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洗盡鉛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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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淨街鼓的最後一聲鼓響落下,喧嘩繁鬧的金陵城再次陷入了沉睡,劉邦坐在養心殿的房頂看著遠處發呆。

    落日的餘暉將他的影子拖的老長,輕風吹動銀鈴,發出一陣清脆的鈴響,猶如少女的低吟,劉邦閉著眼睛,仔細聆聽著。

    就這樣過了許久,當最後一縷霞光從他的眼角滑落,夕陽終於隱沒在了無邊際的陰霾當中。

    黑夜到來了。

    皇宮裏亮起了無數盞燈火,和蒼穹上的星辰遙相呼應,尋常百姓家如果有人在這時候點燈,肯定會被罵死,劉邦也覺得頗為浪費——太陽雖然已經落山,但天色還明。

    要知道,皇宮裏用的燈油那可不是一般的油,而是從海裏捕獵回來的巨鯨身上提煉的油脂,造價十分昂貴,幾乎與同比重的黃金等價。

    大渝皇城三十六宮,七十二殿,其他房室更是多不勝數,光每天晚上點油燈所用的錢,就夠一戶五口之家胡吃海喝一年的了。

    劉邦很肉疼,不過這也沒辦法。日暮燈明,日出燈熄,這是皇室的規矩,不可違背,如果有誰不能按時點燈,就會遭受嚴厲的懲罰。他仰起頭盡量不去看那些燃燒民脂民膏的燈火,好像這樣就能好受一點似的。

    “萬歲爺喲,您怎麽又上來了?”王忠像是一隻烏龜,爬在房脊上,一寸一寸地往來挪,他有很嚴重的恐高症,據說是因為小時候從大樹上掉下來,留下了心理陰影。導致他現在每一次陪劉邦上房頂都像是上戰場一樣。

    劉邦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笑道:“朕不是說了嗎?不勉強你,你自己非要上來,怪得了誰?”

    王忠邊往前爬,邊說道:“主子去哪,我們這些做奴才的就得去哪,就是刀山火海,隻要陛下一聲令下,那也闖了。”

    劉邦樂了,站起身道:“聽你說的這麽悲壯,好像很不願意啊?”王忠抬起頭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咧嘴道:“怎麽會——”說罷,他舉右手問道:“要不奴婢對天發誓?”

    “得了吧,你有這個心就成。”劉邦嗤笑道。

    王忠爬到跟前嘿嘿一笑,顫巍巍地站起來,從袖子裏摸出一張小紙條遞給劉邦“那邊又來信了。”

    那邊,指的就是錦衣衛,為了保密起見,魏鞅給他傳達的消息經過加密以後,先交給在禦膳房幹活的一個太監,再由他交給王忠,由王忠解密之後,再呈給劉邦。

    王忠在這個過程當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但劉邦信得過他——不管咋樣,總要信任一兩個人,不然還怎麽做事?

    錦衣衛是劉邦了解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尤其是現在這個節骨眼,更是馬虎不得,劉邦很重視,吩咐王忠無論什麽時候,隻要魏鞅有消息送進來,就要第一時間讓他知道。

    信上說了兩件事,第一件是關於黃河決堤案的最新進展,鄭誌的全家老小,祖宗十八代,但凡和他有點關係的,都被砍了頭。在他家裏,找到了不少與朝中大臣互通的信件。

    其中最多的就是與宰相霍政來往的書信,有大臣立刻上奏彈劾,宰相與鄭誌勾結,罪惡深重,請求太後嚴懲。

    看到這,劉邦笑了,霍政是什麽人?

