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八章 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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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樣在崇禎八年的八月,關中格外平靜。
    主要是因為劉承宗很冷靜,所以關中乃至整個陝西都很平靜。
    自從上個月,劉承宗親率戰兵輕攻渭南,正午攻破韓郃營,下午引誘明將劉進爵、張繼載、孫守法三將野戰,三個時辰擊潰四營官兵。
    隨後一封來自蘭州的急信,讓劉獅子給元帥軍按下了暫停鍵。
    信是留守蘭州的劉承運差親信送來的,主要是稟報蘭州戰守、種痘以及河湟夏糧收成等事宜。
    信中內容都很樂觀,承運不光把蘭州的事打理的井井有條,甚至還正在招降伏羌縣負隅頑抗的‘叛軍"。
    劉獅子很清楚盤踞於伏羌縣的那幫人不是叛軍。
    那小城裏是以遙領鞏昌知府的喬遷高、寧夏參將屠師賢為首的明廷官員、將領,一直在被馮瓤的車營、達來台吉的練兵衛壓著打,成不了什麽大氣候。
    而在糧草上,帥府大幾萬的軍兵從河湟走出來,極大地減輕了今年河湟負擔,因此兵糧異常充足,他們就沒這麽富裕過。
    僅僅是在書信文字上,劉獅子都能看出承運的神采飛揚。
    但承運在信中隻是提了一嘴的細微末節,讓劉承宗在心裏給自己敲響警鍾:滅蝗。
    蘭州和河湟一帶的滅蝗事業,整整幹了一周年,即便如此,承運都沒敢放下心來。
    從新城到蘭州,湟水流域沿線城堡,都備下了堆積如山的捕殺蝗蟲的工具、藥水,隻等著今年域外蝗群飛來,給養殖的雞仔、豬羊加餐。
    甚至有點幸福。
    但這事讓劉獅子非常揪心。
    河湟是滅蝗了,偏偏元帥府現在變大了。
    承運在信中所說的域外蝗蟲群,實際上就是帥府現今統治區域地裏的蟲卵。
    單是黃河、潼關一線以東的鼠疫,就已經足夠讓劉承宗揪心的了,如今蝗災的記憶再度湧上心頭。
    巨大的無力感,轉眼就從天靈感打到腳底板。
    很快,西北的每一寸土地,都收到了大元帥府的防蝗布告。
    這份布告對很多人來說很離譜。
    就比如西安府城裏的陳奇瑜、寧夏的洪承疇、真寧縣的賀人龍、伏羌縣的喬遷高、慶陽府的鞠思讓、韓城的左懋第。
    當然也包括正在流竄的曹文詔、白廣恩等敗軍之將,還有漢中的高迎祥、四川北部保寧府的總兵侯良柱、參將祖大樂。
    甚至就連流竄於陝南山區當山賊的高傑,都無差別地收到了劉承宗的布告。
    說來也怪,一般情況下,這幫人除了高迎祥,別人都不會聽從劉承宗的命令。
    但是在今年夏天,劉承宗在關中塬上接連大戰,使其一舉成為天下最可怕的角色,一舉一動都令人生畏。
    就比如率兩萬川軍屯於川陝交界的四川大帥侯良柱。
    這老家夥手握重兵,在這場戰役中卻一點正事都沒幹。
    沒辦法,他率軍挺進陝西,麵臨的情況是,打算支援誰,兵馬啟程,就立刻收到誰被劉承宗擊潰的消息。
    就這麽在川陝邊界進進退退幾次,整個軍隊的軍心都嚇散了,根本打不了仗,隻能幫助川陝兩大地塊在形勢圖上交配幾下。
    以至於劉承宗的傳信騎兵奔至朝天關,彎弓將布告射往關城,一支羽箭飛過去,朝天關六百守軍頓時崩潰,後撤十五裏,兩天以後發現關城沒被奪走,才敢進關城拾取信件。
    侯良柱跑過來,本來以為是劉獅子要勸降他,心裏還在負隅頑抗和借坡下驢之間直打鼓,結果發現是讓他防備蝗災。
    侯良柱能說什麽?防唄,防蝗災好啊!
