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1.趙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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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時,驕陽炙熱。

    孫鈺琿一手托著一個巴掌大的紫檀匣子, 一手擋了一下刺眼的光線, 寬大的衣袖褪到手腕處,可以看見孫鈺琿的手腕上的白色繃帶, 而他整個人在驕陽之下,有那麽幾分羸弱之態。

    “孫大人?”

    何進麵露焦急之色。

    孫鈺琿一手拽緊了紫檀匣子, 一手擦了擦額角的虛汗,提起一口氣, 快步走到了昭陽殿。

    此時的昭陽殿中, 外有朝廷重臣,內有後宮女眷,皇上的床榻前, 佇立著一班孝子賢孫,連心智不全的衛王,也在其中。

    皇後坐在床畔,她的臉上應景的表現出了憂色, 道:“孫大人,可是得了?”

    孫鈺琿雙手呈上, 道:“臣幸不辱命!”

    何進忙不迭的接過去,轉呈皇後。

    那匣子,通體以蠟封之, 皇後用刀撬去蠟質層, 便有一股芳香之氣溢出, 等匣子開啟, 濃重的香味毫無顧忌的發散開來,其間揮發出一股腥甜之氣,香得妖冶,不知別人作何感受,皇後並不喜歡這等濃烈的香氣,稍稍用手掩鼻。

    站在前列的皇次子,原是吳王,後來被貶成吳平郡王,一眾兄弟,除了還沒有封王的皇八子,皇九子,就他一個是郡王。吳平郡王道:“怎麽隻有一顆丹藥?”

    皇上入口的東西,就算是一盤菜,也有人先試吃,何況是丹藥,是藥三分毒,怎能沒人試毒。

    孫鈺琿好似不經意的撩了撩衣袖,露出手腕上的繃帶,言辭頗有激憤之意,道:“此藥乃臣心血供養,以臣之力,隻得一顆。”

    帝王之側,禁製重重,等閑之物如何能近身。丹藥如何煉製,所用了何物,孫鈺琿都是向內閣陳述過的,其中一味,是血,而且不能是他人的鮮血,是孫鈺琿自己的鮮血,至於這其中的緣故,不可細表,先前,內閣正是因為孫鈺琿所提及的丹藥有頗多含糊不清之處,才沒讓孫鈺琿獻藥。

    荊王著眼瞧了孫鈺琿的神色,頷首道:“孫大人是太仆寺卿,乃是為父皇禦馬之人,其忠心可鑒。”

    拋開那些荊王看不懂的醫理,太仆寺卿,掌管國家馬政,同時負責皇上出巡的車馬事宜,並且,在皇上參加重大典禮,比如祭天祭祖時,都是太仆寺卿給皇上駕馬車。想想宣國公太夫人蔡氏,就是死於墜馬,不管是意外還是人為,外出乘車都是有風險的事;又想想當年,李斐被人刺殺,當時的場景雖然有趙彥恒相護,但,在當時,駕車的李伯,也是忠心護主之人,才護了李斐周全。如皇上這般人物兒,周遭都是戒備森嚴,挑起車夫來,最是講究忠心。既然孫鈺琿做著太仆寺卿的位置,至少是皇上覺得忠心,用得放心之人。

    “三哥,我並不是在懷疑孫大人的忠心,隻是孫大人,先前在煉丹一道上並無修為,著實令人憂慮。”景王說得坦坦蕩蕩,道:“昔日,就算是周思得煉製的丹藥,也是經過反複的試用才可以進獻禦前……”

    所以皇上在京郊給周思得建了一個名宮觀,皇上不是盲從的人,他服用的藥物,不管是治療陳年舊傷也好,還是房事上助興之用,都是在活人身上試用了無數次,確保無虞,才會服用。

    所以周思得,據說是化成一具焦屍之後,皇上下詔招募天下名醫,也無人入幕,是皇上,首先對各地各處呈上來的藥物不能放心的服用。

    所以先前內閣不用孫鈺琿,因為這世上跳大繩的人太多。

    趙彥恒不置可否,對何進道:“給孫大人尋個座兒。我擔心父皇還沒有醒過來,孫大人倒要先暈倒在殿中了。”

    孫鈺琿如今是麵色蒼白,形容疲累,確實是一副隨時要倒地的模樣,所以當下除了皇後,裏裏外外的人都站著,何進還是聽了趙彥恒的吩咐,給孫鈺琿搬了一把椅子,不過孫鈺琿沒有托大,他靠了椅背站著,人已經閉目養息,如老僧入定一般,對外界的寵辱不驚。

    “幾位閣老和叔王怎麽看?”皇後最後一次問外庭和宗室的意見。畢竟,皇上要是龍禦歸天,理論上,內閣會有推選新君的權利,而宗室則會因為皇位的空懸而爾虞我詐。

    到時候必然是一場混亂,所以,現在,趁著大夥兒還維持著一個有商有量的樣子,有些話,還是要一再確認,那麽過後翻出來,也有話對駁。

    王文顯一向少了一份擔當,道:“請娘娘定奪。”

    宗室以寧王為首,也是如是道。

    皇後苦笑了下,道:“罷了,眾人皆在,眾目睽睽之下,皇上若有差池,是天不佑之,與人無尤。”

    眾人,皆緘默。

    然後當著眾人的麵兒,在馮承恩的輔助下,皇後非常順利的把藥給皇上灌了下去。

    景王頗為複雜的看著,他曾經盼著父皇醒過來,那麽在他順利擊倒襄王之後,蘇醒過來的父皇,一定會默認他那麽做。因為這麽多年了,父皇考察了他們這幾個兒子這麽多年,父皇要的不是一個溫良恭儉的兒子,他要看見的是手握皇權而不會被外物羈絆的兒子。

