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秋夜寒食 月下對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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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飄著的雪花逐漸消散,樹梢間、房頂上的積雪也遁去無蹤。
    至於地上的那個雪人,則被二兩銀子賣去酒館作了長工。
    “叮當”一聲,鈴心的雪紋短劍掉落在地,人也向著一邊倒去。
    早已守在身側的青年人伸手過去,穩穩接住了倒落的鈴心。
    為了出這口惡氣,她施展秘劍整整一個時辰,要是換了平常練劍,能堅持一炷香就頂天了,想到這裏,青年人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喂,鈴心你怎麽樣了?”
    青年人輕輕搖了搖鈴心的肩膀,低聲問道。
    鈴心沒有回話,身子卻越發變得冰涼,青年人心中一緊,便趕緊將鈴心送回店鋪內室,放在一張簡易的木板床上,輕輕蓋上一層被褥,又從一旁的大木箱裏翻出一床被褥裹在床上,最後還在床邊支起一個炭爐子。
    鈴心蜷縮在厚厚的被褥之下,帶著倦意沉沉睡去。
    相處月餘,在青年人看來,這個小姑娘眉眼彎彎,睫毛修長,樣貌端的是長得不錯。就是平日裏愛占點小便宜,性子又極為好強,不過倒也無傷大雅。
    當自己第一次遇見她時,便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像是早些時候一直在夢中見到的那個女子一樣。
    至於那個夢中的女子,就不知道為什麽,每次醒過來的時候就記不清那個女子的長相。
    你是誰?你在哪裏?
    而我呢?我又是誰?
    想到這裏,青年人覺得自己的頭越來越痛,腦海中似乎有什麽炸裂開來,忽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也不知過了多久,青年人方才慢慢醒轉,隻感覺到身下一陣柔軟,隨手一探,原來是厚厚的一層棉被,猛然坐起,隻見床邊的炭爐早已熄滅,黑灰色的木炭和白色的粉末也已被人整齊地分隔開來。
    深秋夜涼,房間裏也充滿一陣寒意,可青年人卻是渾然未覺。
    挪到床邊,兩隻粗布鞋整齊地放在床尾,這一份整齊卻是太過刻意。
    這時候,他忽然想到自己是躺在鈴心睡的床上,那麽小姑娘呢?
    穿好布鞋,起身離開內室,頭還是有點暈,青年人一手扶牆向著外頭的鋪子走去。
    店鋪的門板上方有幾個大窟窿,一絲的星月光芒透過窟窿漏進劍爐之內,平添幾分悠遠的意蘊。
    其實說回來,是自己一直懶得去修補,這事也被鈴心念叨了幾天。
    好在大興城雖不至於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這強闖民宅、雞鳴狗盜的事卻也是極為罕見,畢竟這新都是隋王朝的臉麵所在,不說其它,這番門麵工夫總是要做足的。
    即便是如今皇權式微,各路門閥割據一方,太師開府擁兵自重,朝廷內外大大小小的官僚依舊是懂得進退,知曉厲害的。
    說來這一層窗戶紙,沒有人想第一個去捅破,也沒有人敢第一個去捅破。
    借著星月之光,青年人隱隱看見土爐邊的小木桌上,比起往常來好像多了幾樣物事,燃起昨日裏未盡的殘燭,一絲火光雀躍,迎來了光明和溫暖。
    小木桌上放著一個瓷碗,上方倒扣著一個木碗,瓷碗底下好像壓著還有一張泛黃的紙片。
    “我走了,勿念。”
    隻有五個字,未分句讀,言簡意賅。
    揭開木碗,隻見下方的瓷碗中盛著滿滿一碗白粥,白粥上點綴著暗綠色的蔥花和深褐色的醬菜,粥不知是什麽時候煮的,早已失了熱氣變得冰涼。
    冷粥寒食,聊以悼懷感思,前朝《荊楚歲時記》載,“去冬節一百又五日,即有疾風甚雨,謂之寒食,禁火三日”,而其中典故又取自晉文公時“子推綿山焚身”的故事。
    端起瓷碗,轉身正欲坐到土爐前的小木凳上,卻發現木凳早已被一個藍色包袱占了去。
    複又放下瓷碗,屈身解開包袱係帶,裏頭放著一套嶄新的灰色布衣,還有少女時常把玩在手的粉綢荷包。
    輕輕拿起布衣抖了抖,入手之處感覺到布衣內側縫著厚厚一層棉裏子,略作丈量,跟身上所穿輕薄衣衫尺寸幾乎分毫不差。
    這時,一頁黃紙從衣間掉落,重重墜在地上,正是天地劍爐的地契。
    荷包鼓鼓,又是十餘兩碎銀,外加百枚銅錢,還有一枚青色的小劍。
    青年人撿起地契,又將一應物事收拾停當,重新包好後放在小木桌上,自己則披著棉布衣,端起冷粥坐到土爐前,卻再也聞不到一絲煙火之氣。
    少女曾說過,劍爐開張爐火不熄,這一日卻是熄滅了。
    一口冷粥下肚,卻意外感覺到了一絲涼意。
    那日餓倒在大興城外,少女所喂同樣是冷粥,這一番便是因果嗎?
