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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王剛,魯迅文學院少數民族25期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14年開始小說創作,作品散見《民族文學》《長城》《朔方》《文學港》《黃河文學》《廈門文學》《短篇小說》《牡丹》等報刊雜誌,現已發表小說四十餘萬字。

    2016年的最後一晚,老天發了瘋,下起了雪米子。八點左右,披著蓑衣戴著頭盔的老肖騎著摩托,載著一對十六七歲的男女,穿過燈光昏暗的街道,拐進了新河巷。那時候的老肖,根本不可能想到,幾個小時後,他會被自己的親生兒子濤濤砸破了頭,就像砸一條老狗。

    認識老肖的人說,老頭倔,認死理,是頭老黃牛。說好聽點,叫勤快,吃苦耐勞;說難聽點,叫愣,叫呆,一條路走到黑,不會看天色。這不,跑摩的的師傅幾乎都逃光了,就連開出租車的,也早早收了工。這鬼天氣,天寒地凍,滴水成冰,滿天劈裏啪啦下沙子,誰受得了?隻有老肖那種二貨,仗著皮厚,肉多,加缺心眼,才會愣頭愣腦到處亂跑。有句話說得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老肖的媳婦吳益雲,跟老肖一樣,一根筋,缺心眼。她是個瘸子,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路一蹦一跳的。不過四十幾歲的人,額頭如刀砍斧削,滿臉全是褶子,頭發胡亂紮成一束,幾乎喪失了作為女人應有的性別美感。她在夜食一條街擺了個燒烤攤,出工最早,收工最晚,風雨不誤。她長久地站在燒烤攤邊,佝僂的背影如同灰黑的雕像,成了夜食街一個顯著標誌。盡管她如此賣命,卻掙不了幾個錢,很少有人光臨她那髒兮兮的小攤。不過,她卻鉚足勁,樂此不疲。這不,2016年最後一天,老肖前腳剛跨出門,她後腳就跟了出來。冒著密密匝匝的雪米子,他跑他的摩的,她擺她的燒烤攤。當老肖騎著摩托穿行於大街小巷的時候,他想起了他的老伴。平時熱鬧非凡的夜食街,也許隻剩下孤單淒惶的吳益雲,守著孤零零的燒烤攤。老肖有點心疼,他下定決心,隻要收了工,就去夜食街,接她一起回家。

    別人笑老肖憨,笑老肖愣,其實老肖清醒得很,心裏放著一把能夠加減乘除的算盤。老肖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滿天飄灑著細密的沙子,簌簌有聲。老肖拍了拍腦袋,敏銳地意識到,這樣的夜晚肯定有生意。試想一下,那些習慣過夜生活的人,如果找不到四個輪子的的士,誰會拒絕兩個輪子的摩的?不出老肖所料,沒多大工夫,就接了幾樁生意。第一個顧客又高又瘦,腿特別長,走起路來跟鵝差不多。老肖把他送到“祥和人家”,收六元錢,比平時多收一元。第二個顧客是個漂亮女人,瓜子臉,圍著毛茸茸的圍巾,說話如同百靈鳥唱歌。老肖把女人送到“天羿棲鳳苑”,女人直接扔了十元給老肖,說不找零了。老肖握著嶄新的十元票,一直看著她走進棲鳳苑,方才騎著摩托離開。第三個顧客是個五十幾歲的老頭,臉皺巴巴的,簡直就是一隻老絲瓜。他裹著厚棉襖,整個人仿佛藏在烏龜殼裏,隻露出尖尖的龜頭。老肖把他送到卡達凱斯,收了八元錢,比平時多收一元。老頭不好說話,因為一塊錢,和老肖磨嘰了幾句。不過,老肖最終取得勝利,成功收到了八元錢。

    老肖有一項令人咋舌的特殊本領,擅長記住顧客的長相。他的眼睛相當毒,隻要打個照麵,就能把別人抓住,下次見麵的時候,他能輕而易舉地認出那個人。最牛逼的一次,老肖半年前拉過一個顧客,半年後那顧客打摩的,老肖竟然一下子認出了他。那顧客又驚又喜,大為感動,萬萬沒想到茫茫人海中,自己竟然會被一個陌生的摩的師傅記在心裏。吳益雲說老肖的眼睛就是照相機,哢嚓一下,就把別人照下來了。老肖得意地告訴老伴,這是他的獨門秘訣。你記住了客人,客人就會覺得受到重視,自然會產生一種親切感。哪怕有其他師傅爭奪生意,他(她)們也會選擇你。吳益雲笑他活成老妖精了,看上去又粗又壯又呆又糙,三錘打不出一個屁來,沒想到肚裏卻藏著花花腸子。老肖說,你以為老子願意費腦筋啊,顧客就是上帝,老子得想方設法討歡心。就像一隻狗,隻有不停地搖尾巴,別人才會扔給幾根骨頭。老子不花點心思,你的寶貝兒子濤濤怎麽辦?這小子,讀個書咋這麽費錢,簡直就是個無底洞,怎麽也填不滿。吳益雲說,怎麽?嫌棄了?心疼錢了?當初是誰說的,哪怕賣了這把老骨頭,拚了這條老命,也要讓濤濤到城裏讀最好的高中,考985。老肖說,放心放心,老子說的話,那是板上釘釘,一滴唾沫也能砸出一個坑。

    2015年8月,老肖作出了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決定:送濤濤進城讀書。老肖的意思很明確,丟下田地,舉家進城,打工掙錢,陪濤濤讀完高中,直到考取大學。村裏人都覺得老肖瘋了,不就讀個書嗎?何至於此。就連吳益雲,也對老肖的決定不理解,說他是撒母豬瘋了。老肖態度堅決,十頭牛也拉不回。理由很簡單,濤濤是塊讀書的料,必須進最好的學校,不能像村裏的那些後生,活生生被埋沒了。老肖見得多了,張家的兒子,李家的姑娘,王家的孫子……好不容易讀到初三,卻沒能結出好果子。要麽出門打工,要麽草率嫁人,要麽讀個破職業學校……有球的搞頭。濤濤腦子好用,讀書肯下功夫,娘老子決不能拖他的後腿。老肖不止一次摟著老伴,躺在被窩裏嘮家常,給她分析形式,擺事實,講道理。老肖說,你們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你好好想想,就憑那幾畝薄地,能刨出濤濤讀書的錢?不如全家進城,既可以陪濤濤讀書,還可以找點掙錢門路。你不是擔心濤濤吃苦受累嗎?這樣做,我們就可以天天見到濤濤了,你還可以給她做做飯,洗洗衣裳。吳益雲終於動心了,覺得老肖說得在理,抹著眼淚離開了生活多年的村莊。事實上,忽然離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村莊,老肖心裏也不好過,但他能控製自己的情緒,臉上始終撐著僵硬的笑容。老肖大聲對送行的親友們說,樹挪死,人挪活,老子不過四十老幾,得出去找一回活路。

