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新的格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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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日這一天又稱“上元節”,按照民間習俗是要點燈、放焰火,以向上天表達喜樂和感恩之情。大盛王朝將這一天選定為新年的開朝之日,也有些“普天同慶”的意味在其中。大朝會結束之後,按照慣例,皇帝要宴請全體列席的文武官員,規模卻要比數日前太後在禦花園中舉辦的宴會龐大了數十倍。

    不過弘文六年的這場宮廷晚宴,皇帝仍向往年一樣悶悶不樂,這是因為在白天的大朝會上,他再一次輸給了“文官”和“外戚”兩大集團,本來信心滿滿、胸有成竹的“收割戰”變成了剛剛自保的“防禦戰”,豈能讓他不鬱悶!

    然而彼時爭吵不休的左丞相崔正和中太尉楊坡兩人,此時卻是推杯換盞、互相吹捧,完全沒有了平日裏彼此“嗤之以鼻”的疏離感,仿佛是在進行“勝利”後的慶功。

    他們當然要慶功,這一場與皇帝間的博弈,由崔太後在幕後運作,“文官”“外戚”兩派精誠合作,才好不容易維持住了當今的局麵,阻止皇帝中意的寒門士子搬上台麵來分割他們的利益,這樣的大喜事又怎麽不令人高興?

    皇帝的苦悶、重臣的歡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一切張忌傲看在眼裏,記在了心頭。

    是夜整座恒陽城都彌漫在一種歡樂、祥和的氣氛之中,按慣例這一夜不實行宵禁,因此觀燈、放焰火的活動一直持續到了深夜,直到天亮了仍能聽到三三兩兩的焰火爆裂之聲,隻不過這些聲音遠不如正月初一那日秦驤放的那個焰火來得響亮。

    第二天,已經換上了嶄新官服的秦驤騎著高頭大馬行走在京城的街道上,身後整齊地跟著兩排京兆府的屬吏,手執八尺長的棗紅色大棒,看上去威風凜凜、好不氣派。

    卻說這些京兆府的小吏雖然身份卑微,眼界卻是極好的,當然呆在京城久了,也養成了“欺生”的習慣。新上任的京兆尉若沒有什麽後台、背景,想要指揮他們做事,那簡直就是“與虎謀皮”——這些小吏總會有理由推三阻四,或是借口拖延,或者就是聽命去做事,完成的也隻有五、六分,效率很是低下。

    不過秦驤就不一樣了,他是長襄侯的弟弟、光祿卿的發小,又是名動京城的“新富”,這些小吏要給他使絆,還得好好掂量掂量。更何況長住京城的人都記得,八年前曾有一個誰也治不住的“小魔王”橫行恒陽,而如今這個“小魔王”竟然當上了維持治安的“京兆尉”,招惹他簡直就是在找死。

    因而京兆府的這些小吏也不敢怠慢這位新來的官老爺,隻能盡心盡力地伺候著,不過他們認真做事也不是沒有好處,秦驤此人出手闊綽,一打賞就是幾兩銀子,夠得上他們大半年的俸祿,所以在他麵前也是拚命表現。

    正月十六日,算起來秦驤正式上任也才兩天,整個京兆府的衙門中,小吏們最服帖的就是這位新上任的京兆尉,最風光的也是這位京兆尉,就是京兆令、京兆長史這樣的“上級”也隻有羨慕的份。

    秦驤的“巡遊”隊伍走到京城西大門的時候,正好遇見了光祿卿張忌傲,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是特意在那裏等候的。秦驤令屬下的小吏們繼續巡視西城,自己則和張忌傲鑽進了路邊的一家小茶館,叫了幾個小菜攀談起來。

    秦老弟,皇上讓我帶個口諭給你……”張忌傲剛說話,秦驤就示意他不要繼續說下去。

    你先不要說,讓我猜猜是什麽事情……”秦驤往二人的杯中斟滿清茶,“是不是與蕭鱟有關?”

    不錯!”張忌傲答道。

    皇帝是不是想讓我查查蕭鱟的西域駿馬從何而來的?”

    也不錯!”

    秦驤嘬了一口茶,繼續道:“是不是還想讓我查一查蕭鱟擔任太仆少卿期間貪墨了多少朝廷撥付的、采購邊關戰馬的銀兩?”