    隻聽得一聲清鳴,青年人目光所及,順著星月光芒落下的方向,透過門板上的窟窿,注視著隋都大興城的深邃夜空。
    走了嗎……
    大興東郊,渭水北岸,駐蹕亭之上,燈火亦如晝。
    八名妙齡少女身披輕薄紅紗,手執青銅宮燈楚楚靜立在亭子的四周。
    亭子中間擺放著一張朱漆大案,上置一樽鎏金龍首壺,壺邊兩隻小杯分左右而立,卻未有盛酒。
    身著朱紅羽衣的年輕女子,坐北朝南,直麵湯湯渭水,隱隱呈現帝王氣象。
    此女正是素有“朱紅羽衣金步搖”之稱的隋王朝二公主,滿朝上下對她的真名諱莫如深,每每提及,皆尊稱一句二公主,久而久之,朝中知其真名的人也就越來越少了。
    “世人盛傳青玄劍主傾國傾城,恬雅高冷,怎麽今日這般開朗,不知有何際遇?”
    二公主輕啟朱唇,對著空無一人的岸邊說道,言語聲伴著水花聲在夜色下傳出數十丈遠,卻不顯得突兀,反而給夜增添了一份靈動。
    “隻因昨日見了一個有趣的人,得了一柄有趣的劍。”
    綰青絲一襲青衫,白索束腰,迎著夜風獨自從遠處走來,她的臉上蒙著青紗,看不出神情,可這般言語之中又隱隱帶有一絲笑意。
    “不知崔主司現身在何處?”
    二公主略皺蛾眉沉聲問道,她身旁的八位掌燈侍女也紛紛凝神戒備。
    “想尋崔主司,公主自當去陰律司要人,與我何幹。”
    綰青絲輕抬右手,將一柄赤紋黑劍猛然擲向亭子中的女子,黑色短劍劃過夜空,漸漸生出赤色紅光,不多時,劍身上外圍竟然燃起了一層火焰,劍勢、火勢乘著風勢,三勢合一呼嘯而去。
    八位掌燈侍女頓感心驚肉跳,直覺著一陣壓迫感撲麵而來,幾乎令人窒息,即便如此,她們還是結下劍陣嚴陣以待,隻因身後這位是大隋王朝的二公主,是王朝最後的希望。
    “退下!”
    亭子中響起一聲大喝。
    一位身著赤色官服的中年人現身亭內,此人碧眼紫髯怒目圓睜,用壯碩的身軀將二公主完全擋在身後。
    “陸主司,不必如此驚慌!劍主是在跟本宮鬧著玩的。”
    二公主食指輕叩大案,話音未落,黑劍如浪潮般席卷而來的威勢戛然而止,輕飄飄地落在陸姓中年主司的手中,陸主司雙手奉上黑劍之後,複又隱入夜色之中。
    “他明明用的是一柄殘劍,可這短劍卻是精美雅致,圓融無缺,從外觀上看,更像是女子所用的劍器。不知出自哪位大師之手?”
