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具名的悲傷
字數:5303 加入書籤
太後是自殺的。
她躺在軟榻上,身上穿著尊貴華麗的冕服,眉目如畫,新點的絳唇如血,她是太後,先帝的皇後,新皇的母親,一個掌控帝國實權整整十年之久的女人,她將天下玩弄於鼓掌之間,讓無數男子汗顏,她是一個傳奇。
所以,即便是死,她也要風風光光,完美無瑕。
太後死了,一直到她入殮封棺的時候,劉邦才接受這個事實,從聽聞太後死訊起,他就恍恍惚惚,發喪,召集文武百官,通知宗室血親,最後昭告天下,在處理這一係列工作的時候,劉邦更像是一個玩偶,隻按照禮製程序進行。
喪鍾還在敲著,外麵已是縞素一片,棺蓋緩緩合上,看著那張淒美而又安詳的麵孔,劉邦意識到,自己好像又失去了什麽。
親王,郡王,公主,郡主,所有的宗室成員都在哭泣,他們淚如雨下,他們痛徹心扉,和那些人一比,半滴眼淚都沒掉的劉邦變成了另類,鐵石心腸,冷血無情。
趙王撲在棺材上,聲嘶力竭“母後,你走了,可讓兒臣該怎麽辦?”淮南王緊隨其後,再接著是中山王,獻王。
清河公主爬到劉邦腳下,抱著劉邦的衣擺哭道:“母後,你就這麽去了,誰來為兒臣做主啊?”
劉邦一動不動,任憑她的鼻涕眼淚抹在自己的衣服上,她傷心,不是因為敬愛太後,而是因為,她嫁給了鄭家,是造反的十七族之一。她如此悲傷,最主要的目的是想讓劉邦放過鄭家。
那些親王們如此悲傷,也不是因為敬愛太後,他們怕的是太後死後,劉邦會對他們動手。楚王的事情讓這些親王們一日三驚,生怕自己會是下一個劉闕。
此時,他們被困在金陵,隻有讓自己表現的傷心欲絕,劉邦才會顧忌天下人的看法,不至於立刻下狠手。
是的,這些人裏麵沒有一個人是因為對太後的感情而悲傷,他們都有自己的目的,可能,也許,除了齊王。
劉榮也落淚了,隻是他沒有像其他幾位親王一樣,哭的那麽淒慘,從進靈堂起,他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劉邦身上。懷疑,不可思議,失望,憤怒,他的目光複雜,然而劉邦卻看得很清楚。
吉時到,喪儀官拖著長長的嗓音喊道:“眾臣,宗親,行大禮!”有人來拖開清河公主,劉邦撩起裙擺,與所有人一樣三跪九叩。
禮畢,皇帝與文武百官離開,去處理政務,其餘人在這裏守靈,劉榮也跟了出來,一直跟到養心殿。
剛進殿門,劉榮都大聲質問:“母後,究竟是怎麽死的?”
為人子女,長輩過世不能說死,得說仙逝,或者駕崩,再不濟也要稱薨,隻說‘死’字是不孝。
不過劉邦沒有理會他的口誤,劉榮是武人,心直口快,他不是唯一一個懷疑劉邦殺了太後的人,卻是第一個直言相詢的人。
劉邦麵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語氣淡然“母後不是留下遺書了嗎?上麵說的很明白。”
“遺書是可以偽造的,我要你親口告訴我,母後的死到底和你有沒有關係?”
“朕如果說沒有,你信嗎?”劉榮看著劉邦的眼睛,咬牙道:“信!”
劉邦輕聲道:“謝謝,你已經知道答案了,那就回去為母後守靈吧,朕還要處理一些事情。”
劉榮咬了咬牙,還想問什麽卻被劉邦擺手阻止了,他仰天長歎,轉身離開。看著他的背影,劉邦隻感覺一陣陣疲憊。
太後自殺,的確不是他幹的,但要說與他沒有關係,那也未必,“也是啊,驕傲如她的人,又怎會苟活於世,過著監禁一般的日子呢?可是,你又要告訴我什麽呢?”
劉邦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紙,這是太後遺書的最後一頁,是專門寫給自己的,所以他沒有交給大臣。
所寫的內容充滿了對劉邦的欣賞,太後認為,劉邦所做的一切很正確,做的也很好,唯一的瑕疵就是心太軟。
雖然她沒有明說,但劉邦卻知曉了她的意思——太後與皇帝,母親與兒子之間的恩怨,必須用血來終結,她對劉邦下不了狠手,劉邦也對她狠不下心腸,對於一個皇帝而言,這是錯誤的。
為了不一錯到底,她選擇了自殺。
殺伐果斷,是帝王的必修課,不能掛科。
“死了的人,斬斷因果,一了百了,活的人卻要背負更為沉重的債孽,世人都道我鐵石心腸,可誰知道,悲傷到無法流淚是一種什麽感覺?”
劉邦笑了,又哭了,笑的慘淡,哭的暢快,他幹咳了幾聲,鼻血橫流,牙齦也開始腫痛,腦子就如同被放進了洗衣機裏,隻覺得天旋地轉,兩眼發黑。
王忠帶著孫不平從外麵趕來,看到眼前這幅場景,兩人被嚇的夠嗆,“來人啊,快來人啊。”
侍衛將劉邦扶到軟榻上,無論怎麽擦拭,鼻血依然猶自流個不停,王忠手忙腳亂,抓著孫不平的胳膊問“先生,血止不住,這該怎麽辦啊?”
