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孤館深沉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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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釀見她低眉垂目,似有心事,遂忙放下鱸魚羹,問道:

    “蓼蓼,怎的不吃了?”

    七娘心中揪作一團,隻抬眼看了看陳釀,又緩緩垂下頭去。

    她自猶疑一番,帶著不濃不淡的情緒,隻問:

    “釀哥哥,夜闌無人之時,你是否會想起許姐姐?”

    此話既出,屋中驟然鴉雀無聲。

    陳釀擱在盞邊的手驀地頓住,隻僵直地半懸著。

    他每一根神經漸漸被拉扯到極致,似乎稍稍觸碰,便會分崩離析。滿懷思緒又繃成一根根線,在腦中,在心頭,交織成網,中有千千結。

    七娘請咬著唇,一動不動地坐著。她神情木然,隻呆愣愣地望著地板,並不看陳釀。

    是不願,還是不敢?她不知道。

    二人便如此靜默坐著,不知年歲,不言不語。

    鮮筍鱸魚羹已然涼透了,綺雲齋的點心亦軟塌成一團。

    窗外漸漸染成了夕陽的顏色,又漸漸暗下來。不多時,一絲若有若無的燭光悄然滲入。原是掌燈時分了。

    陳釀僵直的手早已發麻,此時,竟不提防地輕輕抽搐了一下。他方有知覺,遂緩緩將手搭在案上。

    隻見他垂著眸子,也不看七娘,隻淡淡道:

    “我去掌一盞燈。”

    他雖如此說,卻不起身,似乎在等七娘的應答。

    又默了半晌,七娘神情呆愣,依舊不言語。陳釀咽了咽喉頭,遂兀自掌上一盞豆燈。

    那光線昏昏暗暗,隻映照著她半張嬌容。

    猶記未渡河之時,二人借住農家,夜裏盤點南渡的盤纏,亦是就著如此豆燈。

    那時,七娘掰著指頭計算,模樣很是認真。

    陳釀一時心中感慨,如此場景太像了,倒有些不忍憶起。

    他遂起身,又點一上盞燈,總算更亮些。

    隻是,如此燈火,卻照不亮心底昏暗的思緒。它們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從不輕易示人,從不為外人道也。

    陳釀終究是看向了七娘。隻見她麵色緊繃,似乎在憋著什麽話。

    自汴京城破以來,七娘便極怕提到故鄉的人事風物。陳釀自是時時注意著,謹慎言語。便是在途中無意聽聞,他亦是帶著七娘避開。

    可今日,她卻主動說起。偏偏,提的還是許道萍!

    陳釀緩緩吸了一口氣,隻道:

    “怎麽,忽然說這個?”

    七娘雙手緊握,隱在衣袂中,弱聲問:

    “於釀哥哥而言,很難答麽?”

    陳釀不語,屋中又一片死寂。

    半晌,隻聞得七娘輕飄飄的歎息聲。

    “我知道了。”她道。

    若是不想,陳釀自會說不想。

    可他沉默了。

    沉默,便是不知如何啟齒,便是怕傷及無辜。便是……默認。

    到底,是她搶了許姐姐的啊!搶了她的情,還搶了她的命。

    七娘深吸一口氣。隻見她麵色煞白,身子開始微微發抖。在燭光的映襯下,顯得若即若離,似是而非。

    陳釀看她這副模樣,驀地有些嚇著了。

    他忙扶著她的肩頭,凝視一番,道:

    “蓼蓼,你,你別嚇我。”

    從前,他若如此說,七娘知道他在,便什麽也不怕,很是安心。

    可此番不同。陳釀剛觸上她的肩,七娘隻驀地側身躲開,微微向後縮了縮。

    陳釀雙手懸在半空,愣了一瞬,又輕輕放下。

    “蓼蓼,”他聲音有些低沉,“你是有話說?”

