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鬼道。

    常饑虛，故謂之餓；恐怯多畏，故謂之鬼。以昔時貪嫉，欺誑於人，由此因緣，故墮餓鬼道。中有鬼母，產百子。百子破肚而出，則鬼母亡。

    上方是不見盡頭的陡峻高山，腳下是密密麻麻蠕動的大頭餓鬼。

    但九心裏明白，自己又進入那個怪夢中了。

    山頂似乎有什麽物事，引著數不清的餓鬼奮力向上攀爬。餓鬼們雙目猩紅，嘴裏發出咕嚕咕嚕的怪叫聲，你推我擠迅速向著山頂行進。越靠近山頂，那叫聲就越發尖利起來。

    但九終於攀上山頂。然而眼前的情景，驚得她幾乎要張嘴尖叫。

    數隻餓鬼撕咬著男子的皮肉，咯吱咯吱咀嚼骨頭的聲音聽得人遍體生寒。鮮血如泉湧，像是長袍上開出的緋色花朵。再漸漸暈開，最後隻剩袖角處留著抹不染纖塵的白。

    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複原，然而新生的血肉在下一刻就被重新撕開。親眼看著自己被餓鬼吞吃的痛楚，就得從頭再受一遍。

    如此循環往複。

    男子的脊背卻始終挺直。

    他一定很疼。在意識到這點之前，眼淚已經悄無聲息地爬了一臉。但九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哭，隻是這樣遠遠地看著他的背影，喉頭已經緊得發澀。

    山頂雲霧繚繞，隱約可見男子側顏。他抿起唇，似是欣慰。

    “你來了。”

    乍聽到這個聲音，她隻覺得腦海裏有什麽炸開，嗡的一聲後，統統亂成一團。手腳都發了涼，心髒卻咚咚跳得越發厲害。

    霧氣像是薄紗，被風輕輕一送，徐徐散開。男子慢慢轉過身來。

    心跳頻率在到達頂點後突兀地停頓了一下。但九下意識屏住呼吸。

    她終於看見了他的臉。

    ……

    “怎麽哭了？”多拉關切的臉進入但九的視線，“您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已經是嗬氣成冰的深冬季節。窗玻璃上凝了層細密的水珠，外麵的光景朦朦朧朧的，越發看不清楚。隻能大概瞧見白茫茫一片，應該是昨夜落了場大雪。

    額頭和後背都發了汗，濕熱的黏在皮膚上，很是不舒服。但九茫然地看著天花板，然後從被窩裏伸出手摸了摸臉。眼角的淚痕已經冰涼，心卻仍在猛跳。

    房間裏靜了一會，但九輕輕開口：“吉娜走了麽？”

    多拉仔細替她擦淨額頭的冷汗：“按照您的吩咐，已經讓保拉跟在她後麵去了。那件事是不是她做的，應該不多久就能清楚了。”

    但九嗯了一聲，重新閉上眼睛。

    她有好一會沒再動作也沒再說話，多拉不知道她是不是又昏過去了。試著喚了她一聲，看到她眉心微微皺起，這才稍微安了些心，端著盆出去了。

    在龍島嘔出一口血後，但九當即昏迷不醒。回到城堡後又是連著幾日的高燒，醫生都攤了手，表示公主的情況相當的不樂觀。王後那邊甚至已經在私底下準備但九的葬禮事宜。

    最後的結果出乎所有人預料。但九在昏迷了近一個禮拜後，奇跡般地睜開了眼睛。

    雖保住了命，卻也由此落下了病根。這一年多以來，絕大部分時間但九都是在床上度過的。昏睡的時間遠大於清醒的，偶爾清醒的時候也幾乎不開口說話，隻靜靜地看著窗外的物事。

    像是在等著戴納，跟從前一樣站在窗戶那邊兒，對著她安靜地笑。

    多拉和保拉在旁邊瞧著也心酸不已。人但凡有了什麽傷心事，哭一場睡一覺也就差不多過去了。然而公主卻自始至終沒掉過一滴淚，神情也是四平八穩的，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

    然而她們卻看得明白，公主的眼神，已經黯然如死灰。

    “戴納在哪？”這是她醒過來後，第一次開口說的話。

    多拉和保拉互看了一眼，默不作聲。

    當時國王領著大批士兵闖入孤島，驚醒了尚在沉睡中的龍。雙方死傷都極其慘重，國王這方一度被逼退到島岸邊上。然而龍卻沒有乘勝追擊。它們選擇飛回各自的洞穴，護好獨占的那一地寶藏。捕捉到這一漏洞的國王當即反撲回來。利用龍的這一特性逐一擊破，終於控製住了整座島嶼。

    “控製住了”在這裏的意思是，島上已經沒有龍，可以反抗士兵們的長驅直入。

    戴納或許趁亂逃走了，或許和其他龍一樣，或是死在自己的洞穴，或是沉屍海底。然而無論是哪種結果，他和愛莉公主之間，都是再無可能的了。

    公主似乎明白了她們所想，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她轉過臉靜靜地看著窗外，許久之後終於再次開口。

    “想辦法查清楚，這次是誰在父王麵前告的密。”

    ……

    臥室的門哢嚓一聲關上了，多拉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但九闔目養神，等待保拉即將帶回來的最終結果。

    外出去找戴納的整個計劃過程，是她和多拉保拉反複推敲了很多遍的。從最開始的漏洞百出到一點點的完善，甚至連路上可能出現的突發狀況都設想了一遍。及至後來租了船進海，在仔細觀察了周圍的情況後，她才逐漸放鬆了警惕。