    秦驤,你是怎麽猜到的?”張忌傲“咕咚”灌了一口清茶,好奇地問道。

    秦驤拿起茶壺,慢悠悠地給他滿上:“皇帝是君,蕭鱟是臣。臣子的馬場中隨隨便便就能牽出二十多匹禦獵苑中沒有的良馬,而蕭鱟又是主管戰馬采購事物的官員,換做我是皇帝,也會心中起疑。”

    嗯,是這麽個道理!那這件事……”

    關於蕭鱟貪瀆之事,物證、人證都有現成的。”秦驤抓起一把花生米塞進嘴裏嚼著,“所以這件事,無需查!”

    張忌傲驚奇地張大了嘴巴,問道:“這卻是為何?”

    首先,蕭鱟在京中還有三處馬場,裏麵養的不是西域戰馬就是漠北戰馬,而他又是負責采購戰馬的主管官員,光憑這一點,‘貪瀆’的嫌疑就擺脫不了!其二,去年鬧得邊關人心惶惶的‘官憑馬商通敵案’,那些被抓的不法馬商的後台就是蕭鱟,隻需嚴刑拷打,不怕沒有招供的!”

    秦驤這樣說道,接著又無奈地搖搖頭:“本來那時候是揭發蕭鱟‘貪瀆’案的最好時機,隻可惜有人手眼通天,把這事兒給瞞過去了!”

    誰?誰這麽大膽?”張忌傲問道。

    秦驤“嘿嘿”一笑,諱莫如深地反問:“當今這個世上,誰會有這麽大的能力阻撓廷尉府查案?”

    這個問題其實無需細想也知道答案,隻是張忌傲不願相信罷了。

    不會吧!楊太尉可是‘三朝元老’、朝廷輔政重臣,怎麽會……”

    秦驤又喝了一口清茶,說道:“正因為他是朝廷重臣,所以才要保住蕭鱟。這幾十年來,蕭家、楊家早已合為一體、不分你我,動蕭鱟也就等於動楊伯父,他才不會給崔正這些‘外戚’送上打擊自己的機會!”

    那廷尉府的張士信怎麽就……”

    廷尉卿張士信,上次你說他屬於兩不沾邊的‘中立派’,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他幫楊伯父隱瞞蕭鱟的‘貪瀆’案應該是想保住自己的權位。”秦驤說道,“可不要忘了,張士信雖是晉原白氏的門生,但他的出身可遠遠比不上蕭鱟這樣的世家公子。縱然蕭鱟因為‘貪瀆’免官,蕭老丞相的蔭封仍在,他依然是侯爵;但張士信得罪了當朝太尉,哪裏會有好日子過!”

    張忌傲恍然大悟,連連點頭:“秦驤,對於這些人心世故,還是你看得透徹!”

    也算不上什麽透徹,隻是交換一下立場,更能理解當事人的處境而已!”秦驤說著,又抓了幾粒花生米,“張兄今日來找我,應該不是隻為這一件事吧?”

    張忌傲嘬了口茶,笑著回道:“果然瞞不過你!”接著他將正月十五日大朝會上發生的事情跟秦驤說了一遍,最後說道:

    回府後我想了很久,上禦史周沐一向是不摻和皇帝、崔丞相和楊太尉之間的爭鬥的,這一次為什麽要給陛下出謀劃策呢?”

    秦驤仔細聆聽著他的敘述,莞爾笑道:“他這是賣了一個天大的人情給你們張家,你還去懷疑他有何目的?張兄,你呀……”

    凡事都有目的,這位周大人身為世人敬仰的名儒,總讓人覺得有些……”張忌傲皺著眉頭說道,“反正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秦驤笑著說道:“這個嘛,好理解!當今皇帝想有所作為,當苦於‘文官’和‘外戚’的掣肘,一直難以施展拳腳。這次大朝會上,雖說仍然維持住了三方製衡的局麵,但很顯然皇帝的耐心是有限的。周沐這樣做,實際是在位他們周家在未來五年、乃至十年布局!至於周綽……”

    提到周綽,秦驤停頓了一下,忽然心中明朗起來:“原來皇帝如此看重他!那他與我合作鏟除蕭鱟一黨、甚至於扳倒楊伯父,原來也不隻是為前太子報仇這麽簡單!周綽、周沐,原來都在為未來的朝局做打算!”

    如此說來,周蕙茞、周蕙荃倆姐妹入京也是他們計劃的一部分?”秦驤心中暗道,忽然一拍桌子,不禁失聲笑了出來,“這個周綽,好歹也是一代名臣,連這種餿主意都想得出來!”

    張忌傲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急忙問道:“我們在談周沐,又關周綽何事?”