    來到涼城後,濤濤憑借優異的成績,進入了這座城市最好的中學——涼城三中。班主任龍老師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長得人高馬大,長腿長腳,滿臉是密密麻麻的痘痘,濃黑的頭發像外國人那樣自然卷曲。初次見麵,老肖就看出他是個精力旺盛的老師。老肖覺得,他就是頭倔頭倔腦的老虎,滿身有使不完的力氣。事實也是如此,龍老師工作極為努力,肯賣命,恨不得把所有力氣都用在學生身上。龍老師對濤濤格外看重,他不止一次對老肖說,以濤濤的成績,隻要繼續努力,穩步前進,考所985沒問題。985是什麽?就是重點中的重點,能考取985的學生,就是古代的狀元。狀元是什麽?知道嗎?騎著大馬,戴著大紅花,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知道嗎?圍觀的百姓人山人海,美麗的姑娘追著屁股跑啊。老肖聽得似懂非懂,私下裏向濤濤打探,龍老師說的話是什麽意思。濤濤告訴他,龍老師是語文老師,喜歡用誇張的修辭手法。誇張是什麽?老肖看著濤濤,如聽天書。老肖雖然沒有完全搞懂龍老師的話,但他記住了一個詞:985。985是什麽,重點中的重點啊。老肖常常仔細端詳兒子棱角分明五官端正的臉,越看越覺得牛逼。有幾次,濤濤忍不住問他,爸,你總盯著我幹啥?老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調轉目光,什麽也沒說。背地裏,他不無得意地對老伴說,這小子,問我看啥,我當然不會告訴他,怕他翹尾巴。知道嗎?我觀兒子的麻衣相,隱約看見了一條龍。這小子,不是凡人啊,老肖家的祖墳冒青煙了。

    共7頁,當前第2頁

    老肖幾乎跑斷了腿,才在雙水小廣場附近找到一套二室一廳的毛坯房,月租五百元。吳益雲說,這房子太貴了啊,五百元啊,能買多少大米包穀土豆啊。吳益雲連用了三個“啊”字,這讓老肖很不喜歡。老肖說,難不成要去住茅房?濤濤得有一間清靜的臥室,這樣才能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你們女人眼窩子淺,隻看得見自家的腳板。這叫投資,懂嗎?環境好,濤濤的學習就好;學習好了,就能考上985。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隻要濤濤考了985,你就等著吃香喝辣吧。吳益雲沒再說什麽,這個家由老肖做主,他決定的事情,說什麽也沒屁用。她覺得奇怪,老肖並不饒舌,有人甚至叫他悶葫蘆。可隻要提起濤濤,老肖的話就多,啪啪啪啪,放機關槍似的。

    不過,住進出租房沒幾天,濤濤就作出了一個新決定:搬去學校宿舍。濤濤說學習太緊,來回跑耽誤時間。濤濤還搬出了尚方寶劍,說這是班主任龍老師的意見。龍老師認為,高中不搏,此生白活,高中不幹,今生隻得脹幹飯。建議濤濤住校,充分利用時間,爭分奪秒,做一顆飛向高考靶心的子彈。聽了濤濤的話,老肖很是支持。多年來,老肖恪守一個原則,凡是對濤濤的學習有幫助的,他就無條件舉雙手讚成。

    把家安頓好後,吳益雲買了個燒烤架,無師自通地做起了燒烤生意。這活不重,就是纏時間,除了回家做飯吃飯,吳益雲幾乎都耗在燒烤攤上。搞燒烤這行的人不少,競爭激烈,吳益雲笨嘴笨舌,不善於跟別人搶奪客人,掙不了幾個錢。不過,有總勝於無,用吳益雲的話說,至少可以掙一家三口的口糧吧。老肖早出晚歸,厚著臉皮硬著頭皮到處找工作,卻一次次遭受白眼。四十五六的人了,扁擔大的一字都不認識,誰會正眼看他?老肖心急如焚,頭發胡子大把大把掉落,粗壯的身子消瘦了許多。也就是那段時間,老肖更深刻地認識到一個道理:一個人沒文化,簡直豬狗不如。老肖對天發誓,哪怕賣了這把老骨頭,也要供濤濤考上985,撐起肖家的門麵。後來,經人介紹,老肖總算在“水之苑”小區找了份看門的工作。用老肖的話說,那不叫工作,叫當看門狗,人家叫你開門你就開門,叫你關門你就關門,想吼就吼,想罵就罵。當狗也就罷了,主要是工資太低,一月一千元。這點錢,買狗糧都不夠呢,更別說供濤濤讀書了。一個偶然的機會,老肖打了一次摩的,卻讓他發現了一條掙錢的路子。事情很簡單,老肖要去三中開家長會,眼看要遲到了,就打了個摩的。從小廣場去三中,不過幾公裏的路,那個牛氣衝天的師傅居然收了十元錢。這次經曆讓老肖開了竅,他果斷辭掉了當狗的工作,報名考了摩托車駕駛證,向親戚朋友借了幾千塊,買了一輛宗申摩托,野心勃勃地跑起了摩的。老實說,跑摩的確實比看大門逍遙多了,來錢也快得多。隻要不怕苦,舍得花時間,一天能掙百把塊。不過,老肖真正入門後,才發現這一行的水也很深。同行間為了爭奪顧客,彼此間使絆子,甩髒話,吵得臉紅脖子粗,那是常有的事情。有時候,甚至發展到動手的地步。老肖曾經目睹兩個師傅為了一個顧客,大打出手,其中一個把刀插進了另一個的肚子。幹了幾個月摩的師傅,老肖發生了顯著的變化。腰變粗了,手腳更有力了,一拳頭能擊倒一頭牛,一腳能踢飛一頭豬。鼻子變得更靈敏了,能夠從熙熙攘攘的行人中,準確分辨出打車人的氣味。眼睛變得更亮了,無論男女老少胖瘦高矮美醜,隻需瞟一眼,就能把他們照下來。大腦更智慧了,隻需轉一轉,就能判斷何時何地會有顧客,能夠掙到鈔票。就如2016年最後這一晚,其他師傅都縮回窩裏當了烏龜,老肖卻冒雪出動,結果不出所料,獲得了不錯的收獲。

