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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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穹如蓋,空氣中彌漫著濕涼的雨意。
    “轟隆隆——”
    一記焦雷滾過天邊,砸得地麵陣陣發顫,緊接著,劈哩啪啦的雨點兒便摔將下來,衛姝耳畔響起了一陣嗡鳴,腦袋似乎也被震得暈了,昏昏沉沉地,總也聚不起神來。
    她聞到了淡淡的泥土的腥氣。
    帶著草木氣息的泥腥氣,混雜著濃鬱的水汽,令得耳目微寒。
    朕不是應該已經……駕崩了?
    還記得眼中最後所見,是被無邊箭雨掩蔽的漠漠長天。
    皇城的天可真低啊。
    仰躺於磚地的那一刻,衛姝覺出了身體的冷,仿似那箭陣化作了漫天冰雨,將她的心魂刺了個對穿。
    萬箭穿心、曝屍於野。這便是大梁朝第三任天子衛姝最後的了局。
    承天之命,自當受命於天,天欲亡我,奈何?
    沒來由地,梁元帝的遺言便這樣竄入腦海,衛姝心裏卻隻想笑。
    與其說天欲亡她,莫不如說,是人欲她亡
    雖然隔著漫漫長階與闊大的承天台,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了叛軍中那個躲躲藏藏的身影。
    那是被廢掉的梁二世。
    亦是被她“錯認”的“皇兒”。
    她無悔於當初那一刹的心軟。
    那到底也是她打小兒養大的孩子,縱使他們並無血脈上的關聯,然而,若沒有這孩子傍身,她也不可能以“太後衛氏”之名,攜“皇三子”重返京城,更不可能以此為憑,一步一步登上那張寶座。
    衛姝緊了緊指掌。
    細滑的肌理與粗礪的繭印交疊,掌心之下是幹燥的、帶著清新的草木氣息的泥土。
    這不是朕的身子。她想道。
    此處亦非皇城。她隨後又想。
    死於亂箭之下,當血流成河、遍體鱗傷,而如今她掌下泥土卻很幹燥,身上唯一的痛處來自於後心。
    沉悶地、火燎般地痛,好似流經心肺的血裏帶著尖刀。
    這是內傷,而非箭陣之下的外傷。
    此外,皇城之中、雙闕之下,又哪得有這樣豐潤的泥土?梁元帝大興土木耗時十年建造而成的輝煌宮殿,磚地堅硬如鐵,縫隙間寸草不生。
    衛姝細細地感知著身下諸物,很快便又發現,她的左側麵頰仿佛正壓在什麽東西上,毛刺刺地。
    她不禁恍惚了一息。
    故國的南方有一種用篾絲編織的小簟,最是清涼冰潤,盛夏時節,母後時常用它作枕席,還會將幼弟抱在席上玩耍。
    故國……母後……父王……
    飄飛的思緒被徹骨的寒意凍住,衛姝的眉角漸漸凝起了冷意,旋即便感覺到了呼吸間的寒瑟,風聲與她的吐納同起,幾根發絲挨擦著額角,有點癢。
    朕在哪裏?何以於一具陌生的身體中醒轉?這身體……
    她凝起的眉梢漸而聚攏。
    體內臍下三寸處,一股熱流正在飛快湧動。溫暖、強勁、渾厚,如長江大河般奔騰不息。
    這般想著時,衛姝腦中忽然生出幻像,好似看到那雄渾的波濤自臍下三寸直奔心口鴆尾穴,再經膻中、廉泉、王宮等諸穴,送達關元、神闕兩穴,最終再返鴆尾,複歸丹田。
    這是一個小周天。
    她幾乎是熟極而流地生出了這念頭。
    周而複始,無止無息,每一輪小周天遊走穴竅,四肢百骸便熱烘烘、活潑潑地,好似蘊藏著無窮的力量。
    衛姝輕吸了一口氣。
    綿長而有力的呼吸,在濕寒的雨意中亦不覺潮濁,而是輕盈得有如上好蠶絲,每一次吐納皆可拉得極長,換氣的間隔比從前慢了至少五倍有餘,且吸進之氣深達肺腑。
    她忍不住再度捏了捏手掌。
    指間暖得如握炭爐,再不複她四十有二年紀的婦人獨有的冰涼,而是生機勃發,氣力充沛。
    衛姝突然有種感覺,哪怕此時麵對一塊巨石,她也能一拳將之擊碎,若是梁元帝的五石玉筋鐵胎弓在側,以她此時之力,連開數百下隻怕也不會覺得疲累。
    我……到底怎麽了?何以身體如此康健乃至於強壯?
    衛姝腦中混沌一片,竟未曾意識到她此時竟自稱“我”而非慣用的“朕”,就好像她從來便是以前者充作思緒的本體的。
    再吐納了一息,體內那股熱流運轉得越發流暢,每一個小周天環繞,四肢百骸便愈加有力。
    這是衛姝平生從未體會過的力量,縱使是二十多年前盛年時的她,亦不及此時之萬一。
    頭痛驀地加劇,思緒紛亂且嘈雜,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自腦海中疾掠,有那麽一瞬,衛姝仿佛記起了什麽,可再一轉眼,一切又都變得隱約起來,濃霧與黑暗同時上湧,渺茫無所追溯。
    “轟隆隆——”
    雷霆聲沉重而切近,似是雲層之上有巨人劈斷長天。衛姝奮力張開粘合的眼皮,目及處,漆黑的天幕正撕開一線白亮,大雨如注,頭頂如有千軍萬馬奔騰。
    她怔怔望著這恍若開天劈地的情景,縱使夜濃如墨,縱使視線始終局限於一道四四方方的窗框之中,她依舊看得如醉如癡。
    驀地,她的耳廓微微一動。
    有人?
    一道輕細得幾不可辨的呼吸聲,從側後方傳了過來。
    衛姝忽覺悚然,體內熱流亦應念而轉,刹那間,周遭動靜盡落耳畔,清楚得有如近在眼前。
    那道呼吸與她的一樣綿長,似花葉在狂風暴雨中的一次起伏,又仿若陳木被潮氣浸得透了,遂舒放了紋理,鬆軟了輪廓。
    若非身體內那股暖流綿延不絕,衛姝很可能會錯以為那是草木在風雨中發出的聲息,可現在她卻分辨出,那是人的呼吸聲。
    有人正屏息靜氣,藏身於夜幕。
    幾乎就在這念頭泛起的同時,衛姝後心陡地一寒,臍下三寸頓如沸水,奔騰的大河疾聚於腰、膝、肘三處,身體如被托舉,竟是輕飄飄貼著地麵向前平移了五尺有餘,落地時,纖塵不起,若飛花浮舟。
    “奪”,一聲悶響緊隨其後,聲音的來處,便在她一息前俯臥的地方。
    衛姝一時間毛發倒豎,溫熱的雙手竟也有了一絲微涼。
    那分明便是兵戈與地麵相擊之聲,且從地麵震動推斷,此物鋒銳異常,出手之人下手極重。
    有人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