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章 呦呦鹿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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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儀禮》為儒家十三經之一,內容記載著周代的冠、婚、喪、祭、鄉、射、朝、聘等各種禮儀,其中又以記錄士大夫的禮儀為主。

    在不具備係統宗教意識的上古時期,我國先民每逢大事,便主要祭祀和崇拜天地自然與祖先英靈。

    而儀禮中所載十七篇,便是包攬所有人生大事的禮節與祭祀要旨,因為內容晦澀枯燥,就連曆代史家都對它避之不及。

    如今雖然佛道兩教十分興盛,人們從自然崇拜漸漸轉為對神化的聖賢進行崇拜,但作為夢想成為士大夫的讀書人,對這必考科目《禮》的踐行,還是十分虔誠的。

    儀禮的祭祀內容為由自然崇拜與祖先崇拜符號化而來的圖騰崇拜。若放在周朝,堂上整麵牆壁都會繪上代表諸侯氏姓自然與人文的圖騰。因為此飲酒禮由朝廷三品大員在州學舉辦,不屬於任何氏姓,所用圖騰便是舒琿之前所見北鬥六星文昌宮。

    舒琿從蹀躞帶上取下腰前懸掛的磨石,一邊打磨著指甲一變看劉使君站在臨時作為露天大殿的空地上與賓客互相揖拜後邀請賓客進入根本不存在的門,臉上若有所思。

    “將禮儀放到文昌殿外進行,恐怕不止是權宜行事這麽簡單。如今還遵行這種繁瑣的周禮,其中大部分禮節已經不適用於日常生活,將它放到殿外應該還存著一種露天表演,好讓更多人能夠觀禮的考量。”

    那才學獨步州學,看起來二十四五,儒衫飄飄的賓請辭一番,從直道中間鋪滿白石,代表正門的區域跨上左側的青石,然後進到西門內,回身邀請那名差不多年紀的介,介入門又回身邀請眾賓。

    進門之後免不了又是一番相互揖拜,如進門之前一樣,主人和賓客間互拜的次數和賓客按才學分出的順序相關。

    舒琿吹了吹指甲,乜眼看到程懷默還真不知從哪裏搞到壺茶水正排開前麵的人群往這邊走來,惹得沿途專注觀禮的各界人士紛紛抱怨。

    “劉刺史和這些學生之間的禮數倒是周到。雖然進門前對賓兩拜,介一拜,眾賓隻是一揖,但對方還禮也同樣是這個等級。地位越高的人互相之間禮數越多,但卻不存在地位略低的人要用更加莊重的禮節去奉承地位高的人。”

    “誠然,從禮數的多寡上能夠很輕易地區分出賓客間的尊卑順序,但是主人與賓客之間卻各自隻有簡單的主客關係。”

    他腦中快速思索著,禮節莊重與否,不僅出於對對方的尊敬,還與自身身份有關。越是身居高位者禮節越是謙遜,無怪乎古人言黎庶不懂禮節,前世時覺得這些公卿大夫好狂妄自大,沒想到卻是後世對禮節的使用出現了偏差。

    看到程懷默那全場第二無禮的家夥用肩膀排開人群擠出被堵塞的直道,有些小意地將茶水放到被舒琿坐在身下,一條腿搭在上麵的畫桌空處,舒琿揮了揮手讓他一邊涼快去。

    古禮是互相之間的認同,雖然上位者對無法與自己平等相交之人禮數簡略,但對方也隻需要持相同禮節而無需超過,所以算不上輕慢。

    而作為被誤認為神靈的人,舒琿慢慢體會著淳樸的古禮,稍許因為這個神靈符號所帶來的他認為必須具備的傲慢和被劉刺史逾禮恭維所產生的膨脹感慢慢沉澱了下來。

    “不是被別人多行一個禮就代表更加尊貴顯赫,劉刺史對我禮數周到,是出於尊重,但我應該還以相等禮節才能顯出自重。”諸侯與鄉學學子的差距可想而知,但作為主賓他們的禮數規格卻是相等的。

    待會他就會看到,其實何止是學子,就連樂工都是相等。

    “還好,目前我尚沒有膨脹到生受官員禮拜的程度。不過周禮隻在士人與大夫之間適用,而對於尋常黎庶,他們的見禮我可以如尋常官員一般不必回禮,也可以像飲酒禮中主人麵對眾賓時簡略為同時向多人回禮。”

    如今時代已經不同,不能因循守舊。或許現在的人不如周代謙遜,但同時也將許多野蠻製度革除了,這便是曆史在進步而非退步的表現。無論周禮如何,舒琿在麵對這個時代的人的時候,還是得按他們的思路來。

