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3.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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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個時刻。

    趙彥恒這邊是刀光劍影, 李斐那邊是歡聲笑語。

    一筐熟透了的柿子,一筐黃橙橙的橘子, 被潭拓庵收養的孩子們都笑看著這些果子,好些孩子還在咽口水。

    這柿子,這橘子,雖然是潭拓庵名下的山頭種的,但是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往日這些果子都是要拿出去賣的, 賣了錢, 再換了柴米油鹽等日常所需回來,所以潭拓庵中的孩子們, 甚少吃到,今日能吃一回,當然高興了。

    李斐換了一身青色素衣,發間不著珠飾,和普寂師太一起走過。

    一位比普寂師太小了十餘歲的女尼道:“師姐, 摘了三百五十個柿子,四百個橘子。”

    普寂師太指了她與李斐道:“這是普惠, 待老身坐化,她會接替我的位置。”

    李斐雙手合十, 向普惠師太行禮, 稱她一聲師太。

    普惠師太還禮。

    普寂師太麵向了孩子們, 慈眉善目的道:“孩兒們, 你們自己拿果子了, 七歲以下的,拿兩個橘子;一個柿子,八歲以上的,拿一個橘子,兩個柿子。”

    這裏一共有二百四十六個十二歲以下的孩子,普寂師太分得清楚他們每一個人,自然知道他們的年紀,七歲以下一百四十五人,八歲以上一百零一人。不患寡而患不均,這樣分是最合理的。

    沒有一哄而散,二百四十六個孩子,他們井然有序的排起了隊伍,拿一個,走一個。

    一棵樹上結的果子,總有大小之別,站前麵先拿的孩子,沒有一個去挑揀,就是放在最前麵的,拿著就過去了。

    其中有三十幾個孩子,不過才會走路的樣子,一個帶一個,由年紀大的孩子照看著,一雙一雙的,高高興興的在李斐麵前經過。

    溫和的暖陽中,這些孩子們分外珍惜著他們的果子。

    柿子皮剝下來,一定要舔一舔,把每一滴汁水都舔幹淨。

    橘子掰開,一定要分成一瓣一瓣,每一瓣含在嘴裏,酸甜的汁水在舌尖回味夠了,再吃下一瓣。

    等孩子們都拿完了,還剩幾個橘子,普惠師太拿了一個遞給李斐,道:“夫人嚐一嚐,今年小年,果子結得少,味道卻比往年酸甜。挑到集市上,很能叫上價,一斤四文。”

    李斐掰開吃了一瓣。她當王妃數年,日常飲食都是頂尖,這橘子嚐來也就一般,不過,這橘子在尋常人家已經是上好的了。

    普寂師太轉頭,又和普惠師太說道:“午後,你讓大點兒的幾個孩子和老許她們去左山頭除草,我看著再把草除一除,就可以種麥子了。回來的時候,繞去紅薯地,幫著收紅薯。”

    這樣吩咐可不是普寂師太虐待孩子們,這年頭,誰家的孩子不幫著家裏幹活。有田種,有活幹,從小學著自力更生,這已經是這群孩子們最好的生存狀態。

    而普惠師太既然要接普寂師太的位置,這幾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管一管的,因為普惠師太必須讓庵中所有人都服她的管。

    普惠師太看了看孩子們,這些孩子一下子得了三個果子,大部分是舍不得一下吃完的,放在衣兜裏。普惠師太收回目光道:“我記下了。”

    普寂師太和李斐這就走了,她們也隻是經過這裏而已。

    在她們身後,普惠師太身邊一個子弟道:“師父,不是說朱夫人性子不好,看起來很好性的樣子啊?”

    普惠師太是唯二知道眼前這人到底是誰,她眼兒一睨,道:“公輔之女,金枝玉葉,她與我等,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不可妄議。”

    那子弟受教,惶恐著退下。

    李斐和普寂師太,出了庵堂,往後山去了。

    一座不及十丈高的山頭,種下了許多種果樹,又養了許多的草雞,所以一路而去,嘹亮高亢的雞叫聲不停歇。

    李斐邊走邊道:“這是下蛋了吧。”

    普寂師太溫笑道:“夫人也懂這些耕種養殖之事?”

    李斐緩緩道:“幼時在臨安,祖母養過幾隻雞,母親愛潔,後來賺錢回家,就把雞都殺了。”

    流放到臨安府,李家人是一窮二白,這樣的狀況不過數年,李月就白手起家,恢複了李家在日常生活上的體麵。普寂夫人道:“令慈的本事,一萬個男人也不及。”

    李斐一直是以母親為驕傲的,道:“是啊,所以有母親一人,就抵償了我的所有。”

    走到了半坡處,後山的背麵一大片土地,作物一排一排,前麵在收獲,後麵就插上了菜秧。

    李斐長於市井,她不是長於鄉村,看不懂這些事。

    普寂師太解釋道:“收的是大豆,種豆肥田,趕緊的種一茬蘿卜白菜,到冬天,還可以吃上新鮮菜蔬。”

    李斐極目瞭望,可以看見在田地裏勞作的人,老者五六十歲,少者十三四歲,她們墾土,挑擔,插秧,澆水。從上往下看,她們像什麽?像一群螞蟻,埋頭幹活,默默的辛勤勞作。

    李斐順勢問出了口:“師太,庵堂養了多少人?”