    老肖連接三單生意,比平時多收了幾元錢,心裏樂開了花。老絲瓜走後,老肖騎著摩托,離開了卡達凱斯。跑到雙水會議中心時,老肖看見路邊站著一對十六七歲的男女。昏黃的燈光中,男孩一手牽著女孩,一手高高伸出,使勁朝他揮動。他們的衣裳上落了一層雪米子,看得出,他們已經站了不少時間。老肖咧咧嘴,不易覺察地笑了笑,把摩托靠邊,緩緩停了下來。

    老頭,去新河巷鳳凰網吧多少錢?男孩把手插回褲兜,大聲問道。女孩拽著他的胳膊,像一隻小鳥。

    老肖不太高興,嘴上的毛還沒冒土,就敢對老子大呼小叫。不過,他沒把不高興表現出來,隻要能掙到錢,何必和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輕計較。老肖握著車龍頭,朝他們瞟了一眼。小小年紀,不羞不臊,竟然搞起了對象,把手牽得那樣緊。男孩1米8左右,背有點駝,身體單薄,瘦馬臉,長頭發,上身穿大紅羽絨服,下身穿著破破爛爛的牛仔褲。姑娘個子不高,1米6左右,短發,圓臉,戴著眼鏡,脖子上圍著一條大紅的圍巾,身上穿了件白大衣,下身穿著洞洞眼眼的牛仔褲。老肖心理咯噔了一下,這兩個家夥,看上去不像什麽好鳥,得小心。大凡跑摩的的,不怕老不怕少,就怕這種十六七歲的小混混。他們眼中隻有自己,一言不合就可以拔刀殺人。不久前,一個摩的師傅拉了兩個黃毛少年去老城,結果被劫了錢財,還被捅了十幾刀,白白搭進去一條老命。不過,老肖隻猶豫了幾秒鍾,馬上決定接這一單生意。他抬了抬粗壯的胳膊,又看看柳條似的男孩,暗想,諒你狗日的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可以去,但新河巷路程遠,至少得收五十元。老肖停穩車,大聲說。

    男孩瞪著老肖:老頭,你想搶人?五十元,想錢想瘋了吧。

    五十元,一分也不能少,去就上,不去拉倒。你們看看這天,這路,這雪,五十元還貴啊。從雙水新區到新河巷,至少要跑四五十分鍾,收五十元算低的了。你們不去,我還懶得跑呢。老肖說著,轟了轟油門,做出要走的樣子。

    不行,太貴了,四十元,一口價。男孩毫不退讓。

    老肖轟了轟油門,摩托緩緩向前移動。老肖這一招叫“欲擒故縱”,他早就料定,這樣的雪夜,兩個小年輕肯定熬不住。如果是看著順眼的顧客,四十就四十,老肖也就認了。但這兩個家夥,滿嘴噴糞,牛逼哄哄,老肖看著就來氣,不宰白不宰。

    看著老肖要走,女孩有點急了,碰了碰男孩,說,三少爺,走吧,不就五十元嗎?白衣王子肯定早到了,我們得趕快過去,別耽誤了救白雪公主。

    共7頁,當前第3頁

    行,如霜,就聽你的。三少爺摸了摸如霜的頭,柔聲說。

    老肖載著一對男女,穿過密不透風的雪米子,向新河巷的方向跑去。現在,他知道男孩叫三少爺,女孩叫如霜。這稱呼讓他覺得不舒服,到底是哪門子家長啊,給孩子取這樣的名字。如霜坐在中間,三少爺坐在後麵,一雙長手毫無顧忌地箍著如霜的腰,亂捏亂摸。老肖皺著眉頭,心想如果我有這樣的女兒,老子一拳頭打死她。路滑,彎道急,老肖小心翼翼地開著摩托。寒風呼嘯而來,三少爺的長發隨風飛起,老肖從反光鏡中,赫然發現他臉上刻著兩條長刀疤。老肖不動聲色,注意看了看,不錯,確實是兩條疤痕,如兩條蛇。如霜的大衣領子被吹開了,露出了一件淺藍色的運動服。老肖覺得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借助路燈,他從反光鏡裏仔細看了看,終於恍然大悟:這不就是市三中的校服嗎?不會錯,濤濤經常穿這樣的校服,老肖記得很清楚。也就是說,這個姑娘應該是三中的學生,可這時候不是正在上晚自習嗎?她怎麽和一個混混跑出來了?

    喂,老頭,你這車慢得像蝸牛,什麽時候才能跑到新河巷?三少爺拍了拍老肖的肩膀,叫道。

    老肖笑了笑,小夥子,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如霜插嘴說,大叔,不好意思,我們趕時間。

    小姑娘,再忙也得保證安全,你說是不是?如果摔倒了,我這把老骨頭倒不要緊,可把你們摔壞了怎麽辦?這年頭的年輕人金貴得很,我可沒有錢賠啊。

    老頭,少廢話,叫你開快點,你就開快點。三少爺皺著額頭,惡狠狠地叫道。

    如霜說,三少爺,你也別太心急,大叔說得也有道理,如果摔破了我的臉,那這輩子就沒法活了。對了,你說,白衣王子到了嗎?這白衣王子也是,偏要去那麽遠的地方。

    三少爺低聲說,這不怪他,最近風聲緊,學校政教處那幾個雜毛發了瘋,時不時聯合派出所,搞什麽“維學清塵”行動。白衣王子被迫無奈,隻得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新河巷山高皇帝遠,學校的手再長,也伸不到那裏去。

    三少爺,白衣王子已經闖到八十大關了,他說今晚要殺進八十一大關,救出關押深宮的白雪公主,你覺得可能嗎?

