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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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四,秋色漸濃,秋風憑地而起,將道路兩旁的樹木染上一層秋色。更夫提著燈籠緩步而行,將一連串憂愁的梆子聲甩在身後。

    月朗星稀的夜,因為沒有汙染而顯得分外幹淨而遼遠的天空映在沐塵的眸裏,每一顆銀白的星都清晰可辨。他提著半隻燒雞和一壺青茉莉行在回家路上,道路兩旁的燈火映著他清秀的麵龐,幹淨而溫暖。

    作為北方數得上號的大城,晉陽自有小地方比不上的繁華與氣派,即便夜色已至,也仍舊是川流不息往來不絕。賣雜食湯點的小鋪沿街設鍋,湯汁沸膳的“咕嚕”聲中香氣四溢。正店的夥計在門外大聲的招呼著生熟客人。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在唇上綴上金粉,對往來客款款而視。

    “塵哥兒好”、“沐爺”、“塵兄弟,我家有新到的瀾州烈酒,拿去嚐嚐。”

    “塵哥,拿兩包栗子給你爹下酒,剛炒出來的”“塵哥哥,我剛煎好的混沌,你拿去嚐嚐。”

    沐塵這四年來在晉陽可謂無人不知無不曉,自己文武雙全膽氣過人不說,還親手拉起了幾十個半大小子,徑直躋身晉陽城頭麵人物,才14不到,就成了誰人見麵都得恭謹的沐爺。

    “你別看人家沐爺少年成名,一點兒傲氣都沒有,嘖,這才是真英雄呢!”

    “誰說不是呢!十二歲就天醒,又有秀才功名,手底下近百號好手,別說這晉陽城了,整個並州綠林,沐爺都能排上號。”小攤上的酒客們看著沐塵和善的和大夥一個個招呼打過去,眼中滿是欽佩。

    沐塵倒不認為和百姓們打招呼是什麽丟份的事,誰不是爹娘生養,誰不用吃喝拉撒?作為紅旗下生長的好少年,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地方高人一等。

    在青月街的盡頭右拐,小巷中挨著右手的盡頭便是沐家的小院,青灰色的院牆將喧鬧隔於門外,保留了幾分難得的靜謐,幾株槐樹從院牆上探出頭來,尋覓繁華。

    這套二進的小院是沐塵出生前沐進安專門購置的,為了讓沐塵他娘避開喧囂好好調養。他作為屠戶幫的老大,吃住都在鋪子裏,生怕妻子受委屈,便購進了這套院子,還請了三四個婆娘來全天伺候,聽幫眾說沐進安每次來探望的時候,要足足在湯池裏泡一兩個時辰,隻要旁人還能聞到一絲騷氣,絕不出來。

    沐塵可以想像那個短須的晉北大漢小心翼翼的模樣。他可以一口喝幹一壇瀾州烈酒仍麵色如常,他可以身先士卒身受數創仍奮勇拚殺。他有數十願持刀效死的兄弟手下,有百裏外仍有威攝的名望。可當他成為一名丈夫,一位父親時,他的暴烈和豪邁都讓步於介乎卑微的溫情。

    這也就不難想像,當妻子難產離世後,對他的打擊究竟有多大。

    這個鐵鑄一般的漢子流了他人生中最後一次淚,為妻子挑了最好的楠木棺材,用握刀的手勾畫了遠山眉。在妻子的棺前死跪三日,粒米未進,要不是幫眾們實在看不下去打暈了他,抬到醫館,他的膝蓋怕是保不住了。

    葬了妻子以後,他按妻子的話為兒子起名沐塵,那個柔順如水的女子說世道紛亂,她不望兒子聞達諸侯,隻盼苟活亂世,如沐微塵。屠戶諾了她所有的願,這個自也不例外。

    沐進安將對妻子的愛盡數移至兒子身上,有諾必應,有事必往。卻因沐塵繼承了她娘清秀麵容,睹人思容,所以盡量避免見麵,三五天才回家一趟。平日裏有幾個婆娘打理伺候。

    恍惚中,小巷已走到盡頭,院門虛掩著,飄出一陣鹵煮的香氣,一襲黑色勁裝的男人隱在門後的陰影中,刻著銜刃蝙蝠的短刀自懷裏露出一小截纏了組布的刀柄。

    沐塵衝著男人點點頭,推門走進屋中,鬼蝠營裏都是軍中百裏挑一的好手,刀快體硬,專精刺探情報潛入刺殺,反過來擔任護衛的效果也是極好的。這個世界畢竟存在超凡武力,要真有人下定決心對付沐家,沐進安安排在巷口的那兩家肉檔裏的幫眾怕是沒有多大用處,放個鬼蝠伍長看門,雖說有些大材小用,但後顧之憂是沒有了。

    雷雲換了長衫,在前院支個小灶,鐵鍋中湯汁沸騰翻滾著,濃鬱的鹵肉香氣四溢,剛烙好的厚實麥餅在旁邊桌子上整齊的碼成小山,熱氣隱約可見。

    見沐塵走入,雷雲立刻站起長揖為禮,沐塵毫不在意的擺擺手,將手中提著的東西交給迎上來的王媽,徑直坐在了鍋旁。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吃貨的屬性怕是改不了了。

    沐塵一邊示意雷雲坐下,一邊取過火鉤子撥開炭火,細密的火星飄起來,在夜色下一閃而滅。他撥出腰間帶著的解首刀,叉起一條已經輕微爛的大腸,吹吹就塞進嘴裏,愜意的大嚼起來,又順手抄起腳邊的白銅酒罐猛罐了一口。酒氣上湧,仿佛辛辣要一直從心肺裏竄出來。

    他拿起小刀在湯水裏撥弄,撈起一塊豬舌,有些遺憾的搖搖頭“可惜鹵煮不能放辣料,我這瀾州酒要帶著辣味下肚才好,那髒腑都被衝開的滋味,可謂完美。”這時他才想起了雷雲,忙招呼他坐下,“快快雲叔,自己動手,不然白瞎了這美味。”

    雷雲笑了笑,紮起一片肉慢慢嚼著,有些好奇的打量著他的少主,把他和手下們帶離那邊無休無止征伐之地的引路人。盡管他們已經相處了不下一年的時間,他都依舊看不清這個麵目清秀的少年人。

    拋開他神奇的能力不說,一個屠戶的兒子還自幼喪母,學識禮穀儀卻比下唐的大貴族子弟,見識之廣連他都自愧不如。看上去清秀文弱,卻能喝下最烈的酒,唱最豪的晉北民歌,一掀袍子就能上馬,即便是換上寬袍大袖的儒服,斜挎在腰間的刀也不會取下。

    可最讓雷雲看不透的是沐塵那雙墨色的瞳,時時刻刻都在烈火中燃燒,雷雲有幸見過青陽少主和他的剽悍隨從,可草原上最勇的漢子也少見那火一樣烈的眼神。

    “雲叔,來喝酒”沐塵把銅罐遞到他麵前,淡清色的酒液微微顫抖著,散出濃烈的香氣。“難得碰上正兒八經的瀾州長鷹醉,自當有酒今朝醉!”

    雷雲接過了酒,心中釋然,管他呢,男兒本應挎刀行遠方。沐塵把他們從九州無休止的征伐中救出,又讓他們見識了更廣闊的天地,救命恩人與引路者的身份足夠令他和兄弟們為其效死,至於沐塵的神秘,那是上天垂青,這才是真正的英豪!

    雷雲猛的飲了一口,酒液雄雄燃燒著從喉管一直燃進胃裏。他放下罐子看見沐塵紮了一刀肉,嘴角揚起發自內心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