孫不平讓他出去端水,他將手打在劉邦的手腕上,仔細把脈,孫不平歎了口氣,取出銀針,在劉邦的幾個穴位上灸治,鼻血終於止住了。
看著昏迷不醒的劉邦,王忠焦急問:“先生,咋樣啊?”孫不平歎道:“陛下的身體,底子本就差,再加之每日不斷的操勞,已到了強弩之末。
體內餘毒未清,又悲傷過度,這才導致氣血逆行,急火攻心,一時暈了過去,過幾個時辰就會醒的。”
王忠鬆了口氣笑道:“這就好,這就好。”孫不平瞪著他,顯得十分憤怒“都這樣了你還覺得好?我告訴你,陛下正是發育之時,遭此巨創,無異於雪上加霜,如果再這樣下去,遲早會油盡燈枯!”
“哎呀!”王忠一把捂住孫不平的嘴“這話千萬不能亂說啊。”孫不平自知失言,嘟囔了兩聲,取過紙筆,開了一個方子,讓王忠去太醫院抓藥。
藥方剛交到王忠手裏,孫不平又收了回來,他甕聲甕氣道:“還是老朽自己去吧,這宮裏的人,都是一群酒囊飯袋,屍位素餐之輩。”
被罵了一個狗血噴頭,王忠表情訕訕,指派了兩個侍衛去和孫不平一起去抓藥,煎製,幾個人前腳剛走,林嫣就來了。
王忠趕緊行禮“奴婢,恭迎皇後娘娘。”
“免禮,孤來看看陛下,他在裏麵嗎?”王忠哭喪著臉,將劉邦流鼻血,暈倒的事說了一遍。
林嫣大驚,快步來到臥房,看著臉色慘白的劉邦,她問道:“怎麽會這樣?”王忠歎了口氣“陛下為了國事,整日操勞,身體本就虛弱,太後娘娘這一走,陛下傷心欲絕,身子骨哪能承受的住?”
王忠的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上了,他十分心疼地對林嫣講述,劉邦是如何每天工作到半夜才睡,又是如何天還未亮就起。
有時候忙的連飯也顧不上吃,隻喝一點粥,就開始繼續工作,反正,劉邦在他嘴裏,被徹底塑造成了一個為百姓,為江山,盡心盡力到連身體健康都不顧的勞動模範,周圍的婢女,內侍均聞之落淚。
林嫣久久無言,她看了看四周的陳設,臉上也露出一抹不忍——豪奢的器物被換成了書架,檔案櫃。
辦公的桌子上整整齊齊攤著一大堆奏折,她走到跟前,拿起來看了看,那些都是近幾日才遞交上來的,朱紅批文,字跡工整,秀氣。
上麵塗滿了各種標注,有些不合理的,用詞不清楚的,都被一一圈了出來,林嫣翻閱了幾本,發現全都是這樣。她的眼圈紅了,從這些就能看得出來,王忠沒有誇大其詞。
她回頭看了看周圍的內侍,問王忠“伺候陛下的人怎麽這麽少?”王忠道:“奴婢也曾跟主子說要多派些內侍,宮女,可陛下拒絕說,現在這些人就足夠了,人多了,他看的心煩。”
林嫣點了點頭,她回到榻前,看著睡著的劉邦道:“以後,陛下的起居就由孤來負責吧。”
王忠猶豫道:“娘娘能來照顧陛下,那是再好不過,隻是,太後娘娘剛駕鳳仙去,您住在這裏,可能有些不合適...”
“喪期禮儀,孤很清楚,孤隻是白天來,晚上自然會回去。”
聽林嫣這麽說,王忠欣然應諾。
劉邦這一覺睡的很不安穩,在夢中,太後的臉總是揮之不去,她注視這劉邦,一直在笑,笑的很友善,很慈祥。
隻是,她越這樣寵溺,劉邦就越感到不安,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賊,又像是一個屠夫,強烈的負罪感,讓他坐立不安。
他想跟太後說,對不起,可這三個字就像是被大腦自動過濾了一樣,無論怎麽努力都無法講出,每當他準備開口的時候,心裏就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他,“你是皇帝,必須鐵石心腸,你從未沒有對不起過任何人,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這聲音原本是冰冷的,機械的,陌生聲音,說到最後,卻變成了太後的聲音。劉邦崩潰了,他大吼一聲,夢境瞬間崩塌。
他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美麗動人的麵孔,“林嫣?”劉邦掙紮著翻起身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林嫣微微一笑,她揮揮手,從內侍手裏端來一碗藥汁,用勺子送到劉邦嘴邊“這是孫先生煎的藥,不燙不涼,正好!”
劉邦看著她,木然地咽下藥,苦澀的藥讓人幾欲作嘔,老天爺,他平生最怕的就是喝中藥,以前每次喝藥,他都是往裏麵加糖霜才能下咽的,所以他下意識就問:“怎麽沒加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