    必須能,公主等得花兒都快謝了,不能再拖了。今晚得把她救出來,我將購買倚天劍屠龍刀,超級炮彈大殺器,助王子一臂之力,誰叫他是我的好弟兄呢。今天晚上,我們將大開殺戒,幹掉所有的怪獸、巨鳥、守衛,打開城堡大門,把白雪公主放出來。如霜,我們將一起見證這神奇的一幕。

    如霜用手托著下巴,神往地說,多浪漫啊,城堡打開之際,公主披著白色婚紗,踩五彩雲朵,拈絢爛桃花,款款飄出城堡,撲進王子的懷裏,想一想都覺得醉了。

    他們的對話,老肖聽得雲裏霧裏,似懂非懂。老肖插話說,什麽王子,什麽公主?你們千萬別亂來,殺人是犯法的,如果真要救人,可以報警,找警察叔叔。

    三少爺哈哈大笑起來,老頭,你笑死我了,真是傻逼。

    如霜也抿著嘴笑起來。

    快八點的時候,摩托拐進了新河巷。巷子很窄,樓房低矮,風聲變得響亮起來,呼啦呼啦,仿佛拖著巨大的掃帚,在街道上掃來掃去。電線杆變得高挑,提著昏暗的燈泡,居高臨下地看著摩托車上蕭索的三個人。老天肯定有千萬隻手,不停地朝下麵揮灑沙粒,密不透風,滴滴答答。如霜縮著肩膀,緊緊依偎著三少爺。三少爺死死抱著她,仿佛要把她勒進自己的身體裏。反光鏡裏,他們成了一個整體,分不清誰是誰。老肖歎了口氣,加了把油門,朝巷子深處跑去。想到很快就可以扔下這兩個討厭鬼,並拿到五十元錢,他的心情輕鬆起來。他想,這是最後一趟了,拿到錢後立刻去夜食一條街,接老太婆回家。她肯定還站在風雪之中,守著半死不活的燒烤攤呢。

    老肖的手機忽然叫了起來,嚇了他一跳。他沒接,跑車的時候,他一般是不接電話的。老肖知道駕駛規則,開車時不能接聽電話。手機叫了一陣,停了下來,過了十幾秒鍾,又大聲叫了起來。老肖懶得管它,自顧自開車,可手機不依不饒地叫著,聲音響亮刺耳。老肖有點發怵,把摩托靠邊,踩下了刹車。

    電話是龍老師打來的,老肖慌忙按下了接聽鍵。

    聽得出,龍老師很不高興,聲音又高又急。龍老師說,你是怎樣當家長的,打了幾個電話,你咋不接?是不是忙得很?是不是比國務院總理還忙?忙得接一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你們這些家長,成天鑽進錢眼裏,對自家的孩子漠不關心。老肖似乎挨了一悶棍,心裏憋屈得緊,卻隻能忙不迭地賠小心。老肖說,龍老師,我該死,該死,剛才騎著摩托,風大,沒聽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龍老師氣哼哼地說,算了,別說那些沒用的。我問你,濤濤咋沒來上晚自習?還有,學校催交資料費,三百元,今晚必須交完,濤濤怎麽一直沒交?

    老肖說,什麽?濤濤沒去上晚自習,沒交資料費?怎麽可能?他今天出門的時候,我親自給了他三百元啊。

    龍老師說,你真的把錢給了他?那他為啥沒來學校?老肖急了,提高聲音說,龍老師,我幾十歲的人了,犯得著騙你?我對天發誓,誰說假話誰不得好死。龍老師緩和了語氣,說老肖,你別急,我相信你。對了,濤濤沒來學校,我們得盡快找到他。你仔細想想,他會去哪兒?老肖說不知道,他還能去哪兒?龍老師說,會不會去網吧了?老肖急了,叫道,不可能,我揍過他幾次了,他還敢去?不要命了?龍老師頓了頓,字斟句酌地說,老肖,他又不是沒去過,別那麽輕率地下結論,這狗日的亂七八糟的世界,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這樣吧,你馬上來學校,一是把資料費交了,我要和學校結賬;二是商量商量,我們一起去找濤濤。

    老肖覺得又挨了一悶棍,半響說不出話來。不錯,這狗日的亂七八糟的世界,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想當初,濤濤聽話,上進,品德好,學習好,算得上又紅又專。後來,他聽從了班主任的建議,讓濤濤住進了學校宿舍。那時候,他哪裏知道,龍老師其實出了一個餿主意,把濤濤送上了毀滅之路。想起舊事,老肖其實有點埋怨龍老師,但又不能明確表示出來。不管怎樣說,龍老師也是出於好意,誰知道老天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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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濤濤住進學校後,起初並沒有什麽異樣,周一到周五住校,周六回家。據老師反映,他一如既往努力上進,成績甚至一度有所提高。在老肖的眼裏,在老師們的眼裏,他永遠是一副埋頭苦讀的模樣,永遠是頂呱呱的好學生。他的肩膀上,永遠背著沉甸甸的大書包,手裏永遠拿著語數外數理化。誰也不知道從何時起,濤濤悄悄發生了變化。直到幾個月前,老肖接到了那個如同晴天霹靂的電話。龍老師告訴他,濤濤利用中午時間,跑到校園旁邊的“東盛”網吧,上網玩遊戲,恰逢派出所和學校聯合開展“維學清塵”行動,把濤濤逮個正著。

    老肖永遠不會忘記,當他騎著摩托匆匆趕到學校的時候,見到了這輩子最讓他尷尬的一幕。在學校德育處,他看見了濤濤和十幾個學生抱著頭,犯人似的蹲在角落裏。民警和德育處的老師們拿著記錄本,正在審問記錄。老肖一把拽住濤濤的手,叫道,兒子,你抱著頭幹啥?快把手放下來。濤濤使勁掙開他的手,把臉歪向另一邊,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老肖抓住他的衣領,要把他提起來,濤濤的屁股似乎長出了抓手,死死抓住地板。這時,龍老師走了過來,拍了拍老肖的肩膀,叫他冷靜些,別激動。老肖抓住龍老師的手,大聲問道,龍老師,我兒子犯了什麽事情?怎麽被抓起來了?這跟犯人有何區別?!龍老師告訴他,學校聯合派出所,對學校周圍的網吧進行了突擊檢查,抓到了不少上網的學生。真想不到,真想不到,打死我也不會相信,濤濤竟然沒能抵抗住網吧的誘惑啊。有這樣一些同學,他們沒有被數理化征服過,但是“經不起糖衣裹著的炮彈的攻擊,他們在糖彈麵前要打敗仗”。頓了頓,又歎息說,難怪,他上課時總是心不在焉,各科成績不斷下滑啊。老肖,你得抽時間好好管管他,照這樣下去,別說985,估計連二本都懸了。說完,龍老師拿出一份成績冊,指著濤濤的名字說,你看,這是半期考試的成績,濤濤隻考了四百多分,從全班第一名下降到了四十五名。

