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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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悶熱到令人煩躁的夏夜,乘客們不斷從地鐵裏湧出,個個行色匆匆。

    抱著一個紙箱子的沈北溪剛走出地鐵口,就覺一陣惱人的熱浪迎麵襲來,使得她原就抑鬱的心情越發鬱鬱。

    沈北溪今年二十二歲,不久前剛剛大學畢業。

    曾經,她以為自己是幸運的,能夠憑著自己的努力遠離“畢業就失業”的怪圈,然而現實狠狠地打擊了她。

    去年暑假前夕,她通過層層選拔,獲得了在某家相當牛掰的外企裏實習的機會。在過去的一年裏,她為了畢業後能夠留用,什麽苦活累活都肯接下,表現得可圈可點。她那位外籍的tea leader對她相當滿意,曾不止一次地明確表示,公司會留用她,隻要拿到畢業證書,就立刻將她轉為正式員工。

    辛辛苦苦幹了一年,眼看就到了收獲的時候了,可就在正式簽約的前夕,一個據說來頭不小的海歸空降而來,直接把給她頂走了。

    說好了外企做事隻講原則,不講關係的呢?說好了歪果仁說話算數,不會出爾反爾的呢?

    這不是逗姐玩兒嘛?好氣哦!

    火冒三丈的她拿著三方協議去據理力爭,結果歪果仁痛快地給了她一筆數額不小的違約金,可她這人……

    收拾收拾積攢了一年的雞零狗碎,把位置騰給人家,她自個兒則不得不麻溜的滾蛋了。

    沈北溪一邊因遭人開涮而感到惱火不已,一邊則憤憤地踢著人行道上的小石子。

    其中一顆小石子滾了幾滾,在撞上了一隻瓷質花瓶之後,“叮”的一聲停了下來。

    垂頭喪氣的沈北溪抬起頭來,就見那瓷瓶裏麵插著一朵有些打蔫兒的荷花,瓷瓶下麵壓著一大塊灰不拉幾的塑料布,那塊布上堆著好些個蓮蓬。再定睛一看,瓷瓶底下還壓著一張a4大小的白紙,上麵用黑字歪歪扭扭寫著“十元三個”幾個大字。

    很顯然,這是一個賣蓮蓬的攤子。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奶奶就坐在一旁,守著這個極其簡易的小攤子。

    盡管在昏黃的路燈下有些看不清,可這些個蓮蓬顯然已經不太新鮮,應該別人挑剩下來的。這種成色的蓮蓬自然不好銷,一時半會兒之間,怕是很難賣出去的。

    一想到老奶奶都這麽大年紀了,還為了幾個蓮蓬遲遲不能回家,沈北溪就有些怪不落忍的。

    她徑自走過去,也不還價,直接將攤子上的九個蓮蓬包圓了。

    沈北溪買完蓮蓬,還沒走出多遠,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極為刺耳的汽車引擎聲。

    趕緊回頭一看,就見一輛蛇行的紅色跑車猛地衝上了人行橫道,一頭撞上了路邊的花圃後,這才消停了下來。

    很快,一個年紀極輕的男人從那輛車上下來了。

    瞧他那歪歪扭扭的走姿,還有那醉意朦朧的神情,就知道他沒少喝。

    不少被紅色跑車嚇到的路人見狀,趕緊圍了上去,紛紛對他進行指責。

    眼見人越聚越多,心頭沉重的沈北溪可沒心情湊這個熱鬧,就打算先撤。

    這時,剛剛那位老奶奶拉著個小男孩一路小跑過來,她一把拉住沈北溪的手,激動不已地說:“姑娘,多虧了你啊!不然我家娃娃就出大事兒啦!”

