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如月如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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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靜悄悄的降臨下來,天空烏雲匯聚,無月。

    四進的院子近在眼前,院子中的三層閣樓,每一層的轉角上都掛著一個黃橙橙的燈籠,一片燈火輝煌。

    辛羸滿臉疑惑,最終還是收起了這份疑惑,讓自己重新莊重肅穆起來,上前,敲門。

    略有些褪色的朱紅色大門,緩緩的朝內拉開。

    依然是上次那個門房小廝。

    對方微微一愣,下意識的有種拔腿而走的衝動,往後退出一步之後,又迅速站定,這才想起十一郎可不瘋了!

    “十一郎請進,老爺在後院。”話音落下,這半老不老的小廝便微微馱著背,低眉順眼的將辛羸和三十六往內迎過去。

    走進前院,院子中花木成蔭,偶有微風席卷,便會帶來陣陣沁人心脾的花草芬芳。

    整個院子似乎都沒有人一般,一片死寂清冷。

    腳步聲響徹在空曠的走廊中,點點回音繚繞。

    腳步聲?!

    辛羸微微一驚,他隻聽見了一個腳步聲,隻聽見了屬於他自己的那個腳步聲,三十六沒有腳步聲出現,還可以說是因為武功高強,可這門房……

    胡思亂想間,便到了走廊的後半段,走著走著,空空蕩蕩的走廊盡頭突兀的出現了一個黑影。

    那黑影背對著三人,沙啞冷漠的聲音響起:“三十六,跟我來!”。

    說完了這一句,那黑影微微一頓,語氣稍稍改變,多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恭敬:“十一郎,三十六得跟我走一趟。還請見諒!”

    辛羸嘴角微微一抽,尼瑪,你都說見諒了,那肯定不是讓我做主啊!

    無所謂的點了點頭,三十六便跟個沒事人一樣,上前,跟隨在那黑影身後,朝著右側走去。

    辛羸則繼續跟著門房,往後院去。

    還是之前那個院子,辛蘖也還是坐在那張石桌前,整個身子坐得筆直,一絲莫可名狀的威嚴就這麽散發出來。

    上次見著這族長的時候,分明還是個老好人一般的笑麵虎,今日卻成了下山猛虎?!

    如果不是那張臉一模一樣的話,辛羸真得懷疑眼前這家夥到底是不是辛蘖了。

    “見過族長!”辛羸上前兩步,抱拳行禮。

    辛蘖微微一笑:“來了?坐!”

    辛羸淡定的上前,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

    “聽聞你最近在折騰蹴鞠?!還將決賽定在了辛家莊,定在了二月十二?!”辛蘖緩慢的開口問道。

    辛羸點頭。

    辛蘖臉色陡然板了起來,那種猛虎下山的氣勢又出現了:“糊塗!大好才情,不繼續與蘇子瞻等人交遊,去弄些市井把戲何為?!豈不聞王安石二十年前所作《傷仲永》?!”

    傷仲永?!這我知道啊!

    辛羸陡然覺得好熟悉的感覺,但萬萬沒想到傷仲永竟然在二十年前就被王安石寫出來了?!

    麻痹,這是他記得不多的古文之一啊,本來還打算時機合適了,自己抄一把的……

    辛羸暗自吐槽,同時卻是點頭表示聽說過。

    “聽說過?既然聽說過,為何不努力研習準備科舉,反倒與市井流氓混到一起去了?!”辛蘖越說越生氣,好不容易保持的猛虎風範,立馬就變成了歇斯底裏。

    辛羸一陣無語,可卻感覺心裏暖洋洋的,不管怎麽說,不管辛蘖是不是有其他目的,這種類似於父母的關愛,他很久沒有感受過了……

    “族長!小子定會用功準備科舉。”

    辛羸順著辛蘖的意思說了這麽一句,卻又突然問道:“隻不過,將門與文臣勢不兩立,太祖所定下的祖宗家法便有重文抑武,小子即是將門子弟,若是參加科舉,會不會有何不妥之處?!”

    “不妥?何處不妥?!太祖皇帝定下的律令,天下之人,凡我大宋生民,皆可科舉受祿!”

    “可,縱觀大宋一百五十年,也沒有哪個將門弟子科舉及第啊……”辛羸語氣有些弱了下來。

    “……!”辛蘖一陣氣急:“十一郎,再折騰蹴鞠,老夫打斷你的腿!”

    “為啥?!”

    “這才兩天,你就傻了!再這麽下去……”

    我……日!

    你他麽才傻了,你特麽全家都傻了……等等,不是全家,是你特麽你們那一房全傻了……

    “百五十年來,之所以沒有將門子弟科舉出身,不是限製將門不得科舉,而是,年年科舉年年落榜啊!”

