突然在想要不要通知將軍,隨即否定了這個念頭,先看到母體再說。
    隻要能一步步接近它,以後我一定能找到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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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解:
    1
    林漢今年28歲;
    2
    艾絲的身體是一個球狀,在第四卷第181章有詳細描述;
    3
    艾姆思的身份是藍星資源調查局特工,克裏的手下;
    4
    林漢是12個藍雪孩子之一,身體內殘留著前任司令官的記憶碎片;
    5
    林漢第一次參觀學島上的星空館時,在那裏遇到一位神秘老人,但和他說了幾句話之後就消失了,陪同他參觀的艾絲和艾姆思都沒看到這個老人。此事給林漢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後來又去過一次星空館,但沒有找到這個老人。詳見第四卷第182、184章;
    6
    紹伊夫找到林漢,告訴他其實是一個“藍雪之子”,本段中的“他”指的就是紹伊夫,詳見第二卷第28章;
    7
    林漢之前唯一的愛好就是天文,經常在夜晚獨自用天文望遠鏡觀星,事見第二卷第39章;
    8
    斯洛森是藍星領銜大學士之一,之前一直在研究如何破解那塊黑布,司令官帶林漢拜訪過他,詳見第四卷第15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