    原來,老奶奶不是一個人,她還帶著小孫子。

    小孫子先前一直蹲在那個出事的花圃前玩兒,要不是沈北溪買下了所有的蓮蓬,讓她得以提前收攤兒,進而及時拉著小孫子離開,剛才小孫子肯定會被那輛失控的跑車撞個正著。

    老奶奶滿懷感激,一心想要報答,無論沈北溪怎麽婉拒,她就是拉著沈北溪輕易不肯鬆手。

    不過,老奶奶身上實在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四下裏尋摸一番後,就把養在瓷瓶裏的荷花連同那瓷瓶一股腦兒地塞進沈北溪抱著的紙箱裏:“姑娘,這花你拿回去養著。雖說不值啥,可它怪好聞的。”

    這荷花固然是不值什麽錢,這瓷瓶顯然也是粗製濫造的那一種,沈北溪估摸著也就十幾二十塊錢,便沒有拒絕,笑著收下了老奶奶的一片心意。

    “姑娘,你一定會得到福報的!”盡管沈北溪漸行漸遠,老奶奶握著小孫子稚嫩的小手,還是抑製不住心中的感激,高聲喊道。

    福報?

    鑒於曾經的經曆,沈北溪是相信的。

    不過,在她看來,生活就是伴著玻璃渣的糖塊,初嚐一口挺甜的,可細細體驗就會紮嘴,有時候還會紮得人鮮血淋漓。

    就在沈北溪感慨人生不易的時候,她口袋裏的手機響了。

    不出沈北溪的意料,來電的是沈爸爸。

    沈爸爸先是交代沈北溪按時吃飯,有什麽想吃的盡管和他說,他都給買;接著就是讓她注意身體,不要貪涼,晚上開空調要記得蓋條毯子……

    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了,沈北溪早就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可聽著聽著,她忽然敏銳地察覺到,爸爸的語氣和往日有些許不同,裏麵帶上了些許刻意的討好。

    果然,沈爸爸東拉西扯了半天後,終於進入了正題:“北北,你姐姐從國外回來了。這周末你回趟家,咱們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好不好?”

    這不是視頻電話,沈北溪自然看不到爸爸的表情,但她仿佛看到爸爸微躬著身子,臉上寫滿了乞求。

    即便她心中有萬分不情願,可麵對這樣的爸爸,她實在是說不出個不字來。

    “好。”

    “那就好,那就好,”沈爸爸高興得都笑出聲來了,“對了,老家捎來兩隻老母雞,你回來那天,爸爸宰了它們給你燉湯喝……”

    沈北溪十歲那年,她媽媽去世了。不久之後,她爸爸就再婚了。

    在年幼的她看來,繼母是個相當優雅的女人,繼母帶來的女兒也是個相當和善的小姐姐。

    最初的時候,她很想融入這個重組家庭,重拾家庭的溫暖。然而,當她從小姐姐口中“偶然”得知,爸爸早在多年前就認識她們母女,一直在默默地關心著照顧著她們母女,她就再也不願留在這個所謂的家裏了。

    不僅如此,自那以後,她對爸爸就存了怨氣,從來都是愛理不理,能避就避。為此,她從初中起就開始了寄宿生活,即便是寒暑假,也多半是去外婆家過,鮮少有回家的時候。

    不過,這麽多年過去了,看到爸爸的兩鬢漸漸染上霜色,沈北溪就會不自覺地心軟。

    十二年光陰,一朝回首,那些曾以為似海深比天高的怨氣,原來早已在歲月中消失不見。

    爸爸,我想這一輩子你與我之間都無法回到從前,都無法重溫當年的父慈子孝天倫之樂了。不過,我的爸爸,在我麵前你不必這般誠惶誠恐,其實我早已……

    沈北溪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要對沈爸爸訴說,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她想,算了,還是以後再說吧。

    卻不想,這成了她和爸爸最後的通話,父女倆就此訣別。

    當天深夜,沈北溪租住的公寓發生大型火災。

    濃煙滾滾之中,熟睡的沈北溪似乎察覺到了危險,雙眉漸漸攏起,竭力想要蘇醒過來,卻最終沒能撐開沉重的眼皮。

    就在沈北溪徹底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已經被滾滾熱浪烤得蔫蔫兒的荷花複又煥發出生機,綻放出奪目的光彩。

    刹那之後,那朵荷花不見了蹤影,那隻熏得漆黑的劣質瓷瓶也憑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