    當然,在有文化的人眼裏,舒琿表現得謙遜一些就不會如他之前所想一般是自降身份了,反而是種高貴難得的品質。如古之君子,溫潤如玉,嚴於責己,寬於待人。

    “所以……我便不必刻意擺出一副傲慢的樣子來維護自己的威嚴,這倒是不錯。否則時間長了後,鬼知道我會變成什麽樣子?怕不是真的要搞出個拜龜教官方重製版。”

    他這裏在思索,儀式卻不會停。主人和賓各從東西兩階上到代表“堂”的屋簷下,分別對北方祭拜。他門北方便是文昌殿,兩麵都是通透的,沒有繪製圖騰的牆壁,他們拜的是穹頂上的三垣二十八宿。

    然後劉刺史從東階下堂,在竹筐裏取出酒爵,然後作出一副要洗的姿態。賓跟著他下堂感謝他為自己下堂,他放下酒爵,互相推辭感謝。然後劉刺史再重新拿起酒爵,讓一名助手幫他舀水澆洗,賓過來又要感謝他替自己洗爵,劉刺史再次放下酒爵……

    舒琿一臉懵逼地看著他們在那裏謙虛客套,互相作揖對拜,酒爵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等到主賓都再次上堂之後舒琿才反應過來——似乎這一套操作下來,兩人都回到了原位,但是實際上就是洗了個杯子。

    他掃了亭中眾人一眼,紅魚看得目不轉睛,敖廣也饒有興致,想來這讀書人的事情對他們來說還有些新鮮和敬仰。程懷默就有點百無聊賴的感覺,靠恩蔭就能快活一輩子的他確實胸無大誌,也不怎麽看得起眼中的酸腐,更別說從這套儀式中取得什麽感悟了。

    南邊坐著的幾行州學學子作為讚禮,相當於後世的職業觀眾,負責喊溜溜溜的鹹魚。他們現在坐得還算端正,除去其他幾處涼亭和殿門左右竹林後遊廊中的官員以外,臨近趕來觀禮的本州名門家眷子弟就有些竊竊私語起來。

    這話劇有點太枯燥了啊!早知道就不來了,難怪家裏都沒什麽人爭這個位置。

    接下來主人還要給賓酌酒,和剛才洗杯子一樣,幾次三番的客套之後先把手洗了,終於把酒倒好回到了堂上。

    主人請賓飲酒,賓再推辭一番後接過,起起坐坐,杯子左放右放……等他喝完再稱讚一番好酒,劉刺史笑著說哪裏哪裏,然後幫賓洗酒杯時,舒琿已經無語地看到他們上下階梯三次了。

    待他們重新坐好,有官吏為賓端上祭品。如今的祭品就要簡化許多,既不像周朝時血淋淋的肢解牲畜,也不是大祭祀才會用到的少牢太牢,而是一碗剛取出來的“紫薇星醬”。

    文昌宮是北鬥六星,加上這代表北極星的紫薇,倒是非常應景。禮部官員認為,紫薇星醬具有紫薇之氣,能夠引導文昌宮降下更多靈智。

    三年下來,早有美食老饕總結出哪些樹和竹子或者草最好吃。除了名貴的小葉紫檀或者金絲楠等木料、各種果木花卉等含有香氛的材料、或者如玉竹蓍草等要麽名字好聽要麽有特殊寓意的植物外,比較公認的第一美食是由桂州紅豆杉發酵而成的,據說可以延年益壽。

    這祭品的用法就是舉起來一口喝幹,那賓意猶未盡地咂了咂嘴,又和主人互拜幾番之後終於坐在那裏消停下來。

    “呼~總算告一段落了,估摸著這祭祀都完成了,接下來該是射禮了吧……”

    他太天真了,等賓坐定,劉刺史又邀請了介上堂,開始了又一番輪回。大致內容就是:

    主人:“感謝你能夠前來。”

    介:“感謝你的邀請。”

    主人:“感謝你能夠感謝我邀請。”

    然後坐定互拜,主人起身下堂洗酒杯,介跟著下堂。

    介:“感謝你為我下堂洗酒杯。”

    主人:“感謝你能夠下堂過來感謝我為你洗酒杯。”

    洗完,互相再拜,跑到堂上去再重新恭維客套一番,主人又重新下堂洗手並為介酌酒,介也跟著下去。

    介:“感謝你為我下堂酌酒。”

    主人:“感謝你能夠下堂過來感謝我為你酌酒。”