    倒是把緊跟其後過來的高迎祥部將克天虎氣夠嗆。
    這個克天虎跟張一川部下的克天虎不是一個人,這是個山西人,是高迎祥的左膀右臂,本來率軍圍著漢中府城呢,聽元帥府的傳信騎兵說朝天關守軍崩潰了,火急火燎帶兵往南部山區跑。
    結果他領兵過來,侯良柱已經把擅自崩潰的守備處斬,重新分兵設防,關城架設火炮對他就是一陣轟。
    很好地提振了川軍的士氣。
    至於伏羌縣的喬遷高、城外的屠師賢,則完全把大元帥的布告當成機會。
    他們拿著劉承宗的布告趁機與馮瓤、達來台吉交涉,說大元帥的命令都來了,你們不退出伏羌縣境內,我們就不敢防備蝗災、檢地滅蝗。
    所以要麽你們在地裏撿蟲卵,要麽你們就退出伏羌縣,約好了互不相攻,我們就出城幹活兒。
    至於延綏鎮的總兵俞翀霄,見到布告時心裏更是跟吃了蒼蠅一樣。延綏鎮的形勢本就不容樂觀,倒不是延綏軍田旱得太厲害,畢竟那軍田年年旱,都習慣了。
    真正的問題是,今年的延綏鎮在地理上直接就從邊疆變成孤懸海外的飛地了。
    在延綏鎮北邊,是毛烏素海,鄂爾多斯部的額璘臣和薩囊台吉領軍,上萬蒙古騎兵駐紮在邊牆以北。
    南邊是延安府和橫山山區,蜂尾針張振、混天星惠登相、滿天星周清同樣率軍萬餘駐紮在邊牆以南。
    而俞翀霄手中能動彈的機動兵力,僅有三千。
    本來是五千來著,跑了兩千。
    沒別的原因,這兩萬倒黴玩意兒在邊牆內外互通有無,北邊不知道哪來的牛羊馬騾,南邊不知道哪兒來的布匹百貨,就圍繞長城互通有無。
    一幫人是吃得好、睡得香,動不動還招徠守堡明軍過去吃飯。
    幾隻小羊羔子就能讓一座堡壘失陷。
    他不是沒試過出兵作戰,但延綏鎮的邊軍雖多,根本就不聽他使喚。
    即使勉強出兵,張振和額璘臣根本就不跟他打,敵人比他更清楚他們的行軍時間和路線。
    以至於榆林的老兵老將,完全坐困愁城。
    這會收到元帥府關於防蝗的布告,俞翀霄隻能捏著鼻子轉發全鎮。
    畢竟這事,他就算不告知鎮下諸城堡,人家也能從張振那知道,他先發了,至少還算他的命令。
    結果可好,讓出兵打仗一個個推三委四,對劉承宗的命令倒執行得挺積極,全鎮響應。
    在崇禎八年的夏秋之交,整個西北就沒有敢跟劉承宗交手的人。
    而劉承宗,在鼠疫與蝗災的威脅下,確實也不想打仗了。
    沒前景。
    他的軍隊就算再能打,東邊的鼠疫也給他畫了一條邊界;而領軍進湖廣,則意味著沒有足夠人力的陝西,無力應付今年的蝗災,等於整個東征戰役白打。
    所以他對陝西那些仍屬於大明的幾座城、仍忠於明廷的幾個官員,應對方式就是給他們跟自己議和的機會,準許其今年自治。
    如慶陽府、真寧縣、伏羌縣、韓城等地,都很識時務的順杆爬,統統私下接受議和,進行自治。
    還有些地方,比如陳奇瑜所在西安府城,則屬於完全沒有議和的能力。
    西安府城外的壕溝掘了一層又一層,連一匹馬都跑不出來,他們本來就控製不了野外,連自治都沒地方治,隻能蹲在城裏自己玩自己。
    渭南縣的情況要複雜一點。
    城裏都是士紳,他們對元帥府的田地政策很不滿,即使城外軍隊被擊潰,都還想著再負隅頑抗一下。
    但劉承宗因為城裏有個南居益,心思沒定,反而沒第一時間
    下令進攻。
    他對南居益有一定好感,畢竟延綏鎮崇禎元年發餉,就是南居益的提議,而這個老尚書的經曆又對元帥府有用,他擔心攻城把老頭兒嚇死。
    但這幫人組織叛軍,就這麽輕輕放過,還給他們勸降,劉獅子心裏又不舒服。
    所以他幹脆留下虎賁營的左光先一部在城外,晾著一城士紳,轉頭到華州去了。
    隨著張天琳進駐潼關也有一段日子,華州目前是安全的,他要過去就近看看,魏遷兒那個大營的情況。
    劉承宗頭天到華州,當天夜裏張天琳的信,就通過三名傳信兵交替傳遞,送到劉獅子手上。
    信的內容除了匯報,就是請罪。
    好消息是隨著張天琳進駐潼關,不論潼關衛還是魏遷兒大營,摸索出的治療、預防方法,以及劉承宗的授意,都對他控製瘟疫傳播、治愈患病軍兵有很大的啟示和幫助。
    潼關的鼠疫,已經基本得到控製,不會向西擴散。
    而壞消息是,劉承宗給他的命令,把魏遷兒部大營帶出去。
