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一寸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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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國皇宮的一角,難得吹來一陣暖風,杏花又開始飄。

    七娘身著漢家衣裙,立在杏花之下,掐指算來。

    大宋的紀年,已是紹興九年了。

    不覺間,她來金國已整整十年。自九王府,到完顏亶府邸,再到如今居住的金宮,彈指一瞬,白駒過隙。

    七娘撫上自己的麵頰,望著瑩白的杏花有些癡然。

    人是越來越老,花卻越開越嬌。

    忽而肩頭一顫,隻覺一件衣衫自身後披過來。

    “先生身子不好,此處風大。”

    七娘聞聲回頭,眼前的人長袍玉立,身形魁梧,比她高出許多。

    當年賣乖充楞的孩子,如今弱冠有三,已是金國的君主。五年前,金主病逝,完顏亶登基為帝。

    這孩子,是個說到做到之人。

    七娘遂側身避過,將披衣取下,交到長辮侍女手中。

    不知是否恍然,完顏亶眼底閃過一絲落寞。

    “我想去看看表姐。”七娘道。

    完顏亶點點頭,對於七娘的行徑,他是不大限製的。隻要在大金境內就好,隻要她不逃就好。

    “我陪先生去吧。”他道,“那處路不好走,學生有些擔憂。”

    “不必了。”七娘淡然一聲。

    說罷,她轉身便走。未有甚解釋,亦未有甚流連。似乎一切都理所當然,她的一切,理所當然地不與完顏亶相關。

    完顏亶歎了口氣。

    十年了,她從來這般冷冰冰的,軟硬不吃。

    “多派些人跟著。”完顏亶向身後侍從道,“謝七先生若少一根頭發,你們提頭來見。”

    侍從們施禮應聲,早已習慣新皇的威嚴。

    ………………………………………………

    馬車咯噔咯噔地行,夕陽將影子拉得很長。偌大的草原之上鮮有人煙,偶有幾隻牛羊行過,悠閑而恣意。

    此處是五國城近郊的墳場,埋的多是漢俘。

    馬車在一處停下,七娘拖著漢家衣衫,緩步下馬。

    表姐,七娘又來看你了。

    五年前,金主病逝。個中緣由,旁人不知,七娘與朱鳳英皆是心知肚明。

    朱鳳英在金宮忍辱多年,不就是為得那一刻的痛快麽?這倒真是表姐的性子!

    記得金主病亡那夜,朱鳳英換上了私藏的漢服,一把利劍抹過脖頸,隻喃喃道了句:

    “阿楷,鳳娘不曾相負。奈何橋頭,你等我”。

    七娘垂著眸子,在朱鳳英墓碑前頓住腳步,其上幾個工整漢字——宋鄆王妃朱氏鳳英之墓。

    這幾個字,也許是完顏亶能給的最大善意。

    七娘側身坐下,隻輕撫朱鳳英的墓碑。

    她沒有帶蠟燭,亦無香火紙錢。

    表姐說過,生前受盡淩辱,願死後不受金賊香火。

    七娘歎了口氣,又看向一旁的墓碑。那是鄆王趙楷的,她的楷兄,表姐的夫君。

    “表姐,”七娘輕聲道,“七娘都老了,也不知,能不能等到歸國之期。你說,你如今與楷兄地下相聚,算不算是一種圓滿?”

    可自己與夫君,卻依舊千裏分隔。

    也不知釀哥哥如今是個什麽模樣?算來而立有餘,可還是當年汴京初見的少年郎?

    她垂下頭,一聲自嘲的笑。

    七娘傾身側臥在朱鳳英的墳包之上,頭枕著臂彎,便似從前閨閣之中,朱鳳英攬著她打趣。

    放眼望去,草原上林立的墓碑墳包,還有不少是謝家人的。

    七娘睫毛沾了一團霧氣,視線漸漸模糊。

    她閉上眼,眼角落下淚。

    “七姐姐。”忽聞得一個熟悉的聲音。

    七娘並未應聲,似是不聞。

    謝菱立在一側,一身金國貴族打扮,身後的侍女挽著裝香燭紙錢的籃子。

    見七娘不說話,不遠處的侍從忙圍了上來。

    一領頭的道:

    “九王妃贖罪,陛下交代過,還請王妃離帝師遠些。”

    謝菱一怔,旋即垂下眸子:

    “故人多已不存,父母跟前,七姐姐當真這般對菱兒麽?”

    七娘這才睜眼坐直,一雙眼通紅而腫脹。

    她揮了揮手,示意侍從退下。

    “帝師,這……”侍從有些猶疑。

    “不妨事。”七娘道,“便是有事,我一力扛著,隻不與你們相幹。”

    侍從們麵麵相覷,不敢違逆七娘,卻又放心不下。他們隻稍稍退遠些,一旦出事,總還能及時上前。

    謝菱笑了笑:

    “皇帝待七姐姐真是極好。難怪九年了,七姐姐依舊不肯回王府。”

    說罷,謝菱便蹲身要點燭上香。

    “住手。”七娘一聲冷言,“大宋英魂,不受金賊香火。”

    謝菱驀地頓住,雙手懸在半空。

    默了半刻,她方收回手,與七娘對坐。

    “七姐姐還怨我吧。”謝菱歎了聲,“我有我的無可奈何。我與七姐姐,總是不同的人。”

    “我不怨你。”七娘道,“趨利避害,適者生存,你選你的路,與我無關。”

    謝菱忽一聲低笑:

    “到底,七姐姐還是看不上我。”

    不怨,有時並非原諒寬恕。而是不在意,不值得。

    七娘抬眼看她,隻見謝菱一臉落寞。

    一瞬恍然,真似回到了當年的謝府。那個雪地梅樹邊,可憐兮兮的,想要與兄長姊妹一同玩耍的小娘子。

    “菱兒,”七娘的聲音很輕,“這是我最後一次這般喚你。”

    她歎了口氣,接著道:

    “沒有人自小該被輕賤,也從未有人真心輕賤過你。一直輕賤你的,不過是你自己。”

    墳場之上寂靜無聲,很長很長的安靜,很長很長的默然。

    曠然天地間,隻聞得二人的呼吸之聲。

    “不是我。”謝菱忽道,在寂靜的墳場上,聲音顯得猶然刺耳。

    七娘卻不再言語,起身理了理衣裙,越過她而去。

    “七姐姐!”謝菱轉身高喚,“不是我!”

    她指著眼前林立的墳包:

    “是他們!是表姐,是大夫人,是謝家人!”

    謝菱幾乎在嘶吼。可聲音越大,越顯得心虛。

    她乍然一聲冷笑,一直以來,隻是自己在自輕自賤麽?

    果真如此麽?

    望著七娘的背影,謝菱隻覺站將不穩。眼前的墳地裏,原本也是她的親人……

    謝菱撇開相扶的侍女,急急朝前行了幾步。

    “七姐姐!”她含了一汪淚,嘶聲喚,“菱兒錯了,菱兒錯了……”

    嗓音沙啞,卻是多年來難得的真摯。謝菱緩緩蹲下身,抱著雙膝,將頭埋進臂彎。

    七娘的腳步不停,麵上亦無甚動容。

    自己的心魔,總要自己經受,與人無尤。(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