    老肖隻覺熱血上湧,大吼一聲,一腳將濤濤踢翻在地。龍老師等人一擁而上,拉住老肖,叫他別衝動。老肖的手臂被抓住,腳卻使勁朝濤濤踢去,罵道,說什麽說,有什麽好說的,這狗日的,把老子的臉丟光了!濤濤抱著肚子,全身蜷成一團,誰也不看,一聲不吭。龍老師擋住老肖,嚴厲地說,老肖,冷靜點,打罵解決不了問題,你這樣會毀了孩子!

    後來,龍老師把老肖和濤濤叫到他的辦公室,進行了一場漫長的交談。據濤濤交代,他認識了幾個朋友,他們掏錢請他進的網吧。起初,他並不想去,但架不住他們死纏硬泡,就跟著他們進去看看。去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去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漸漸地,他停不下來了。就算他們不來找他,他也會去找他們。他們想方設法從父母那裏搞錢,甚至節省生活費,隻為進網吧瘋狂一把。好多次,濤濤也想收手,但他真的沒辦法停下來。他就像一個癮君子,隻要毒癮發作,必須要吸食毒品。濤濤還說,他也想搞好學習,也想考985,從今以後,他保證絕不再進網吧一步,若有食言,寧願斷手斷腳。龍老師認為濤濤的態度很誠懇,可謂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尚能回頭,悔過自新。經過反複討論,決定讓濤濤馬上從學校搬出,跟父母住在一起,便於監管。同時,濤濤得寫下2000字的檢討書,深挖思想墮落的根源,並保證讀書期間不再踏入網吧半步。濤濤跪在老肖的麵前,聲淚俱下。老肖歎息一聲,把濤濤扶起來,低聲說,走吧,我們回家。

    事後,老肖仔細回想起濤濤住校的那一段時光。老肖不得不承認,自己太大意了,竟沒有發現濤濤細微的改變。自從住校後,濤濤漸漸變得消瘦,眼睛充滿血絲,挺直的背脊有些彎曲。不過,老肖沒太在意,以為不過是學習太勞苦的緣故。濤濤每次回校,老肖都會多塞給他一些錢,叫他別心疼錢,身體要緊,多買點肉吃。可是,濤濤不但沒有胖起來,反而越來越瘦。老肖不止一次對吳益雲抱怨,說學校的食堂有吸血鬼,把濤濤吸成了一根幹柴棒。於是,每逢濤濤周末回家,老肖總要砍肉殺雞,試圖把兒子虧損的身子補起來。不過,濤濤吃了許多肉,身體卻沒有變得強壯。相反,他形體越發消瘦,精神不振,嗬欠連天,如同大煙鬼。視力下降得厲害,最後竟戴上了高度近視眼鏡。脊背總伸不直,越來越彎,漸漸成了駝背。那時候,老肖絕不會想到,濤濤已經厭棄書本,走進了網吧。

    現在,龍老師的電話又來了。老肖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風,不怕雨,就怕龍老師的電話。接了電話,他握著手機,失魂落魄,茫然地看著前方,似乎忘記了身後的乘客。三少爺不耐煩了,推了推老肖,老頭,別磨蹭了,我們趕時間。老肖一動不動,置若罔聞,三少爺使勁推了他一下,吼道,你是聾子,還不快走?

    老肖緩緩回過頭,對他們說,你們下車吧,我得馬上回雙水。

    老頭,有你這樣做事的?想把我們扔在這兒?三少爺叫了起來。

    如霜說,對啊,大叔,我們趕時間,你得把我們送到鳳凰網吧啊。

    老肖說,不是我不送,實在是遇上了急事。兒子不見了,我得去找他。

    不行,我們趕時間,急著去救公主。三少爺惡狠狠地說。

    你們下車,我不收你們的錢,總行了吧。

    老頭,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我像付不起錢的人嗎?放心,錢一分也不會少。三少爺抓出幾張百元大票,對著老肖晃來晃去,在燈光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老肖猛然扭轉車龍頭,厲聲叫道,不下車也行,那就一起回雙水。

    三少爺放開如霜,縱身跳下摩托,指著老肖罵道,老狗日的,你想找死?信不信老子捅死你?一邊說,一邊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閃閃發光。老肖火冒三丈,從腰間抽出一把扳手,輕蔑地說,小子,有種就放馬過來試試。

    如霜尖叫一聲,慌忙從摩托上跳下去,差點吃了個狗啃屎。三少爺把如霜拉起來,握著匕首,朝老肖一步步走過去。老肖扔了扳手,猛轟油門,摩托怒叫一聲,猛然奔跑起來。三少爺大聲叫罵,從地上抓起半截磚頭,奮力擲向老肖的背影。磚頭恰好打中了摩托,發出刺耳的破碎聲。碎屑飛起來,有的彈射到老肖的腳上,疼痛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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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肖加大油門,一溜煙跑出了新河巷,直奔三中方向而去。龍老師說得對,這狗日的亂七八糟的世界,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一個嘴上無毛的青頭小夥,三句話不對頭,竟然又是罵又是掏刀子。小雜毛,老子吃的飯比你吃的鹽多,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長,你算什麽東西?老子不是怕你,是沒時間和你耗,老子得去找濤濤。濤濤究竟去哪兒了?難不成去了網吧?不會吧,濤濤的手機被砸掉後,曾跪在列祖列宗的麵前許下了毒誓:如果再上網,寧願剁掉一隻手。不過,誰能說得清楚?這狗日的亂七八糟的世界,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正如當初給濤濤買手機,誰知道他原來早藏有心機,把自己的老子當傻子騙。

