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思帝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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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鄆王正端著瓦片,予朱鳳英喂水。忽聞著叫喊,三人心中皆猛地一沉。

    啪!

    隻聽瓦片驀地摔碎在雪地,化好的雪水灑盡了,又凝成冰。

    趙桓一時站將不穩,再顧不得許多,直朝樹下奔去。鄆王與朱鳳英對視一眼,又驚又憂,亦急忙跟上去。

    樹下早已被人群層層圍住。宋俘們相互扶持著站立,個個皆是淚如雨下,口中隻不住地喚著“皇後”。

    趙桓粗喘著氣,撥開人群。隻見朱璉倒在雪地裏,麵無血色,氣若遊絲,由她從前的侍女抱著。

    一旁的樹上懸著粗布繩絛,一方矮凳倒在樹下。那是放在板車上,供金人歇息的矮凳。

    趙桓稍稍放下半顆心,看樣子,是已救下了。他吐出一口氣,忙撲上去抱著她。

    見朱璉滿臉的淚痕,滿臉的絕望,趙桓一時傷心頓起,泣不成聲。

    眾人見著,無不唏噓哀歎。他們的皇後,是多麽和善溫順之人!那等好心性,竟也到了要自尋短見的地步。

    鄆王與朱鳳英隨後亦擠了過來。

    朱鳳英從未見過姐姐這等模樣,大驚之下,猛地摔了一跤。

    雪地寒涼刺骨,她卻不及在意,隻連滾帶爬地來到朱璉身旁,緊緊拽著她的手臂。

    “姐姐!”朱鳳英哀嚎,“你別拋下鳳娘,你看一看鳳娘啊!”

    聞得朱鳳英的聲音,朱璉心尖霎時一酸,隨即又是一陣深沉的刺痛,直刺向心底。

    她緩緩轉過臉,望著朱鳳英。這個高傲無比的妹妹,如今亦如她一般狼狽。

    “鳳娘。”朱璉用氣聲喚。

    那聲音斷斷續續,虛弱至極,直教人不忍耳聞。

    “我在呢,姐姐!”朱鳳英握住她的手,連忙應聲,“我在呢!”

    朱璉直直看著她,眼角又滲出淚來:

    “鳳娘,姐姐不能再陪著你了!”

    朱鳳英的目光亦絲毫不敢離開。她緊咬著唇,直直搖頭,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

    “陛下,”朱璉又轉向趙桓,“放我去吧!”

    “不!”趙桓的聲音顫抖至極,“璉兒,你要活著。隻有活著,才有歸國之期啊!”

    歸國之期……

    思及此處,朱璉直將頭埋進趙桓的臂彎,又兀自啜泣起來。

    這些日子,相熟的宗室女子一個個被拉入金人帳中。再回來時,或死或瘋,皆已非人形。便是有一兩個清醒的,也隻渾渾噩噩,成日的不言語。

    蒼茫雪地之上,每夜盡是哀嚎四起,那場麵,直是觸目驚心。

    朱璉心下懸懸,一日勝過一日。

    隻怕,等不到歸國之期,她這副身子便已非清白!縱使日後歸國,又有何顏麵去麵對國人,做天下表率呢?

    既如此,倒不如死而守節。既是對自己的成全,亦是守住大宋最後的體麵。

    可偏偏,如今就是死,卻也是不能夠的!

    壓抑了許多日,朱璉終於忍不住,直放聲大哭了起來。

    此處這樣大的動靜,早已驚動金人。有領頭的卒子,手執長鞭,惡狠狠地行來。見著成堆的人群便是一陣抽打。

    眾人相互護著,又四散躲閃,一時間,隻聞得慘叫聲四起,起伏不絕。

    “鬧什麽!”那金人卒子拿長鞭指著趙桓與朱璉。

    忽而,他猛一甩鞭子,“啪”地一聲,直直抽下去!

    他又看了看朱璉,隻道:

    “聽聞,有人要尋死?”