    二公主從陸主司手中接過黑劍,稍作打量出聲詢問道。
    “出自城內東區天地劍爐一位鑄劍師之手,此人姓木,大約二十五六歲,無法修行。因南方兵亂逃難來到大興,後與一個名為鈴心的少女合開了這一間鑄劍鋪,值得一提的是,那少女年僅十六,卻是一位地階上品的修行者,其修行功法隱隱與北方聖地雪劍湖有所幹係,故臣下隻是布下眼線觀察,未敢打草驚蛇。”
    暗處響起先前那位中年男子的聲音,聚音成線,堪堪傳進二公主耳中。
    “陸主司,劍主不是外人,不必如此謹慎。神劍宮歌宮主為我大隋埋骨海外,聖上惋惜之餘,又恐宵小覬覦宮主大位,三入隱世寒家,方才請得天南寒劍首入主神劍宮,再過幾日便是聖上為迎賀寒劍首籌辦的鼎劍大會,此時各方奇能異士齊聚大興倒也不足為奇。這京畿防衛的大任,卻是辛苦陸主司及各位大人了!”
    言罷,二公主側身對著暗處虛引一禮。
    “臣下愧不敢當。二公主遠征高句麗,揚我大隋國威,才是女中豪傑。隻是如今聖上龍體有恙,朝野動蕩,內有奸臣作祟,外有門閥割據,東邊那人又不知是如何心思。值此非常時期,還望公主以大局為重,不可輕信旁人,尤其是這位青玄劍主,來曆不明,就連查察司也尋不出她的行藏。”
    暗處的陸主司依舊用的是傳音入密的手法,足見其對綰青絲的成見之深,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打消的。
    二公主知道這位陸主司執掌查察司多年,心思縝密,凡事都要查個水落石出,而青衫女子卻似憑空而來一般,光這一點便無法令他釋懷,在如今這番時局下,陸主司還是朝野內為數不多的保皇派的中流砥柱,倒也是難能可貴。
    想到這裏,二公主也隻能輕歎一聲,沒再作言語。
    “鑄劍師遵照劍主人的遺願將斷劍回爐重鑄,至於為何鑄造這樣一柄劍,鑄劍師隱隱提及劍主人原是想將這劍送給一位女子,便沒再多說。此劍名為朱綸祭劍,以黑玄鐵精與赤煉火銅融鑄而成,執劍者可以劍中蘊藏的火行元力為憑依,祭出焚炎之陣。”
    綰青絲像是沒聽見兩人的對話一般,縱身掠進亭中,輕提青衫坐到正對二公主的席位上。
    “陳人的劍,主祭殺速攻,劍身修長略窄,較隋人所鑄之劍短上幾分、輕上幾兩。說起來,陳人劍舞倒也是一絕,姿態婀娜,婉轉綽約,可惜多了些脂粉氣,少了分殺意。過往的南朝人大抵是這般樣子,比不得我們北人,生來便是金戈鐵馬。”
    二公主輕彈劍身,挽了一道劍花,輕笑道。
    “慎言!不管南人北人,都是我們大隋的子民!”
    綰青絲皺眉道。
    “本宮謹記劍主教誨!”
    二公主虛引雙袖,對著身前的青衫女子款款一拜。
    “不敢,我敬公主一杯!”
    綰青絲舒展衣袖,輕舉起案上的空杯,對著羽衣女子說道。
    “劍主杯中無酒,如何敬得本宮?”
    二公主看著空杯,麵色稍沉,不悅道。
    “大凡有人喝酒,喝的真的是酒嗎?”
    綰青絲舉著空杯在身前左右輕移,複又自言道:
    “喝的便是情懷,月下美人對酌,雖無酒水卻也不能虛應了這一番情懷。”
    “大善!”
    二公主輕笑出聲,舉起空杯與綰青絲的空杯撞在一起,音色清脆,久久不散。
    “有刺客!”
    夜空中傳來驚呼聲。
    “勞煩陸主司走這一趟!”
    二公主望著遠方的車駕,身子一顫,急切說道。
    “尊上諭!”
    陸主司現身亭間對著羽衣女子深深一拜,複又掃了一眼青衫女子,發出一聲冷哼:
    “哼,好一招緩兵之計,聲東擊西!”
    言罷,便縱身掠出了亭子,隻餘下兩位女子舉著空杯,對坐在駐蹕亭中。
    “身為公主,遭逢大事尚需處變不驚,否則便會落得下乘。”
    青衫女子輕挽耳邊青絲,細聲說道,語氣之平淡,仿佛她眼前之人根本不是那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隋王朝二公主。
    羽衣女子再次舉起空杯,作一飲而盡狀。
    “本宮再謝劍主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