    濤濤搬回家後,老肖天天能看見兒子,心裏踏實多了。事實上,老肖對龍老師是有看法的,如果不是他讓濤濤搬去學校,濤濤肯定不會進入網吧。老肖下定決心,今後得睜大眼睛,好好看住濤濤,再不能有任何閃失。濤濤向老肖保證,以後絕不踏入網吧半步,一心一意搞學習,考985。不過,濤濤提出了一個條件,希望老肖給他買一部手機。濤濤解釋說,他已經快十八歲了,同學們都有手機,就他沒有,實在太丟臉。老肖覺得有道理,別人有的,濤濤也必須有。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這道理,老肖懂。濤濤還說,手機上有許多資料,還有許多名師講課的視頻,對學習幫助很大。濤濤舉手對天發誓,隻要有了手機,他會如虎添翼,迅速奪回丟失的名次,重新坐回班級第一把交椅。既然有這麽多好處,那還猶豫什麽?老肖花了一千多元,給濤濤買了一部步步高。一千多元,那是老肖半個多月的收入,數錢的時候,老肖的手指抖動得如同風中的枯樹枝。

    濤濤果然說話算數,準時上學,準時回家,按部就班,從沒有過半點差錯。每次回到家中,一頭鑽進他的房間,看書,寫作業,查閱資料。吃飯的時候,老肖或吳益雲要叫上幾次,他才戀戀不舍地從屋裏走出來。每次吃飯,濤濤如同打仗,劈裏啪啦,風卷殘雲。老肖往往剛吃了半碗,濤濤就把碗一扔,抹抹嘴,急不可耐地鑽回房間。老肖很心疼,多次提醒濤濤,學習重要,身體也很重要,不要把身體搞垮了。濤濤不以為然,他覺得自己年輕,身體好,扛得住。話雖如此說,老肖還是有點擔心。濤濤似乎越來越瘦了,臉上的肉全沒了,顴骨高高凸起。下巴越來越長,嘴巴越來越尖,頭發越來越亂。眼睛深陷下去,眼鏡由500度換成了1000度。脊背越來越彎,脖子似乎撐不住腦袋,總往下垂。擔憂歸擔憂,老肖卻無計可施,隻得隨他去。老肖想起了龍老師說過的話:高中不搏,此生白活,高中不幹,今生隻得脹幹飯。濤濤已經高二了,再苦再累,就再堅持一下吧。再熬一年多的時間,濤濤就出頭了。

    十月之後,涼城的天氣一天比一天涼。老肖騎著摩托跑在雙水大街上,看見兩旁的銀杏樹幾乎黃透了,風一吹,葉子片片墜落。天空越來越低沉,灰蒙蒙的,仿佛蒙上了一層鉛灰色。老肖甚至產生過一個古怪的念頭,覺得隻需一伸手,就能撕下一塊灰色的布匹。雨也越來越多,纏纏綿綿,一點都不爽快。2016就要完蛋了,隻要熬過這個冬天,濤濤的高中生涯就過半了。

    十一月某個灰沉沉的日子,老肖送客人去陽光花園。運氣不好,遇上了一段爛腸子似的破路。不知是哪家公司,正在搞暖氣工程。他們把路中心的綠化帶全刨開了,公路上到處是稀泥和石子。為了保持平衡,老肖把雙腿放到地上,支撐著摩托車,艱難地向前挪動。這時候,手機不合時宜地叫起來。老肖沒接,硬撐著挪過爛路。手機又叫了起來,老肖停住摩托,拿出手機一看,是龍老師打來的。

    按龍老師的要求,老肖馬上騎著摩托,直奔三中。下了車,他跌跌撞撞地跑向龍老師的辦公室,進門的時候,撞上了一個年輕的女老師。女老師嚇壞了,叫了一聲媽。老肖來不及說什麽,直接闖了進去。龍老師坐在辦公桌旁,手裏拿著一個手機,確切地說,拿著濤濤的手機。濤濤站在旁邊,垂著手,低著頭。

    龍老師請老肖坐下,還給他倒了一杯水。老肖哪裏還有心情喝水,急吼吼地問,龍老師,濤濤究竟犯了什麽事?

    龍老師指了指水杯,說,你先喝口水。

    老肖端起水杯,一飲而盡。龍老師攤開手掌,指著手機屏幕說,老肖,你看看。說完,點了一下屏幕,一隻怪獸跳了出來,旁邊站著一個血淋淋的女孩。龍老師告訴老肖,這段時間以來,濤濤上課沒精打采,似乎有很重的心事。他曾把濤濤叫到辦公室,做了幾次思想工作。每一次,濤濤似乎都很聽話,很順從,頭點得像雞啄米。不過,說是說了,濤濤的狀態卻沒有半點好轉。直到今天早上,英語老師上課,他從窗外偷偷觀察,發現濤濤把頭埋進桌箱,偷偷在玩手機。他馬上衝進去,當堂把濤濤抓住。濤濤負隅頑抗,拒絕把手機交出來。在英語老師協同下,他們終於製服了濤濤,把手機搶了過來。點開屏幕,發現濤濤原來在打遊戲。龍老師指著手機上的怪獸和女孩說,對了,就是這個遊戲,好像叫什麽“王子救公主”。

    老肖看著那個豐乳肥臀袒胸露乳的女孩,呼吸變得急促,粗重。

    龍老師趕緊說,老肖,千萬別動怒,動怒解決不了問題。對了,你是咋想的,怎麽給他買了手機?現在的學生啊,幾乎人手一機,他們用手機上網聊天打遊戲,防不勝防啊。

    老肖老臉發熱,低聲說,都怪我,聽信了這小兔崽子的話。

    龍老師說,我剛才查看了手機,發現裏麵存儲許多亂七八糟的圖片,簡直不堪入目。龍老師說完,點開手機,跳出一組血淋淋的圖片。圖片的主人公是一男一女,男的一隻手握著鮮血淋漓的寶劍,一手環抱著赤裸裸的女人;女人很妖嬈,頭發鮮紅,嘴唇如花,身體蛇一般纏繞著男人。他們的身邊,環繞著幾隻青麵獠牙的怪獸,地上躺著橫七豎八的屍體,殘肢斷臂到處是。頭頂上飛翔著幾隻怪鳥,翅膀遮天蔽日,嘴巴又尖又長。一條血河滾滾奔流,波濤洶湧。河流中伸出一顆巨大的腦袋,張著血紅的大嘴。