    張天琳做不到。
    劉承宗想給魏遷兒兩拳,目前很難,等他恢複健康至少到明年了。
    而魏遷兒的大營,也隻剩一千八百七十五人了。
    這裏麵還包括二百多名俘虜招降的原潼關衛軍官、旗軍。
    張天琳送來厚厚的文書,上麵清楚記錄了潼關內外的各種情況,最終結論這個大營很難重建了。這個結論讓劉獅子很崩潰。
    他有過心理準備,瘟疫最怕的是傳播,而潼關衛很小,作為一個以城池為單位的密閉空間,瘟疫一定會傳播得非常恐怖。
    在知道魏遷兒進入潼關之時,他就知道這個大營多半沒了。
    但真正讓他崩潰的是,他一個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大營,被擊潰、殲滅,對手不是瘟疫,更不是潼關衛旗軍。
    他們打遍天下無敵手,幹掉了所有能看見的敵人。
    卻在絕望之下挖坑活埋自己、燒房子蹈火***、胡吃海塞撐破肚皮、結果患病袍澤然後自殺。
    劉承宗翻閱著張天琳的文書,看著一個個有點眼熟的姓名,毀壞驛站的往事曆曆在目,他還記得初見時那些倒黴蛋的落魄模樣。
    奔波半生的苦命傻瓜,為一句死於非命,踏著幹旱土地,與西北能遇見的所有對手鏖戰不惜以命相搏,將一個個令人仰望的悍將打落神壇、一支支望而生畏的名師錘翻在地。
    他們是這片土地上最強大的偉岸丈夫,用雙拳兩手打下半壁江山。
    卻在潼關這個地方,脫巾解甲,用一個個稀奇古怪的死法……劉承宗甚至覺得他的袍澤兄弟是在尋找解脫。
    這些傻瓜真的解脫了。
    劉承宗低頭翻弄文書,自有羽林郎執筆上前,就聽他道:
    說到這,劉承宗頓了頓,攥著拳頭抵在嘴邊。
    魏遷兒那個大營的幸存軍兵,即使身體沒啥問題,他們的精神狀態在劉承宗看來,也很難承擔繼續留在軍隊的任務了。
    他們的能力足夠勝任,但經此一役,精神上承擔的壓力太大,即使以他們為骨幹重新補充成營,將來也很容易營嘯。
    因此幹脆就把他們安置在潼關,如果以後有仗打,他們依然是最好的士兵;
    沒仗打更好,安安穩穩過日子。
    當然,他還是很難接受一個大營就這樣沒了的結果。
    緩了好一會,劉獅子才接著道:
    劉承宗剛把黃河潼關一線的事情安排好,留守渭南縣的左光先就傳信過來。
    展開書信,終於讓一臉苦大仇深的劉獅子綻放笑容。
    他還沒考慮好渭南縣怎麽辦,卻沒想到渭南縣以南居益為首的士紳就先坐不住了。
    南居益給左光先寫了封信,希望能舉城投降,不過也有條件。
    正是這個條件把劉獅子逗笑了,南居益希望元帥府收回成命,別讓渭南士紳以一兩銀子一畝地的價格贖買自家田地。
    劉承宗心說,我啥時候下過這樣的命令?
    無稽之談,我隻是想征你們的三餉而已。
    不過劉承宗並不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南居益,隻是命羽林郎給左光先回信:
    他們根本不具備談條件的基礎。
    這個基礎是,他們被圍在城裏,而田地在城外。
    整個陝西,隻有元帥軍能在城外郊野自由行動。
    這才是劉承宗不急於攻城的基礎,他打掉了明廷在陝西的所有機動兵力,軍隊以絕對優勢控製城外,就控製著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城池才沒有那麽重要。
    老頭兒如果識趣投降,想保全宗族,劉承宗自然不會讓他們餓死。
    但要是不識趣,那就把南氏田地財產統統充公。
    歸根結底拿下陝西,一切都不一樣了,隻要陝西穩定,劉獅子幾乎不必擔心麾下陝西籍的降將反水。
    快馬在關中平原上馳行,各地都在為了即將到來的蝗災做著最後準備。
    終於,自龜裂土地縫隙振翅而起的飛蝗如期而至,讓所有紛爭都為之停止。
    與此同時,潼關衛的消息終於衝破瘟疫在河南府的封鎖。
    劉承宗縱兵屠潼關的消息,傳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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