    辛蘖說到這兒,語重心長的道:“知道尹洙麽?他曾對狄青說,即便統兵百萬,恢複幽燕,奏凱太廟,也比不上狀元及第那麽榮耀。本朝立國以來,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刑不上大夫,但,本朝士大夫為貴!而將門卻屢遭官家猜疑。”

    “如今,我辛家是將門之中最後一個還握住實權的,嘉佑二年,狄青身死,你爹爹便忤了官家心思,嘉佑五年,三房全部戰死……曹劉兩家很聰明,靠著與官家代代聯姻,保家族富貴是沒問題的。可我辛家,老夫擔心我辛家,遲早有一天也會如楊家、石家一樣,慢慢沒落,甚至一兩代後,吾等子孫,就真的永不可翻身了!”

    “前幾日你來,便展現了你策論的能力,西園辛十一的名頭,更是表明你頗善詩詞,詩詞論皆上佳!既然有這個才情,你就該當去科舉,給辛家換一條好走的路!”

    辛羸微微皺眉:“換路?族長的意思是,辛家要全部改文官了?!若所有武將皆如此作想,那胡虜南下時,何人抵擋?!”

    “自有人抵擋!”辛蘖說得毫不客氣。

    辛羸搖了搖頭:“若別人擋不住呢?若大宋……覆滅了呢?!”

    “家國天下!先有家,後有國!最後,才是天下!”辛蘖猛然起身,一巴掌拍向石桌!

    “他趙家顧家不顧國,我辛家在報國之餘,謀家族未來,又如何?!”

    辛羸微微有些不可思議,同時心底更是有些莫名的憤怒:“無國何以為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一旦江山淩亂,百姓必將流離失所,族長可曾聽過詩聖《三吏》、《三別》?您就忍心看著山河破碎,生靈塗炭麽?!”

    “他趙家忍心,老夫為何就不能忍心?!”辛蘖說到這兒,頹然坐了下去:“你可知曉,五十年前,寇公宰執天下,澶淵之盟前,若非寇公逼著真宗皇帝禦駕親征,大宋,在那時就已經覆滅。為了國家社稷嘔心瀝血的寇公,卻一直被貶官,二十年前病死雷州。同樣,征戰西夏十餘年的狄青,不同樣被貶謫,爛死陳州?!”

    說到這兒,辛蘖一臉苦澀:“我辛家更是如此,老夫有十九個兄弟,如今,就隻剩兩個……”

    辛羸搖頭:“若人人都似族長一般想法,何不北向而稱臣,學那石敬瑭,將我漢家江山拱手相讓,興許還免遭許多殺戮!”

    “但我知道,族長你做不到,做不到北向稱臣!就算族長你能做到,辛家子弟,有幾人會願意?!”辛羸起身,伸出手指,指著天空:“還有人在努力,王安石年年上書請奏革新,蘇子瞻一腔報國熱血,歐陽公同樣嘔心瀝血,大宋生民,上至相公,下至黎民,皆是拳拳報國之心。大宋,非是一人之大宋,而是億萬生民之大宋!”

    “河北軍還在抗遼,西軍年年與西夏征戰,那些士兵,誰有怨言了?!哪怕年年戰敗,他們依然年年都會迎戰!”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今日,我辛羸便指天發誓,要做另一個飛將軍,我辛羸,願效仿霍去病封狼居胥!”

    “……!”辛蘖無言。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怎麽著,隨著辛羸這句話說出,漫天的烏雲漸漸散去,月初上弦月的光輝重新灑落下來。

    辛羸微微一笑,接著道:“所以,擋在我路上的人,我都會毫不留情的除掉,就包括辛柏武!祠堂定論之日,族長看戲便好!”

    說完,辛羸也不管辛蘖怎麽想,轉身便走。

    看戲便好?!

    辛蘖呆呆的坐在原地,他今日叫辛羸過來,便是想製止辛羸針對大房的動作。

    可繞了一圈,沒想到他辛蘖竟然被一個十七歲的稚子繞回來了。

    可回想著辛羸的錚錚言辭,心底卻又是一陣觸動。

    “老了老了!”

    “郎君未老!便是老了,也是廉頗黃忠一般!”門房小廝不知何時出現在院子中,他身後跟著一個黑影,正是帶走三十六的人。

    “辛三,如何?”辛蘖問道。

    黑影默了默:“三十六極為信服十一郎!”

    “是麽?”辛蘖:“你呢,你覺得他怎麽樣?”

    辛三頓了頓:“指天發誓時,如月,平素,則如淵。”

    “月?淵?這小子這三年來,莫非真是夢入仙境?可真的有仙麽?!又有仙境麽?!”辛蘖喃喃自語,眼中卻浮現出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