    七娘心頭暗暗自嘲地一笑。

    “釀哥哥,”她輕聲道,“許姐姐死了。為我,死了。”

    七娘的語氣輕飄飄的,似乎在說一件不相關的閑事,任何情緒亦不願給。

    陳釀一時沉吟,聽懂了她的一字一句,聽懂了她的沒頭沒尾。

    可心裏,卻是不願接受的。

    他笑了笑,故作不信,隻道:

    “道聽途說!你白日去了何處?這筆賬還不曾與你算來!”

    “我不是道聽途說。”七娘忽抬眼凝視陳釀,眼圈已然微微發紅。

    陳釀緩了緩氣息,隻回避著她的眼神,自笑道:

    “好了。南北消息不通,你哪能知道?你餓不餓,我下樓與你喚些吃食?”

    七娘自然想過,一旦她說了出來,陳釀會作何反應。

    沉默、痛哭、再不理她……這般種種,她皆想到了。唯獨,漏了眼下的狀況!

    “陳釀!”七娘怒喝一聲,眼神直逼陳釀。

    “你喚我什麽呢!”陳釀搖頭笑了笑,隻像對著一個不懂事、愛胡鬧的孩子,又笑道,“下不為例啊!”

    七娘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頭堵得慌。

    她又一聲怒吼:

    “她死了!”

    說罷,她喘了幾口氣。不論陳釀是否在聽,她隻將白日裏郝掌櫃所言,一一道來。

    一語既罷,陳釀再回避不得。

    他微蹙著眉,一口氣堵在心口,又歎不出。隻是,他已不再似方才那般,故作不信,故作輕鬆的模樣了。

    對於許道萍的死,陳釀心中多少有些數。

    便是沒有頂替七娘一事,她那副身子,又哪經得起北上的艱難苦恨呢?

    隻是這些話,陳釀從未在七娘跟前言說。

    他以為,自己已然做好準備,以為自己強大到可以平靜以對。誰知,七娘驟然言及她的死訊,他卻依舊不知所措。

    “你明白了嗎?”七娘含著一汪淚,生生質問,“她是為我死的!”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而這一死,又將七娘至於何地,將陳釀至於何地呢?

    陳釀眉頭蹙得更緊,一時不知如何言語。他思及從前重重,恍如一個似睡非睡的夢。

    許道萍這一生,盡在“成全”二字上了。

    在徽州時,她才名遠播,為家族的美名錦上添花。而後至謝府,她包容七娘的任性,成全七娘對他的愛慕。

    隻可惜,直至臨終,許道萍也不曾成全自己一回。

    陳釀心下隱隱地疼,隻覺滿腹酸楚,直往鼻尖眼角湧去。他緊緊攢著拳頭,將盈滿的眼淚框在眼中,生生逼回。

    七娘深深凝視著他,這才明白,有些分量,舉重若輕,終究不是自己能替代的。

    陳釀又深吸一口氣,向七娘道:

    “蓼蓼,別想了,且睡吧!”

    七娘看著他,一時不明白他心中作何想。左右,許道萍是為著救七娘,才壞了一命。

    於陳釀而言,當真還能待她如初麽?

    七娘看他一眼,不再逼問,隻倒在床上假寐。

    窗外又開始飄起淅淅瀝瀝的小雨。窗欞透出的光映上這一片煙水,自是月朦朧,鳥朦朧。

    陳釀忽想起,那夜曇花初謝,許道萍一襲白衣,步月而歎,頗得哀楚之姿。

    那等嬌弱潔麗,似是夢中所見,比之曇花,自有過之而無不及。

    忽一震風過,吹夢無蹤,亦吹的樓下野草輕顫。

    陳釀椅上窗欞,一時心緒翻湧,感慨萬分。

    隻聽他悄聲吟來一闋《江城子》:

    姣姣涼蟾漫玉杯,小窗扉,舊簾幃。

    草顫鶯飛,似是故人來。

    曇影無心終未綰,佳期似夢,任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