    這裏問的,不是隸屬於潭拓庵,正式剃度出家的女尼,而是庵堂收容收養的人口。

    “老老少少的,總計六百餘口。”

    普寂師太是有備而來,說話間從袖中拿出一張紙,上麵對這六百餘口進行了統計。

    之前二百四十六個孩子,都是自個兒會走的。

    庵堂另外還養著五十二個更小的奶娃娃。

    十二歲以上,十六歲以下,這些都當大人,什麽活都可以幹了,一百一十三人。

    十六至四十歲,二十一人。

    四十至於五十歲,四十七人。

    五十至六十歲,一百零九人。

    六十至七十歲,二十二人。

    七十歲以上,三人。

    而且六百餘口,都是女性。

    這是當然的,潭拓庵是尼姑庵,為了清譽,是沒有男性的。

    李斐不懂耕種養殖,對這些人的來曆,不用問普寂師太,也略知一二了。

    那些年幼的,或是家裏貧窮,或是身來體弱,甚至是殘疾,還有的,僅僅是因為,她們是女孩子,就被遺棄在庵門外。

    那些年老的,有些應該是為人奴仆,因為年紀大了,主家嫌她們老了,就逐了她們;另外一些,就各有各的不幸,比如阿芳的婆婆,因為無人奉養,而在寺廟終老。

    普寂師太笑道:“聽聞,夫人自幼慈悲。”

    李斐將手上薄紙一折,道:“師太的‘慈悲’二字,我可當擔不起。是佛門慈悲,才聚集了這麽多的婦孺。”

    普寂師太的好話繼續說道:“夫人自小仁心仁愛,昔日在西南,夫人每年都會布施。”

    李斐清脆一笑,如鮮花出綻:“師太是在化緣嗎?”

    普寂師太雙手合十。

    三年前,李斐因故斷發,需要用別人的頭發製作假髻,趙彥恒用糧食萬擔,從潭拓庵拿去了那些剛剛剃度下來的長發。

    這一次,普寂師太又怎麽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李斐沒有立即允諾,她繼續前行,說道:“我雖未長於父親膝下,父親亦愛重於我,每年都將公府嫡女的份例送到西南,隻是那些份例之內的東西,那些比黔國公府的姑娘們更加新穎的首飾,衣料,和玩器,恕我心胸狹窄,那些東西時刻都在提醒我,提醒我尚未出世,就已經失去了的宣國公府嫡長女之位,所以,我把那些東西都捐給了寺廟,我每年在佛前述說我的心聲,師太覺得,我的心聲,會是什麽?”

    “阿彌陀佛!”普寂師太闔目道。

    “我的心聲。”李斐抬頭看著天空浩渺,道:“若真蒼天有靈,莫讓小人得誌。”

    普寂師太表現出欣然之色,道:“蒼天果然有靈。”

    李斐低頭凝望在田間勞作的婦孺,道:“這天下之人,有的生來富貴,有的生來貧賤,富貴與我何幹,貧賤與我何求?我為什麽,要布散慈悲?”

    普寂師太俯首低頭,道:“夫人,因為這天下之人,將會成為您的子民。”

    雖然襄王將襄王妃藏匿在潭拓庵,是考慮到萬一失敗,還李斐一條自由的退路,但是普寂師太甘冒這麽大的風險,不是賭輸的,她是賭贏的。

    “說得好!”

    李斐目光灼灼,向著皇城翹首以盼道:“若有一日,吾鳳袍加身,必為天下女子謀福。”

    退路?

    和趙彥恒在一起,李斐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退路,哪怕趙彥恒在前一天,對她說,不要回到襄王府,她乖乖的順從,頂替了朱妙華的名字棲身在潭拓庵,這也不是她給自己留的一條退路。

    這是她在彰顯趙彥恒對她的情義。

    趙氏皇族薄幸者多矣。

    她和趙彥恒夫妻數年,若說趙彥恒的父母,這裏不是說皇後,皇後與她之間,不是婆婆和兒媳的關係,她們是心心相惜的政客,趙彥恒的父母,是皇上和淑妃,一直對她這個兒媳有所不滿。而她的母親和父親也未必待見趙彥恒這個女婿,李月一直說趙彥恒捉摸不透而忌憚他,朱欽嫁出去三個女兒,有了三個女婿,哪怕範慎與朱妙華和離了,趙彥恒也是排在末位的。

    李斐需要有一種方式,讓她的母族父族看見趙彥恒對她的情義。

    那樣,才是最趙彥恒最大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