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牛頭上的瓦缸土地爺的腳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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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給兒子秀山講的“三學”,再愚鈍的人也知道,那個既定的題目應該叫“玉說”,其根本的主題,是闡釋了隻有神智混沌的瘋子,才會把如玉的美人居為奇貨。
林先生在把自己的主題闡釋個痛快淋漓之後,那個舒舒貼貼的感覺,就像一個久未登台的演員扯天扯地地吼唱了一本大戲——心舒貼,肺舒貼,每個汗毛孔裏都播撒著快樂。
秀山聽完之後給他說:“爹,俺聽懂了,小玉的事兒,打今兒以後大風就都給刮走了。”
林先生像大旱三年之後忽然迎來了一場綿綿的透雨,無限的驚奇和感慨,在胸膛裏激越震蕩著,似乎把腦袋瓜子都撞擊得嘣嘣作響。或許是心病還得心藥醫的緣故,林先生第二天就精神倍增,拄上根棍子幾乎就能健步如飛了。
林秀山躲進屋子裏大哭了一通後,把那件藍色的製服拿了,他不敢直接去找小玉,就找了個借口叫醜妮把小玉叫了出來。
小玉來了以後一直往一邊歪著頭,看也沒有看秀山一眼。她沒有接秀山遞過來的衣服,脊梁對著他說:“那是俺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東西兒,自己燒了可惜,你拿回去自己鉸了吧。”說完就走了,秀山回頭也要走,冷不防撞到了牆上,就聽見醜妮說:“你個瞎驢,再使點勁兒就撞死了——哼!能耐個啥,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遍地都是!屁股後邊兒等著的人都排著隊呢!用不了幾天,劈劈啪啪鞭炮一放,誰有福氣就跟了誰,看氣死氣不死你個爛眼的瞎驢,瞎驢!瞎驢!瞎驢!”
回去了沒有幾天,秀山就病了,整日不思飲食,精神恍惚昏昏欲睡。又過了幾天,竟四肢無力麵黃肌瘦躺倒起不來了。西醫說是勞累過度、消化不良、內有炎症;中醫說是肝脾濕熱、陰虛火旺、熱毒內蘊。針打了不少,藥也吃了不少,就是不見好。後來又到湡水城看了一趟,也沒有檢查出什麽大毛病。又過了幾天,兩眼紅腫得看不清東西,立不直還站不穩,口腔內大片潰瘍,連稀飯也咽不下去了。
林先生夫妻很著急,後來就按虛症看,燒香的巫婆說,孩子恐怕是得了睡狐子病1,纏上秀山的狐狸精修煉得道行太深,俺拿不住。林先生的女人悄悄地問秀山黑夜都夢見了啥?秀山閉著眼一聲不吭,他娘大哭一通後,秀山才想起來,前些天睡覺的時候夢見兩回小玉,小玉領著他爹一塊兒來,把衣裳給要走了之後,瘦三就掄著钁頭滿街攆著他打,打了個半死以後小玉就笑著跑了。
秀山娘趕緊給林先生說,他像在閉目養神,大氣兒也不出。到了要吃晚飯的時候林先生一掀鍋,裏邊連一碗涼水都沒有——半輩子都沒有發過丁點兒脾氣的女人,也躺在炕上不動了。
林先生叫了好幾聲老伴兒後她才坐起來,拍了拍兩隻手又拍了拍兩個膝蓋,幾欲崩潰地對林先生說:“老天爺!這咋辦喲,‘牛頭’鑽到‘瓦缸兒’裏了!當家的,天塌了咋能使手接著!是割了‘牛頭’,還是敲了‘瓦缸兒’?嗚——嗚——嗚……”秀山娘還沒有說完就哭了個一塌糊塗。
林先生煮上飯後坐下來說:“唉!——子曰食色性也,順天道吧!”秀山娘忽然急了,林先生都沒有見過。“啥時候兒啦?還整那些嘰嘰歪歪的東西兒,俺聽不懂!從說些能聽懂的!”
林先生又歎了口氣:“俺是‘牛頭’,那邊兒是‘瓦缸兒’。割了‘牛頭’,家現時就沒有了;敲了‘瓦缸兒’,以後就沒有家了。俺把頭抻到那兒,輕輕兒把‘瓦缸兒’拽下來不就沒事兒了?”
秀山娘一驚,一把攥住林先生:“俺說,當家的,這可不是鬧著耍的事兒,一步邁出去可就是倆腳蹤兒,緊蹺也蹺不回來。”
林先生說:“這底下的事兒俺不管了,你找個合適的人給瘦三說去。”
秀山娘一鬆手蹺腿就往外走,林先生就喊:“哎呀,趕明兒又不是老陽兒不上來了,是你的東西兒誰也給搶不走。”
秀山娘回頭一笑:“來不及了,那邊兒的‘瓦缸兒’叫你給碰出來紋了,俺手笨看給拽壞了,俺去把那拽不壞的人給叫過來。”
林先生攆到院子裏麵說:“這種事兒你自己說?這,這,這,這咋能說出來?萬一那邊兒說點兒別的什麽,你蹺出去的腿還能蹺回來?”
秀山娘又是一笑:“咋說?上嘴片兒下嘴片兒一碰不就出來了?你不是常說,這成大禮咋咋咋,誰管他蹺腿不蹺腿……”她火急火燎地走了好遠,還聽見林先生嘟囔:“倒是成大禮不拘小節,是吔,你也張得了口!迎風吃炒麵,這嘴張得也忒不是時候兒……”
到了瘦三家,她又一次把男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小玉開始倒沒有說什麽,隨手遞過來一個小板凳就繼續往衣服上縫補丁,瘦三響響亮亮地在院中放了幾個大紙炮後,也靠著門板蹲下來,拉長的瘦臉比外麵的天氣還冷,胸脯一鼓一鼓地漲起老高,像頭正拉犁扯耙的牛,每過一會兒就咧咧嘴又朝她這邊翻翻眼,翻眼的時候黑眼珠子少白眼珠子多。
她的雙肩和脊背不由自主地向下拖,心裏頭後悔沒有聽男人的話。瘦三翻眼的間隔一會兒比一會兒短,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他鍋裏的一塊吱吱亂響的貫嚐,再煎上一會兒,瘦三真的要給裝盤子了。
心裏正想逃,小玉拿嘴咬斷連在衣服上的線後,頭一揚,問:“嬸兒吔,啥事兒?這長時候兒了,也不吭聲兒,等著聽呢!”瘦三看看閨女,沒有太惱的樣子,又翻瞪了一眼秀山娘,就出去了。
秀山娘不知猛然從哪裏來了一股勇氣,一把攥住小玉的手,翻過來翻過去連看了幾遍後,以一個不得討價還價的口氣說:“走!閨女,跟——俺——去俺家,有事兒。”
秀山娘拉著小玉的手,滿心歡喜的樣子像拾了塊寶。小玉羞羞答答地被拉進了林家的門,大辮子在屁股上一顛一顛,低眉頷首的樣子,像經綿綿春雨剛洗涮之後的一朵花。
或許是那個“瓦缸兒”根本就沒想往“牛頭”上套,或許是拽“瓦罐兒”的人心靈手巧技藝高,小玉一到,就牛歸了牛圈,“瓦缸兒”又放回了牆角兒。
到了秀山的屋裏,小玉就往門板邊上一斜身,在那個有倚靠又有遮掩的地方,往炕上瞟了一眼,說:“是呃?——病了?咋跟紙糊的燈籠兒一樣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