    能在大渝朝堂上順風順水一路做到宰相的位置,強勢如太後者,也不能奈何他半分,就憑這點莫須有的罪名想扳倒他?簡直是在做夢。

    對此,魏鞅做的解釋是:站隊。

    能混到這個位置的人都不傻,這裏麵的貓膩他們比誰都了解,太後已經釋放了信號——她準備收拾一些人,你們快點站隊,晚了後果自負。

    大家都很清楚,如今太後最看不過眼的就是宰相,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站隊不可避免,那份彈劾霍政的奏折就是投名狀。

    劉邦很認同魏鞅的分析,事實上,他也是這麽想的。

    除此之外,魏鞅還將彈劾霍政的,以及為霍政說話開罪的人的名單列了出來,劉邦大致看了一下“嗬,還真不少,王忠,一會兒把這份名單抄下來。”

    王忠稱諾,將紙條小心收好,看了一眼天色道:“萬歲爺,咱們還是下去吧,上麵風大,可千萬不要著涼。”

    劉邦點點頭,回到養心殿,剛坐下一會兒,楊玄明就過來了,劉邦的課程分為兩部分,早課,晚課。

    學習是一件痛苦的事,無論何時何地,不過學習可以使人變得更有力量,劉邦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力量,所以他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楊玄明的儒學造詣很高,深入淺出,將論語重新概括講了一遍,其中,自然免不了要夾雜一些私貨,比如有意無意地提一下荀子對論語中的一些語句的注解啊,孫氏之儒中人是如何要求自己的啊。

    最近幾日,楊玄明時不時試探劉邦對荀子,對孫氏之儒的看法,他的心思,劉邦也搞懂了幾分。

    這家夥是個人精,見識,手段,心思一樣不缺,假以時日,肯定又是一個霍政那樣的老狐狸。

    對這種人,劉邦是又愛又恨,用好了是幹吏,用不好,狗鏈子一鬆就有可能坑自己。

    這些暫且不講,單論楊玄明這個人,他絕對有資格當劉邦的老師,別的不說,從他的身上,劉邦就學會了一項帝王必備的技能——吊胃口。

    回答似是而非,說好不好,說不好,卻也不算不好,總之,就是不給他準確答複,讓他猜不透自己的心思,慢慢琢磨去。

    講完課,又到了每日忽悠時間。

    劉邦請他用茶,兩人雖麵對麵而坐,卻各懷心思,劉邦有時覺得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很可笑——不過是相互利用,還得冠冕堂皇。

    太後打著為皇帝著想的名義,實際上是利用楊玄來明監督劉邦的思想情況,楊玄明名義上效忠太後,實則是為了向劉邦推銷自己的學說。

    “既然都是利用,我又為何不能利用一下呢?師太的屁股,和尚摸得,貧道也摸得。

    最近暗流洶湧,大渝朝堂上正醞釀著一股風暴,何不趁這個機會,和楊玄明多聊幾句,從他口裏套點消息?”

    想到此,劉邦品了口茶道:“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先賢之語甚對,朕雖年幼,卻也知身體力行,每日反省自身,然近日發生的事卻令朕十分心寒,亦令朕十分困惑,還請楊師指點一二。”

    楊玄明微微一笑,對劉邦施禮道:“不知陛下所惑何也?”

    劉邦注視著他“朕為萬民之主,自是憂天下之憂,楊師學術淵博,見識過人,何必明知故問呢?”

    “陛下——”楊玄明歎了口氣,放下茶杯,拂了拂衣袖道:“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

    凡事因勢而行,因勢而變,天有陰陽,勢有強弱,彼大此小,此乃天理,陛下若憂天下事,須有天下勢啊。”

    說罷,他包含深意地給劉邦拜了一禮“臣,告退。”

    劉邦沒有起身送他,而是尋思著,楊玄明剛才這番話究竟是什麽意思,莊子的逍遙遊,他是學過的,舟得靠水之力才能縱橫大江,鵬須借風之力方可遨遊四方。

    與其說是借勢,倒不如說是得勢,舟隻能在水中行駛,所以水便是舟的根基,鵬在空中翱翔,所以風便是鵬的根基。

    木舟如此,鯤鵬如此,一個王朝如此,皇帝如此,大臣如此,天地自然,萬理同宗。

    太後之所以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靠的是什麽?宰相能與太後平分秋色,靠的又是什麽?自己想掌控朝局,又該靠什麽呢?

    劉邦思索著,他發現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個誤區——他太關注對手,而過於忽視自己了。

    “若憂天下事,須有天下勢,若憂...”這句話,他在心裏默念了好幾遍,他的眼睛一亮,心中猛然間有了絲明悟。

    心中那縷久久不散的陰霾,在這一刻終於散盡,猶如鉛華洗盡,換骨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