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揚州慢1

字數:4946   加入書籤

A+A-


    自別了史雄與李夷春,師徒二人便匆匆行路,想著盡早到揚州安頓。

    他們依舊駕著那輛小驢車,是史雄的弟兄好不容易才尋回的。陳釀自是駕車,七娘仍是護著包袱行李,坐在車中。

    隻是,眼下的她,已作小郎君打扮。

    隻見她身著一件半舊粗棉春袍,荊釵將長發挽做一個髻,高高束於頭頂。皂靴中如過去一般,塞滿了碎布棉花。

    經了王婆子一事,陳釀方才發覺,帶著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上路,確是太引人注目了。

    倒不如讓七娘扮作小郎君,也省些麻煩!

    不獨他們,為避禍端,一路之上,已見了許多女扮男裝的小娘子。

    不過,那些小娘子自是頭一回如此,空有皮囊,自欺欺人罷了。有心之人,一眼也就分辨出來。

    哪裏似七娘?從前慣了的淘氣,穿上這身衣物,行動言語學得有模有樣,直道雌雄莫辨!

    思及此處,七娘忽自嘲地一笑。

    過去在家中,與三郎、五哥男裝出行,還總被母親懲罰。如今想來,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眼下這等落魄境況,倒成就了一番方便。

    原來,一切因果,到今日方才見得。

    隻是,那些因果之中的人,如今又都在何方呢?

    七娘一時心下刺痛。她緩了緩心神,隻將這分痛埋在心底,並不曾言說。

    這些日子,對於汴京城破、家人被俘北上,她已平靜坦然許多。她不會再不吃不喝,亦不會再亂發脾氣。

    七娘心底明白,不論世事如何,唯有好生活著,日日努力加餐飯,才不枉家人將她送離汴京的一番苦心。

    況且,她還有釀哥哥。一路行來,不離不棄,竭力相護的釀哥哥!她不能辜負他!

    七娘甩了甩頭,振了振精神,遂輕輕掀開簾子,隻微笑道:

    “釀哥哥,這是往何處去?”

    陳釀回頭看她一眼,道:

    “黃河的方向。待渡了河,便是應天府。咱們在應天府稍作休整,再下揚州去。”

    陳釀說罷,忽而心生感慨。

    從前上汴京赴考,亦是走的這條道。本當再歸來時,是狀元及第,衣錦還鄉。誰知,竟做了國破山河在的落魄模樣。

    他心頭一時湧滿了酸楚,隻生生咽下,不叫七娘知曉。

    陳釀又道:

    “都說煙花三月下揚州,到時我帶蓼蓼四處看看,你定能識得揚州的妙處。”

    七娘應和著點了點頭,將簾子掀得更高些。

    車外依舊一片農田,卻與前些日子不同了。

    菜花已然嫩黃成陣,遠遠望去,滿目融融金黃。

    時有蜂蝶成群飛舞,膽子大些的蝶兒,直停在七娘車窗口。待她一嗬氣,卻又嚇得直撲騰地飛開。

    煙花三月下揚州,春景春情,花鳥相聞,果是無限美好啊!

    怎奈,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再美的景,再濃的情,於這般世道之中,皆隻化作心頭更沉重的痛。

    但如此景致,本是該笑的。

    故而,七娘強撐著,陳釀亦強撐著。

    似乎,隻要笑了,這日子,總會顯得好些。但各人心中,又如何不明白呢?

    一路之上,風餐露宿的,又過了幾日。

    近黃河時,陳釀打算著將這驢車賣了。左右也帶不走,不如換幾個盤纏。待到了應天府,也能讓七娘在吃住上更妥帖些。

    二人遂一麵趕路,一麵打聽著附近農市所在。

    誰知,剛至農市,師徒二人卻驀地被驚著了。

    農市之上,何止他們賣驢車,簡直遍地都是。不獨驢車,連馬車亦不鮮見!

    買賣的道理,本是物以稀為貴。可眼下的境況,供過於求甚矣。他們這輛小小驢車,還不知賤賣到幾何呢!

    近著農市口,七娘遂跳下車來。

    她四下看看,又拉著陳釀的衣袖,隻蹙眉道:

    “釀哥哥,咱們的驢麵黃肌瘦,看來,是很難賣掉了!”

    陳釀點點頭:

    “戰亂之時,本算著不及從前銀價,不想竟這等不值。”

    師徒二人又隨意打聽一番,這才知曉。賣車之人,多也是自汴京方向而來,要隨著朝廷南下,等著渡河。

    從前身在汴京,隻知其繁華,也沒見著這樣多的人!

    偏偏逃難避禍的時節,男女老少,高低貴賤,盡混作一團,才見出這等震天的聲勢浩大。

    師徒二人正懊惱間,隻聽一旁已有人開始議價。

    買車的漢子比出個拳頭,搖頭道:

    “十兩,不能再多了!”

    賣車的是一對母女,衣著雖素簡,行動言語卻彬彬有禮。

    見母女二人為難模樣,想來,她們從前的日子還算體麵,不曾為著幾兩銀子操心。

    如今落得拋頭露麵,與人當街議價的地步,到底可憐得很!

    那位母親一臉愁苦,隻道:

    “亂世不易,小哥就可憐可憐咱們孤兒寡母的,多加一錠吧!咱們實在是身無分文了!”

    那漢子眉眼細長,輪廓分明,顴骨高高突起,一看便知是極精明的麵相。

    他亦跟著賣可憐:

    “這位夫人、小娘子,何必這般作踐小的呢?我一眼便知你們氣度不凡,是個體麵人家,哪裏能與我計較這一錠兩錠的?”

    母女二人麵麵相覷,不知如何言語。一來,是拉不下體麵,二來,又舍不得銀錢。一時之間,很是為難。

    那漢子見她們不大願意讓步,佯作將走模樣,隻道:

    “你們不賣,我便尋旁人的車了!賣車之人那樣多,也不是非要你們這輛的。”

    說罷,他頓了頓,將母女二人審視一番,便直直要走。

    母女二人何曾見過這等把戲?隻相護拉著手幹著急!

    那位母親忙攔道:

    “小哥留步!十兩便十兩吧!”

    那漢子緩緩回過頭,心頭暗笑,隻正色道:

    “九兩!”

    那母女二人聞言,大驚失色!隻當自己聽錯。

    “不是十兩麽?”那母親心下發慌。

    “方才是。”那漢子道,“你看,那邊又來了幾輛車,你這輛,就不值什麽了!”

    他所指之處,正是七娘與陳釀的方向。

    那漢子接著道:

    “那兄弟二人的驢更壯些,想來比你們女人爽快些。”

    陳釀與七娘遠遠看了半日,隻道這漢子緊趕著發國難財了,也太不地道了!

    那母女二人的驢車,便是農市的均價,也值十五兩有餘。被那漢子生生壓至十兩,他卻還不知足!

    所謂商亦有道,斷不是那般行徑!

    七娘與陳釀本當作看熱鬧,順道也知曉知曉眼下的市價,總不至被人誆騙也就是了。

    誰知,那漢子隨手一指,倒將他們卷了進來!

    師徒二人相視一眼,對那母女二人本有同病相憐之心。既如此,便隻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