    老肖覺得血液一下衝到頭頂,拳頭忽然飛了出去,準確地砸到濤濤的臉上。濤濤慘叫一聲,抱著頭,蹲了下去。噗嗤一聲,鮮血從他鼻孔裏噴濺出來,如同噴泉。

    老肖仍不解恨,他抓起手機,高高舉過頭頂。濤濤尖叫一聲,撲通跪在地上,哀求說,爸爸,求求你,別砸,不能砸啊!龍老師拉住老肖,叫他別衝動,砸手機解決不了問題。老肖一腳將濤濤踹倒在地,怒吼道,狗日的,你竟然敢騙老子?敢騙你爹?你把書讀到牛屁眼裏去了。話音剛落,他使勁將手機摔到地上,一聲脆響,手機成了碎片。濤濤撲過去,捂著那些碎片,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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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肖把濤濤帶回家,動用了家法。他用尼龍繩將濤濤捆住,讓他跪在碎瓦片上,對著肖家的列祖列宗反省。吳益雲心疼兒子,叫老肖別太過分,讓孩子慢慢改,總會改好的。老肖鐵青著臉,叫吳益雲閉嘴,長痛不如短痛,這一次得讓他徹底改性。濤濤就那樣跪在肖家的神龕麵前,不準吃飯,不準喝水,不準睡覺。大概十幾個小時後,濤濤再也扛不住了,他終於舉手投降。按照老肖的要求,濤濤對著神龕上供奉的列祖列宗許下了毒誓:如果再上網,寧願剁掉一隻手。同時,老肖對濤濤約法三章,還叫濤濤寫下了5000字的檢討書。至此,老肖才鬆了口,把兒子從地上拉起來。當天晚上,老肖買來藥水藥棉,給濤濤擦洗膝蓋上的傷口。看著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老肖心裏並不好過,後悔自己下手太重了。

    此後,濤濤似乎又回到了正軌,準時上下課,準時回家,隻是話變少了。當然,老肖並沒有完全對他放心,曾多次偷偷跟蹤濤濤,直到他走進學校。讓他欣慰的是,濤濤沒有出任何岔子。浪子回頭金不換,老肖想,這一次,濤濤是真心改過了。

    可是,2016年的最後一晚,濤濤竟然沒去學校,他到底去了哪兒?老肖的心寒透了,他實在搞不明白,那麽聰明的兒子,怎麽就不懂他的苦心。未來涼城之前,老肖不知道網絡是什麽。那時候,他隻見過蜘蛛網。他家的屋簷下,就有幾張蜘蛛網,網中央坐著猙獰的黑蜘蛛。每當有飛蟲撞到網上,黑蜘蛛就會迅速撲過來,用蛛絲將飛蟲網住。就這樣,飛蟲就成了蜘蛛的口中餐,腹中食。老肖覺得,網絡也是一張巨大的蛛網,鋪天蓋地,沒有邊際。網絡的中央,肯定住著一隻巨大無比的黑蜘蛛。黑蜘蛛的腿很長,伸向四麵八方,角角落落。嘴巴大如山洞,能夠吞牛吞馬吞人,甚至吞得下大山日月。牙齒特別尖利,如同鋒利的刀子,甚至能夠咬碎鋼鐵。肚子大得無法形容,飛蟲螞蟻,牛馬畜生,男男女女,大山街道,日月星辰,統統能夠裝進去,化成糞便,再拉出來。那麽大的網,那麽大的蜘蛛,明知隻有死路一條,濤濤為啥還要往上撞?那麽多的孩子,為啥還要爭先恐後地撲上去?飛蟲尚且知道掙紮,螻蟻尚且還懂偷生,他們卻把自己送上門去,莫不是大腦有問題?

    幾十分鍾後,老肖來到了三中大門口。由於天冷路滑,老肖跑得太急,結果摔了一跤。摩托車的反光鏡砸碎了,老肖的手掌也被磨破了,殷殷滲血。老肖停穩摩托,從車上下來,借著路燈光,看見自己全身沾滿了泥漿,沒了一點人樣。老肖略一思索,脫掉蓑衣,脫掉雨褲,隨手扔了。他打開摩托車後備箱,拿出一塊帕子,擦淨手掌上的血跡,擦淨鞋子上的泥土。隨後,他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頭發,急匆匆走進了學校大門,直奔龍老師的辦公室。

    門沒關,老肖直接闖了進去。燈火通明,龍老師背著手,不停地踱來踱去。一個穿校服的女孩子坐在角落裏,對著電腦劈劈啪啪敲字。龍老師見了老肖,趕緊迎上來,要和老肖握手。老肖有點難為情,趕緊用衣服擦了擦手,這才握住龍老師的手。隨後,龍老師叫老肖坐下,並給他倒了一杯水。

    老肖趕緊說,龍老師,水就不喝了,有事說事吧。

    龍老師擺擺手,別急,別急,越急越亂,天大的事情都有解決的辦法。說著,指了指角落裏的女孩,她叫劉小倩,濤濤的同學,曾經和濤濤走得比較近。這不,我叫她上網聯係濤濤,設法套出他所在的網吧。你想想,涼城這麽大,如果無頭蒼蠅似的亂找亂撞,根本沒法找啊。

    老肖端起了杯子,喝了一口水。也許,龍老師說得對,急有何用,越急越亂。天不會塌下來,先搞清情況再說吧。

    龍老師拿出一個筆記本,問道,老肖,你身上帶錢了嗎?把資料費交了吧。

    老肖把兜裏的錢全抓出來,全是一元五元十元的票子。龍老師一直盯著那些票子,這讓老肖的臉頰陣陣發燒。還好,終於湊足了300元,交給了龍老師。龍老師收了錢,給老肖開了一張收據。隨後,他又給老肖加滿水,清了清嗓子,講起了他調查了解到的情況。

    龍老師說,濤濤有三個最好的朋友,一男二女。男的叫馬軍,身高一米八幾,臉上有兩條刀疤,喜歡恃能逞強,尋釁滋事。其中一個女生叫胡蘭花,人長得不錯,是馬軍的女朋友。另一個女生就是劉小倩,成績還算可以。據說,濤濤第一次進網吧,就是跟馬軍去的。可惜啊,一個讀書的好苗子,就這樣被網絡害了。上網如吸毒,隻要有了癮,想戒掉就難了。都怪我,如果當初不建議濤濤住校,也許他就沒有機會接觸網吧了。想起來,真對不起你啊。