    那金人卒子露出奸猾的笑,向前行了幾步。他蹲下身來,忽一把揪起朱璉的下頜。

    “還當自己是皇後呢?”他笑容中滿是戲謔,“記住了!你的命,是抵過金錠的,是拿來還錢的!再敢尋死,我們有的是辦法對付你!”

    說罷,他將朱璉的下頜狠狠一甩,站起身來,又朝她胸口猛踹一腳。

    “你!”那卒子又拿鞭子指著朱璉,“明夜去我們王爺帳中!”

    那卒子掃視著四下之人,又抽了一回,方才興盡而去。

    適才抽打朱璉那幾鞭子,皆是趙桓護著。金人一去,她忙上下打量著趙桓,嘴裏不住地說“臣妾有罪”。

    趙桓摟著她,雖是心疼至極,卻也無能為力。

    他隻道:

    “那蠻子嚇你的。朕便是當牛做馬,亦不會叫他們動你分毫!”

    可她不要他當牛做馬!

    他是大宋的君王,心懷仁義,受百姓愛戴。他是天子啊!

    “陛下,”朱璉忽而顯得平靜了許多,“你放心,我不會再尋死了。”

    她驟然的轉變,卻驀地教人生出一絲憂心來。

    一旁的朱鳳英試探道:

    “姐姐,你別嚇我。”

    朱璉搖了搖頭,隻道:

    “鳳娘,楷弟,你們都睡去吧,明日還趕路呢!本宮沒事。”

    朱鳳英依舊有些放心不下,鄆王卻強拉了她走,一麵道:

    “讓皇兄與皇嫂單獨待聊一聊吧!”

    送走了那二人,朱璉又催著趙桓歇下。她一再保證不再輕生,趙桓方才作罷。

    也不知是否因著白日趕路勞累,夜裏又鬧了這麽一出,趙桓竟很快便入睡了。要擱在前幾日,這般寒冷的天,他們早凍得徹夜難眠。

    朱璉垂著頭,脫下自己的外衣,又緊緊裹在趙桓身上。罷了,她遂起身朝河邊踱步。

    金人畫地為牢,自有兵士把守。隻要俘虜不逃,管他們做些什麽,金兵卻也懶得理會!

    河麵本已結冰,金人為著抓魚,生生鑿出了好大一個窟窿。

    朱璉忽自嘲地一笑。

    這個窟窿,來得真是好巧啊!似乎是特意為她備的。

    她行上前去,連日以來,腦中從未有過這般清醒。依金人所言,她隨時可能如別的宗室女子一般,被送入蠻子帳中。

    今夜,是她最後的機會。保住自己清白名節,保住大宋體麵的最後機會!

    朱璉雙眼含淚,又回望一眼趙桓。多難得啊!連日來,他第一回睡得這般安穩。

    她笑了笑,心下隻道:

    別了,陛下!

    別了,故國!

    隻見她忽一轉身,毫不猶豫地一跳,霎時間,直直墜入湖底。

    打撈起來時,已是後半夜。

    朱璉的屍身腫脹蒼白,這樣冷的天,竟不是淹死,而是在湖中生生凍死的!

    一應皇親宗室,早已哭得不成樣子。唯有朱鳳英,隻望著朱璉的屍身,卻是一滴淚也流不出。

    她明白,姐姐這樣做,是全了自己的氣節,皇室的氣節,大宋的氣節!

    朱鳳英忽一聲哀歎,又喃喃念出一闋悼亡詞:

    “昔居天上兮,珠宮玉闕,今居草莽兮,青衫淚濕。屈身辱誌兮,恨難雪,歸泉下兮,愁絕。”

    她四下看去,那些金人,那些營帳,她都要牢牢記得!

    朱鳳英深吸一口氣,心中暗自向朱璉發誓:

    朱家女兒的清白,你來保全;而家亡之恨,國破之仇,我朱鳳英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