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揚州慢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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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柳花渡口依舊人山人海。眾人擁擠著登船,比之往日更甚。

    奇怪的是,一切果如陳釀所言。船價一夜之間大降,船夫們待人的態度亦好了許多。從前,他們隻怕船上裝多了人,今日卻一味地硬塞!

    張婆子與老漢一家皆背著包袱行李,滿臉的不知所措,在人群擁推下,也亦步亦趨上得船來。

    七娘跟著陳釀,立在船頭,思及昨日之事,隻覺恍然似夢。

    幾人不過故意露出些端倪,那群騙子也太不經嚇了!好歹也是有千金行騙的膽量,怎的一紙不知真假的文書,就唬得人落荒而逃?

    七娘看向陳釀,自昨日事畢,他倒也不曾多說什麽。隻是,她知道,陳釀心中定有別的思慮。

    七娘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袂,問道:

    “釀哥哥,你說,咱們不過蜻蜓點水的一計,怎的就成了?我有些想不過來。”

    陳釀側頭看著她,隻含笑道:

    “人心便是如此,要他自己生出的疑慮,才能越想越疑。咱們若露太多,反倒顯得刻意。”

    七娘仔細聽他說話,隻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釀哥哥的話,雖也不錯,但七娘總覺著有些太容易了!

    渡船在河麵遊走,與柳花渡漸行漸遠。船頭的風越發大了,卻依舊溫和暖軟。

    七娘微蹙眉頭,還在兀自思索。忽一陣風過,隻將她的束發帶吹起。

    陳釀笑了笑,伸手替她理過一回,隻道:

    “且莫多思了。你看,眼前春波粼粼,正好賞玩一番。不如,蓼蓼賦詩一首?”

    七娘一愣,忙仰麵望著陳釀。才過了渡河這一劫,他怎的又端出先生的架子,向她要功課呢?

    七娘撇了撇嘴,隻道不依:

    “說什麽春波粼粼,夏日還蒼蒼,冬日還茫茫呢!釀哥哥不過是想誆我賦詩,繼而嘲笑教訓於我。蓼蓼才不上當呢!”

    她背過身去,轉而一笑,又道:

    “我不似那幾個膽小的騙子,釀哥哥一句話,便入你的套來!”

    說罷,七娘遂倚在船頭,手指絞著腰間繩絛,不時抬頭看看陳釀。

    陳釀忍俊不禁,隻由著她任性。

    若在從前,她這副情態,自是日日可見。可眼下,經了那等變故,這般的謝七娘,已是太難得了。

    他一時有些不忍看她,隻轉回頭,目光隨春水流連到很遠的地方。

    其實,七娘方才的對昨日之事的疑問,並非空穴來風。她已有所感知,隻想不透徹。所謂疑人自疑,不過是陳釀敷衍的說辭。

    有些話,他不願說與她聽。有些事,他亦不願她多費心憂思。

    那個騙局,看似環環相扣,無甚破綻,實則關竅在船夫。

    一旦船夫嚇退了,整個騙局也就蕩然無存。不論商人一夥如何花言巧語,南渡之人總是為著坐船。

    故而,陳釀舉重若輕的計策,嚇的本不是商人一夥,而是船夫。

    那些船夫,從前本是貧賤之人。他們的心思,能賺一貫是一貫,自不會提著腦袋來賣命。嚇撤他們,也並不難。

    但對於商人一夥,陳釀卻存著些疑慮。

    能行這等騙術的,無不是利欲熏心之輩,又豈會如此容易,便舍棄這經營許久的“生意”?

    那少婦去後,怎的也需再派人來打探一番!

    陳釀本已想好,若是夜裏來人聽牆根,該說些什麽話。誰知,他與七娘等至四更天,卻依舊不見半個人影。

    此一怪也!

    二來,鋪了這樣大的盤,騙得千金之數,絕非幾個江湖小騙能做到!要麽勾結了官府,要麽,是背後有不小的勢力。

    若真如此,他們自不必怕開封府的手令。在船夫打算恢複船價之時,他們必會盤桓幾日,以作遊說。

    故而,陳釀同村裏人囑咐,要緊趕著南渡。這是防著他們反應過來,再次高漲船價。

    可今晨才至柳花渡,陳釀便仔細瞧了。莫說盤桓,那夥人不知何時逃竄,竟然俱不見了蹤影。

    此二怪也!

    思及此處,陳釀隻沉沉歎了口氣。

    自然,這件事還有另一種可能。

    正是他不願說與七娘知曉,卻又不得不為之費神的可能。

    這行騙之人,或許與金人有關!

    至於是金人細作,或是有甚利益牽扯,便不得而知了。

    如此看來,他們這般行事,並非為了錢財,故才舍棄得如此幹脆。又因與金人暗中牽扯,他們自不願同官府有甚關聯。

    故而,見著開封府的手令,為謹慎計,不論真假,皆當避上一避。

    陳釀又深吸一口氣,若真是金人,此事便麻煩了!

    他們在此處有人,別處未必沒有!

    不多時,隻怕隨著船價高漲,各渡口的物價亦跟著上漲。

    況且,因著此事,財富積少成多,金銀大量流入金人手中。

    到那時,不必兵戎相見,僅以行商之術,便能擾亂大宋經濟,逼得宋廷做出更多妥協!

    著實,是太高明了!

    陳釀倒吸一口涼氣,背脊忽而一身冷汗。

    金人,遠比他想象的更可怕!

    他心中暗自思忖,待到了應天府,定要想法子上疏。否則,待金人做大,那才真個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一旁的七娘見陳釀久不言語,神色亦有些僵硬。

    她行上前去,遂道:

    “釀哥哥,可是身子不適?”

    被她一喚,陳釀方才回過神來。

    他低頭看向七娘,隻見她目光清澈,似乎還是個沒有心事的孩子。

    他一時心下感慨,這樣就很好。她縱然懵懂無知,也好過日日沉浸在國破家亡的憂思裏。

    陳釀緩了緩心神,方道:

    “沒事,不過是渡口有些涼。蓼蓼冷麽?”

    七娘含笑著搖了搖頭,遂道:

    “那咱們進船艙裏吧!”

    陳釀點了一下頭。進船艙也好,總是不該看這一泓春水的。

    偏到此時,他方才明白,李後主那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是怎樣的分量!

    二人相護攙扶,正轉回身子,卻見鄧容君打了簾子出來。

    她一手扶著粗布簾子,蠻腰半彎,隻亭亭立在船艙口上。

    初見時的羞怯,已褪去不少。昨日一同施計,一同想法子渡河,她心下對兄弟二人亦多了分親近之感。

    尤其七娘,不似陳釀又冷又悶,自然更得小娘子歡心。

    鄧容君朝他們微微一笑,遂喚道:

    “陳郎君,祁郎君,母親在艙內背了餅,且請一同用飯吧!”

    陳釀與七娘聞聲,已然覺著饑腸轆轆。二人相視一笑,方隨她入了船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