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渡江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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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的大雪已見收斂之勢,有時隻夜裏飄飛,薄薄凝了一層在地上。待到晨起時,已然盡化了。
再過三五日,便是上元了。
七娘倚在車上,恍恍惚惚的,陳釀在簾外駕著驢車。隨著人群的方向,直朝南邊去。
自別了那二三十個謝府仆從,至今已有十來日。她不知這些日子是怎樣過的,隻是每每思及,便不由得潸然淚下,無法言語。
七娘依稀記得,打發仆從的那日,天還好冷呢!
那時,陳釀見著順子頗為驚訝,隻向他問:
“你不是先南下覓宅子了麽?怎的會從汴京方向來?”
順子抹了一把淚,歎道:
“本是李管事帶著咱們的。可途中聽聞汴京城破,府上俱被俘虜,那李管事……”
順子一時哽咽,神情中滿是憤然,又道:
“他不是人!他聽聞府上蒙難,丟下咱們,卷了銀子便跑!咱們見著無法,隻得隨汴京難民南下。不想,行了這些時候,還能見著七娘子的車駕!”
七娘目不轉睛地盯著順子,這是頭一回,她如此專注地聽下人講話。
隻是,“謝府蒙難”四字,對於七娘,到底是太陌生了。
她不懂那是怎樣的境況,不懂那意味著什麽!
七娘隻是央求著陳釀帶她回汴京。哪怕隻是遠遠看上一眼,也總好過消息全無,毫不知情!
此間地處偏僻,也尋不著旁人打聽。陳釀心下恍然,問了那些仆從許久,卻也沒問不出個所以然!
他本是太學出身,對汴京亦滿懷憂慮。望著七娘哀求的模樣,他霎時心下一狠,隻道:
“你們先護七娘子回莊上,我回汴京附近瞧一瞧。”
誰知,不待他轉身,七娘卻一把抱上他的手臂,死死抓著不肯放開。
“我與釀哥哥同去!”七娘瞪著他,一雙黑亮眸子堅定無比。那般不容置疑的神情,斷非任性而來。
陳釀審視一回,暗自歎了口氣。驟然將她丟給那群仆從,他到底放心不下!
“也罷!”陳釀囑咐道,“可咱們說好了,金兵凶狠,咱們隻能遠遠一看,知曉境況就是,萬不可傷懷留連。”
七娘心下著急,哪管得他說什麽,隻一股腦地應下,先回去看一看是正緊!
指不定,家人逃將出來,恰能遇著呢!
二人遂讓仆從們回莊上,將值錢的物件打點一番,再雇幾輛驢車。待他們回來,便一同南下。
而那時的七娘並不知,還未至汴河,他們便見著遠遠一片濃煙。
那是汴京城,熊熊燃燒,付之一炬的汴京城!
七娘一瞬呆愣,似被下了蠱般,直直朝前挪步。
陳釀一把將她抓住:
“快走!”
再向前,便是金兵駐地,遠遠地已見著兩三個金人往來,哪裏還敢逗留?
可七娘卻似充耳不聞。
陳釀無法,隻得強拽了她走。有他在側,七娘自可以由著性子害怕、驚愕、不清醒,可陳釀不能!
汴京已然焚毀,眼下最要緊的,便是兀自保全。至於尋親重聚、收複故都,那皆是後話了!
然而,人生的無常遠非如此。
幾日後,陳釀帶著七娘就要至莊上,卻見村口早已布滿金兵營帳。富庶熱鬧的村子,乍作一片慌頹。
此後發生了什麽,七娘再記不起。隱隱約約,隻記得陳釀拉著她走,又不知從何處換了輛驢車,便成了眼下的境況。
七娘蜷在驢車一角,神情木愣。自打見了汴京的大火,她還未說過一句話!
車外餓殍遍野,皆是南下之人。不時傳來哀嚎之聲,淒淒楚楚,尤不忍聞。
驢車顛簸而行,車外的聲音越發清晰。七娘眉頭猛然一震,顫抖著抬起雙手,直捂上耳朵。她神情緊繃,額間已冒起青筋。隻見她越捂越緊,身子亦跟著瑟瑟發抖。
“蓼蓼,”車外忽傳來陳釀的聲音,“行了半日,要不要歇一歇,吃口水?”
七娘聞聲,霎時一愣。她眉頭微微鬆了鬆,未至半刻,卻蹙得更加厲害。
她又朝驢車角落縮了縮,緊咬著牙,依舊不說話。
不聞她應聲,陳釀隻頹然歎了口氣,卻道習以為常。
已接連許多日了,她不言語,也不理人,隻空洞洞地望著前方。就連喂飯喂水,也都盡依靠著陳釀。
他又歎了一聲,驀地停駐,正要倒水予她吃,卻聞得車中一陣“咚咚”巨響!
陳釀心下一驚,忙掀了簾子瞧去。
隻見七娘麵目猙獰,發狂似的敲打著車壁。
她一雙小手攢成拳頭,每拳皆重重打去,細嫩白皙的雙手已然腫得不成樣子。
原本捧著的手爐倒在車中,香灰灑了一地,染上她的裙邊。
陳釀嚇得目瞪口呆,急忙衝進車中。他一把抓上她的雙臂,自背後一環,狠狠將她束住!
“蓼蓼!”陳釀喚道,“你別嚇我!”
七娘已然瘋了似的,哪裏還顧得聽他言語?她用力掙紮,身子不安地扭動,雙拳極力揮舞。
他無法,隻用力轉過七娘的身子,擔憂地直直望著她。
誰知七娘竟似認不得人,一拳一拳,直向陳釀打去!她雖為弱質女流,可每一拳皆拚盡全力,拳拳到肉。
陳釀咬牙忍著,隻由著她揮拳,雙眼卻深深看著她。
不知打了多久,七娘終是乏了。
她粗喘著氣,直看著對麵的陳釀,滿腔酸楚,一瞬湧上喉頭鼻尖。
忽聞“哇”地一聲,七娘霎時淚如雨下。那哭聲淒厲震天,直叫人害怕。
可陳釀卻暗自舒了口氣。
他是最明白七娘的。連日來,她故作逃避,憋著忍著。似乎她不哭、不難過,便沒有汴京城破的事。
但一路上的難民不是假的,那些凍死餓死的屍身亦不是假的!
七娘連日的積壓,終是在此刻爆發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額頭不提防地抵上陳釀的肩頭。因著啜泣,她隻不住地顫抖。
陳釀盡由著她哭,由著她喊,既不安慰,也不勸說。七娘這般境況,偏要哭出來才好!
似乎過了許久,七娘依舊淚落不盡,卻比方才平靜了不少。
“釀哥哥,”她抬起一張涕泗橫流的臉,“為何?”
為何?
陳釀將一聲歎息沉沉壓在心底,他也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何?
他緩了緩心緒,將七娘扶穩,方道:
“蓼蓼,都過去了。”
陳釀雖如此說,可他卻無比清楚。靖康元年,不論在誰心裏,皆是過不去的。
他輕輕捧起七娘的臉頰,抹了抹她的淚,隻道:
“蓼蓼隻要記住,不論何時,釀哥哥皆不會丟下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