    ……

    到底介是要比賓低一級的,禮數上要簡略一些。否則在主人:“感謝你能夠下堂過來感謝我為你酌酒”之後,他們倆還能在這上麵再套上兩個感謝。

    祭品上來,為了顯示出長幼尊卑順序,介的祭祀過程也更加簡略,不用把碗舉那麽高倒是喝起來輕鬆不少。

    “……這下總該輪到那三個叫做眾賓的綠葉代表了吧,我感覺這畫桌實在有點硬,不適合久坐。”舒琿期盼著這套禮儀趕緊結束。

    因為能夠讓他理解的地方他自認都理解得差不多了。這番互相之間固定套路的客氣話和動作應該是存有教習目的,但是如今早就不用這套禮節,蘊含的思想吸收了就好,固定的規範卻是沒什麽觀看價值了。

    要說它是一套話劇,還真沒說錯。畢竟話劇本身,也是以傳達某種思想為目的而存在的。

    舒琿關於這禮儀快快結束的期盼再次落空,眾賓沒有上場,反倒是剛才坐下的賓再次起身,反過來要給主人回敬,給舒琿好好上了一課他根本用不到的周朝敬酒禮儀最高規範。

    然後介也不甘落後,緊接著給他上演了一起周朝敬酒禮儀第二高規範,這才輪到吃瓜半天的眾賓。

    不過到了這裏卻非常快速了。眾賓是代表著普通賓客,劉刺史直接讓幾個官吏抱著壇子在座位上給他們添酒,遙遙起身互敬,連個下堂的都沒有,看得舒琿一愣一愣的。

    “好歹也是僅次於賓和介的三人,這待遇差距好大,我本以為屬於他們的表演時間至少十分鍾……看來這就是龍套演員啊,他們少隻是經費不夠,不是戲份太多。”

    隨後樂工進堂,開始奏樂,諸如《鹿鳴》、《四牡》、《皇皇者華》一類,還有宮廷中今年新編宴樂。儀禮中記錄的三首曲子詞還在,但是調的話,上千年間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曹操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舌吹笙’,巧得很,這些樂工就分成鼓瑟人和吹笙人,演奏的也是《鹿鳴》,這飲酒禮莫非就是傳說中的鹿鳴宴?”

    奏畢主人又請樂工飲酒,而樂工的長官樂正所持禮節大致與眾賓相同,其餘樂工則故意表現得輕慢來襯托主人的風度。

    “我去,這儀式故事性好強,居然還有反派作對比,也是沒誰了。”這隨音樂讓人稍稍放鬆後出現的一幕真是讓舒琿大開眼界,直感這套禮儀還有很多東西等待挖掘。

    比如接下來能吹彈的正樂演奏完畢,一直沒有台詞的司正要換另一種酒杯祭酒,賓便假裝想要幫他洗酒杯,主人會客氣地攔住他,這時司正才能順應主人的意思告訴賓不用麻煩他,自己跑去洗杯子酌酒祭祀。

    祭祀完成,主賓下堂重新圍坐。司正開始替主人給賓客紛紛勸酒,等他勸到賓那裏的時候賓就會以剛才祭祀時取來的祭品沒有撤下而推辭。

    不僅將應該先撤祭品再勸酒的規矩闡述明白,還在這一套演示中讓觀禮的人明白隻有賓才有資格知道這些禮節,才有資格因為於禮不合而推辭,並且也是他最先被勸酒的一個原因。使觀眾此後若再遇類似情況知道應該如何應對。

    即使如今宴飲流程已經大為不同,但是廟堂間的尊卑觀念卻變化不多。參與或者觀摩飲酒禮,對於這些即將入貢朝堂,舉士為官的學子來說如果用心體會,應當受益匪淺。

    等他們再次客套完畢,舒琿突然看到有美貌女子各自端著托盤,上方擺著些美酒和燉肉向官員所在的涼亭和遊廊走來,而收到請柬前來觀禮的其他圍觀群眾也被人引導著開始撤往別處飲酒。

    場上主賓脫下鞋子,重新換上酒杯,開懷暢飲,大口吃肉,演得也是其樂融融。

    “看來這就是最後的自由表演環節了,但是被一群閑人圍觀吃東西終究不美,於是先把他們打發去別處喝酒,既不因為沒提供飲食而罪人又得了清淨,一舉兩得。”

    舒琿看著四名美貌女子端著托盤進到亭子裏,招了招手,讓其中一個看起來妝容稍微淺淡一點的將盤子直接放到他旁邊那張畫桌上,提起茶壺來洗了洗手。

    “不對,萬一程懷默那小子在裏麵吐了口水,就算拿來洗手也好惡心!”

    他想了想,反正自己不喝酒,又重新取下那壺包著金箔的美酒來重新洗了一遍手。

    “留一半,待會吃完肉肯定滿嘴都是油,還得洗把臉。”

    此時一名端著個熱水盆剛走進來的小吏一臉愕然地看著舒琿的樣子,心想是不是應該趁他沒發現自己趕緊開溜,不然待會這人惱羞成怒恐怕要遷怒自己水端得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