    事情也就是在這裏變得不對的。

    現在想來，那些散亂漂浮在海上的漁船，是早先就備好在那等著她們的。

    到底是誰預先得知了她的計劃並且把它告訴了親爹呢？不可能是保拉和多拉，且不論她們對前王後和愛莉是如何忠心耿耿，單說看顧小戴納的那份心意，兩人也絕不會做出傷害他的事情。也不可能是西德尼。自始至終他隻知道她要去找個朋友，那些停在海上的漁船，應該跟他無關。

    所以到底是誰呢？

    但九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直到多拉那一天告訴她，有人看見吉娜和王後的貼身女仆，站在花園角落裏竊竊私語了好一段時間。

    乍聽到吉娜這個名字，但九還有些懵。多拉在旁邊提醒了一句，她才記起這個已經待在她住處好幾年的女孩子。

    小女仆吉娜在花園裏看見了戴納的真身，為了封她的口，但九把她從後廚要了過來。當時也沒指派事務給她，隻偶爾有了急需才要她過來搭把手。大概是那次被嚇著了，小女孩總是怯怯的樣子，很少開口說話。平時也都是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幾乎不在外麵走動。時間一長，但九就忘了自個兒的住處還有這麽個小女仆。

    多拉保拉顯然也忽略了這麽個人。所以才讓她有機可乘鑽了空子。

    如果是她的話，那麽一切就都說得通了。她有無數次機會偷聽她們的談話。如果她和王後那邊的確有往來，那麽王後要知道自己這裏的什麽事情，的確是再容易不過了。

    最重要的，她是除了自己和保拉多拉外，唯一知道戴納身份的人。

    當然，以上都還隻是但九的個人推論。吉娜隻是和王後的女仆說了會話而已，這並不能說明什麽。雖然心底已經認定小女孩和這次龍島事件脫不了幹係，但九還是努力說服自己不要衝動行事。

    “去吉娜的房間找找有沒有可疑的東西，注意盡量不要留下痕跡。另外留意下她的行蹤。去了什麽地方，見過什麽人，說了什麽話，務必都查清楚。”

    多拉和保拉當即照辦。第二天多拉告訴但九，她在吉娜的房間裏，找到了小半袋的金幣：“金幣就藏在睡床和牆角的夾縫裏。要不是我和保拉找得仔細，估計也給漏過去了。依照您的吩咐，我們打開袋子看了看，就原封不動地放回去了。”

    但九點點頭。

    一個小小的女仆，哪來這麽多的私錢。

    這小半袋金幣的出現，使得結論往她預想的方向又傾斜了一些。

    對於多拉保拉進出自己房間的事情，吉娜似乎有所察覺，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她表現得異常規矩和乖巧。直到但九又一次昏迷過去，多拉和保拉忙成一團。她站在暗處默默觀望了一會，才提著裙子悄悄地走開。

    她的身影消失在走道的拐角處。上一秒還在大呼小叫的多拉和保拉默契地傳遞了個眼神。保拉衝多拉做了個放心的手勢，輕手輕腳地跟了過去。

    入了夜後保拉終於回來了。她告訴但九，向王後泄露了外出計劃的，果然就是吉娜。

    當時保拉蹲在角落裏，聽見吉娜苦苦哀求王後的貼身女仆朱蒂，說她做的事估計被公主發覺了，她很害怕，想請調到王後那邊服侍。王後開口向公主要個人並不是件難事，但是朱蒂始終沒鬆口答應。後來見吉娜拖著她不讓她走，朱蒂就從裙兜裏掏出了個小紙包出來。

    “王後說了，你年紀還小，心性難免不穩，說不定哪天聽了旁的人挑唆，要反過來和她過不去了。”朱蒂把紙包塞進吉娜的手裏，“不過呢，當下你要是能做成這件事情，王後會改變心意也說不定喔。”

    但九靠在床頭：“吉娜接了麽？”

    保拉頓了一下，輕輕點頭：“那紙包裏麵……”

    “既然是王後給的，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但九就著多拉端過來的溫水啜了一口，“這段時間你們都警醒些，尤其是食物飲水方麵。記得明麵上還是一切照常，不要露出絲毫端倪。”

    一番話說完，卻沒人回應她。她有些不解地抬頭，發現多拉和保拉都目光炯炯地盯著她。

    但九不明就裏：“……怎麽這麽看著我？”

    多拉抹了抹眼角，語氣感慨萬分：“您可總算是回來了。”

    “回來……我不是一直都在這麽？”

    “您這病了一場後，不愛說話了，眼神也不生動了，整個人仿佛就剩了副架子，裏麵卻是空的，什麽都沒有了。”保拉也熱淚盈眶的，“您自己大概沒有發覺，您剛才說那番話的時候，眼睛和表情都活泛了，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但九看著臥室裏的兩隻兔子，覺得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敵人都已經開始行動了，我要是再這麽消極怠工下去，自己的命保不保得住還在其次，隻怕你們也要跟著受罪。”她握了握兩人的手，“雖然一時半會不能真的把王後怎麽樣，但是如果能利用好這次機會，讓父王和她生出嫌隙也是挺不錯的。”

    她揉揉肚子，向著兩人咧嘴一笑：“先不說這些。我餓了。”

    吃飽了，身上熱乎了，心也就踏實了。人也不容易胡思亂想了。

    關於夢境裏的所見所聞暫時擱置一邊吧。她要先打起精神，好好跟後媽玩一局。（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