    秦驤忍住笑意,擺擺手說道:“沒什麽,隻是想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張忌傲聞言也不去深究,因為他清楚秦驤的脾氣,隻要他不想說,怎麽問都不會有結果。因此他又換了一個話題——這也是他來找秦驤最重要的目的。

    大朝會過後,陛下一直悶悶不樂,這如今的朝局,就真的沒有什麽辦法了嗎?”

    秦驤一臉嚴肅地看著張忌傲,忽然拱手拜道:“張兄心懷天下、替君分憂,下官這廂銘感五內、泣涕而拜!”

    張忌傲抓起一粒花生米塞進他的嘴裏,沒好氣地說道:“別打趣了,你鬼主意多,快點幫我想想辦法!”

    哎,說你是‘帝黨’,你還真是稱職!”秦驤收起嚴肅的神情,嘻嘻哈哈地說道,“左丞相、中太尉權勢再大,也都隻是臣子,哪裏能和皇帝相爭!之所以皇帝不敢放開手腳爭奪權力,還不是因為背後有崔太後的牽製!”

    張忌傲眨眨眼,表示讚同:“這一次的大朝會,很明顯就是崔太後、崔丞相說服了楊太尉,合力阻擊陛下對於太仆卿、宗正卿和大將軍的任命提案。”

    當今皇上繼位時能做出‘三公’變‘六公’的舉動,說明他懂得‘分權製衡’的道理;不過‘製衡’是手段並不是目的,如果不能從‘製衡’中攫取權力,那再多的‘製衡’也隻是徒勞。”秦驤繼續說道,“前霄明帝繼位之初,外戚幾乎完全把持著權力,局勢遠比當今險惡得多,但他最後還是奪回了大權,成為前霄最後一位掌握著實權的皇帝,你可知是何原因?”

    什麽原因?”張忌傲急忙問道。

    人才!”秦驤說道,“足夠多既有能力、又有忠心的人才!前霄明帝先是利用宦官牽製外戚,令兩者互相爭鬥,然而兩者鬥得如火如荼之時,不動聲色地安插入自己的心腹。隨著宦官、外戚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明帝的勢力也越來越強,最終振臂一呼,將宦官、外戚一舉鏟除,完完全全地把控了大權!”

    張忌傲連連點頭:“不錯,這是個可以借鑒的例子!但從繼位到實掌大權,前霄明帝整整用了十年的時間,隻怕陛下他不願意等這麽久!”

    對於此,秦驤卻是微微一笑:“權力的經營,本來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事情。不過當今天子也不用花這麽久的時間,據我估計,如果從現在開始認真經營,至多五年的時間,他就可以完全把控大局!”

    五年?真的可以?”張忌傲有些不太相信。

    崔正正值壯年,不過楊伯父如今也六十有七了……”秦驤不動聲色地說道,張忌傲立時就明白了。

    你是說,現在開始經營,讓陛下接手楊太尉離去之後的權力真空?”

    秦驤點點頭,說道:“蕭鱟倒台,也就兩年之內的事情;在那之後,楊伯父也必然受牽連,雖然不至於將‘文官一派’連根拔起,但也會留下不少權力真空。如果那時候皇帝沒有做好準備,這些權力隻會被‘外戚一派’占據,那時候再想奪回,可就難上加難了!”

    不錯,確實如此!”張忌傲說道,“那怎麽需要五年的時間呢?”

    我說的是皇帝完全控製權力的時間,切莫忘了崔氏一族!”秦驤說道,“三年經營,兩年爭權,正好五年!”

    聽到這話,張忌傲麵有喜色:“秦驤,你這番話我必當轉告陛下,想來陛下肯定會重用於你!”

    秦驤卻是搖頭說道:“這些話可不能跟皇帝說,若真的要說,也不能明說!”

    這又是為何?”張忌傲想不通。

    自古伴君如伴虎,維持當前三方製衡的局麵其實對大家都有利;一旦皇帝一家獨大,對你對我、對天下都不一定是好事!”秦驤說道,“你若是真忍不住的話,就有意無意地對提一下前霄明帝的事例,皇帝能悟到多少,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秦驤……你這個人就是心眼多!好,就聽你的!”張忌傲喝了一口茶,迫不及待地走出小茶館,朝外麵走去。

    喂,茶錢你還沒給呢?”秦驤忙喊道。

    記我賬上,改日請你下館子!”張忌傲翻身上馬,留下了這麽一句話。

    茶館內,秦驤默然一笑,慢悠悠地給自己滿了一杯茶:“胡說八道的,他也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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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