    隻要他贏了,什麽偽造聖旨,勾結宦官,這些都不足掛齒,畢竟,三十年前,他的父皇為了皇位所做下的事,比不他幹淨。

    可惜,他一擊不成,他就開始指望著父皇還是一命嗚呼的好,畢竟,他比老七年長,而且,他的封地就在青州,是動嘴皮子還是動兵,他應該還有五成勝算。

    趙彥恒淡淡的掃了景王一眼。

    兄弟兩個,誰也別說誰心硬手黑。

    隻要皇上一死,趙彥恒不會讓景王活著走出昭陽殿!

    時間就此定格,在場數十人,包括年紀還算幼小的九皇子都安安靜靜的站著,眾人都在等著,等著皇上或是咽下這口氣,或是緩過這口氣。

    經過了大半天的守候,日色已沉,皇上的麵色有了些許變化。

    之前因為長期的深度昏迷,皇上的麵色是枯黃的,那是一種將死之色,漸漸的,麵上多了一層光澤。

    有太醫在為皇上把脈,太醫的修為,雖然是治不好皇上的病,是好是歹,那還是能把出來的,不過皇上到底是沒有醒過來,太醫也不會多說什麽,隻說無礙,然後不斷的把目光投向孫鈺琿,目光中含有欽佩之意。

    期間,皇後曾讓諸子輪候,吳王等,誰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昭陽殿。

    那些外臣,像王文顯,夏劼幾個,一把年紀了,也堅持在殿外守候。

    又經過一個時辰,也色沉沉,皇上的手指動了一下。

    多少雙眼睛放在皇上身上,那是一眼都不錯的,在人前一直呐呐不言的衛王,都情不自禁的撲在床邊,抓住了皇上顫動的手,欣喜又急切的喊道:“父皇!”

    龍生九子,也隻有衛王保持了一顆純樸的赤子之心,呼喚道:“父皇!”

    因為心智受損,衛王說話的語調是刻板呆滯的,他過一會兒,就包含孺慕之情的呼喚一聲‘父皇’。

    終於在半個時辰之後,皇上的手,緩緩的抬了起來,拍到了衛王被淚水模糊的臉,歎惜道:“傻子!”

    “皇上醒了。”

    皇後大聲宣告了這個消息。

    眾人立刻把歡喜寫在臉上,馮承恩在床尾一跪,高聲歡呼道:“皇上萬歲,萬萬歲!”

    歡呼聲由內而外傳開,在寢殿之外守候的兩位閣臣,首輔王文顯,次輔夏劼,未及宣召,便直入殿中。

    從死到生走一遭,在歡呼的萬歲聲中,皇上朦朦朧朧的,看見一個人向他走來。

    那人眼若流星,眉如遠山,唇似點漆,肌如白雪,姓趙名聿,是皇上少年之時。

    那一年,趙聿不過十六歲,一次出宮玩樂,一個道士怔怔的看著少年的容顏,過來搭訕,道:“小哥兒紅鸞星動,是好事將近了。”

    趙聿含笑不語,笑容滿足。

    那時候,趙聿已經和方氏女定了親,趙聿對自己的婚事甚是滿意,這倒不是說,趙聿和方氏在婚前就有了多深的感情,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皇上隻是覺得,方氏女,家世顯赫,模樣甚美,氣度雍容,比起莊敬太子,魯王等幾個兄長的正妃,他的王妃,論家世,論模樣,論氣度,也是毫不遜色的。

    少年人,正是好麵子的時候。

    這未來的王妃能撐得起麵子,趙聿很是滿意。

    而且趙聿也盼著早日成親。

    在仁宗一朝,太子早立,太子上得仁宗皇帝栽培,下得百官擁戴,諸皇子在京不可奪色,倒不如早日成親,離京就藩。

    早日成親,離京就藩,山高皇帝遠,更便於經營自己的一方勢力。

    趙聿不是爭一朝一夕的人,那年他不過十六歲,已經把往後一二十年的事都思慮了一遍,將內心的野望深深的埋在心底,趙聿宛如一個純真少年,道:“哦?這也能看出來?”

    那道士指著天色,道:“已是十餘日陰雨,尋常人難免沾些陰沉之氣,但,小哥兒精神煥發,麵泛紅光,正是有紅鸞星庇佑之。”

    趙聿細看道士,見他三旬左右,儀容整潔,模樣俊朗,便生親近之意,與之道:“你還看出了什麽?”

    道士走近趙聿,一雙桃花眼微微一笑,道:“那就要請小哥兒的玉手一觀……”

    ……

    昏沉許久,一旦複蘇,過往幾十年的歲月像澎湃的洪水,不受遏製的擠入腦海。

    道士端看趙聿一張玉質容顏,無聲一歎,道:“你要成親了?”

    “擇定了十月初六,欽天監正說,是這一年最好的日子。”趙聿依然很期待他的婚姻,男人嘛,都是先成家,後立業。

    “還是要成親了。”道士難言割舍之情。

    趙聿也懷著傷感,道:“宗廟社稷,必要有人來承繼。”

    道士細細地撫著少年的鬢發,一雙眼睛冷若寒星,道:“皇家乃至高至寒之所在,父子相鬥,手足相殘,循環往複,無休無止,你……你還是要趟這一攤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