    聽劉小倩說,濤濤迷上了一款遊戲,好像叫什麽“王子救公主”吧。白雪公主被關押在一座古堡裏,有衛兵、怪獸及巨鳥把守。設置了九九八十一道關卡,王子必須不斷殺人殺獸殺鳥,購買武器裝備,提升能量,不斷獲取魔法,增強戰鬥力,方能通過一道道關口。越到最後,難度越高,王子需要不斷升級裝備,花錢買槍買劍買炮,獲取魔法,才能殺死魔獸巨鳥,以及神一般的守衛。就這樣,一關一關闖下去,每一關都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據說,隻要闖到八十一大關,殺死所有的獸、鳥、人,吸取天地靈氣,日月精華,王子升級為大神,方能打開城堡黑漆漆的大門。刹那間,灰暗的城堡金光閃耀,大門緩緩打開,滿園桃花盛開,白鳥和鳴,綠草如茵。公主身穿白色婚紗,佩戴琳琅滿目的首飾,踩著飄蕩的雲朵,從城堡飛出,撲向王子的懷抱。那一刻,鞭炮響起,鑼鼓齊奏,煙花漫天盛開,王子和公主牽手走向華麗盛大的舞台,開啟一生一世的幸福生活。

    老肖一口把水幹了,喉嚨裏發出咯噔咯噔的響聲。

    龍老師又說,據了解,濤濤曾追求過劉小倩,他說劉小倩就是城堡裏的白雪公主,他要把她救出來。他打開城堡的時候,希望劉小倩披上婚紗,做他一生一世的情人。對了,劉小倩的網名就叫白雪公主。不過,劉小倩覺得濤濤有點不正常,就沒答應他,隻隨口說了句,我不是白雪公主,你還是去娶真正的白雪公主吧。我估計啊,濤濤犯了傻,他拿了你的錢,去救城堡裏的白雪公主了。

    老肖覺得大腦昏沉沉的,看著龍老師一張一合的嘴巴,似懂非懂。

    這時,劉小倩叫了起來,老師,老師,你快來看,馬軍有回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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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老師跳起來,奔了過去。老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機械地跟了過去。

    劉小倩指著QQ對話窗說,我問了半天,三少爺隻說了一句,他和如霜要去助白衣王子闖關,但他沒說去哪裏。三少爺還說,白衣王子準備了婚紗,隻要闖進八十一關,他就和白雪公主舉行盛大的婚禮。今天晚上,將是白衣王子和白雪公主的大喜日子,他們將走進結婚禮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三少爺?如霜?白衣王子?老肖覺得耳熟,卻又有點犯糊塗。

    龍老師解釋說,這些都是網名,三少爺就是馬軍,如霜就是胡蘭花,白衣王子就是你的兒子——濤濤。

    等一下。老肖打斷龍老師的話,愣了幾秒鍾,忽然轉身向外跑去。

    龍老師大聲喊道,老肖,老肖,等等我!

    老肖頭也沒回,轉眼間衝出了辦公室。

    龍老師匆匆追了出去,當他跑到校門口時,老肖已經騎上摩托跑了。他站在門口,隻來得及看見老肖一閃即逝的背影。

    果然不出老肖所料,當他披著雪花裹著冷風大步衝進鳳凰網吧時,他終於看見了他的兒子——濤濤。此時,他想起了龍老師的話,別急,別急,越急越亂。他努力壓住心中的怒火,緩緩走到濤濤的後麵。濤濤根本沒有看見他,他伏在電腦前,雙手劈劈啪啪按著鍵盤,不時發出尖利的怒吼聲。電腦屏幕上,是一座陰森灰暗的城堡。城堡前,一個握著寶劍披著鎧甲的王子,正在和幾隻青麵獠牙的巨獸作戰。無數隻血紅的大鳥,張開翅膀,從天空俯衝下來,如同一架架戰鬥機。地上躺著橫七豎八的衛兵屍體,斷胳膊短腿到處是。大地一片血色,河流波濤洶湧,紅浪衝天。

    濤濤的旁邊,坐著三少爺和如霜,他們盯著屏幕,劈裏啪啦打著鍵盤,根本沒有看見他。老肖看看周圍,大多是十多歲的少男少女,他們一律盯著屏幕,誰也沒有看他一眼。

    老肖咬咬牙,拍了拍濤濤,濤濤看也沒看,一巴掌將他的手打開了。

    老肖把頭湊到濤濤的耳邊,低聲喝道,濤濤,跟我走。

    濤濤劈劈啪啪拍打著鍵盤,又是叫又是罵,好像根本沒聽見他的聲音。

    老肖突然大叫起來,一把將濤濤掀開,碩大有力的巴掌瘋狂地擊打著鍵盤。電腦屏幕閃了閃,突然全黑了。城堡消失了,王子消失了,怪獸消失了,巨鳥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濤濤從地上爬起來,呆呆地看著黑漆漆的屏幕,忽然提起椅子,猛然砸向老肖的腦袋。老肖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他傻傻地看著椅子從天而降,準確地擊中了他的腦袋。那一刻,他聽見了這輩子從未聽過的一聲巨響,緩緩倒了下去。

    三少爺揮揮手,幾個少年提著椅子衝了上來,劈裏啪啦砸向死狗似的老肖。眨眼間,老肖的腦袋成了一攤鮮紅的西瓜瓤。

    濤濤猛然驚醒過來,提著椅子衝上去,衝三少爺等人亂打亂砸,厲聲尖叫,滾開,滾開,都滾開!

    三少爺躲閃不及,肩膀挨了幾椅子,他回過頭,吃驚地看著濤濤,罵道,你他媽瘋了?你打我?老子在幫你呢。

    濤濤瘋狂地揮舞著椅子,聲嘶力竭地吼道,滾,滾,滾!

    幾個少年閃到一邊,驚恐地看著濤濤。

    三少爺揮揮手,罵道,我們走,狗日的瘋了!

    濤濤扔掉椅子,一下跪到地上,把滿身血汙的老肖抱了起來。

    責任編輯/董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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