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拳腳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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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錚輸了。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輸了就是輸了,而且輸得有些難看,比試之前,他分明沒有將那清瘦的毛頭小子看在眼裏,偏偏,就是這個他看不起的毛頭小子,贏了他。韓錚越想越不是滋味,從校場回營帳的一路上,都不由自主陰沉著一張臉。身後那一幹手下也是鬱悶得緊,加上韓錚身上散發出來的壓抑的怒火,更是讓他們個個閉緊了自己的嘴巴,連帶呼吸都有些小心翼翼的,一路沉悶無聲地走回營帳。
隻是,進了營帳之後,有人終究是憋不住了,遲疑著打破了這駭人的沉悶,“淳於冉?淳於冉......這個名字,你們不覺得有些耳熟嗎?”
韓錚擰了眉,回頭盯視開口的人。是他的副手,出身東離宗室,論血緣的話,當然不及韓錚與乾帝的近,但怎麽說他也是姓蕭的,東離皇室的那個“蕭”。聽到蕭旭這話,韓錚眉間的褶皺更深,突然憶及方才聽見淳於冉這個名字時,心頭掠過的,那一刹那的,莫名的耳熟。
事實上,蕭旭一路上都在思慮,這會兒,見著韓錚的表情,明白他也是覺得耳熟的,不由愈發在記憶處深挖,片刻之後,他突然驚囈了一聲,“淳於冉......淳於冉,難道......難道是那個淳於冉不成?”再迎向韓錚帶著探問的眼神時,蕭旭稍稍斂去麵上的驚疑,卻又躊躇著,半晌無言。
韓錚一挑眉,有些不耐煩,“有話直說,你幾時起,也學會這般吞吞吐吐了?”
蕭旭猶豫片刻,終究是沉吟道,“韓兄可還記得,去年年初,陛下曾下過一道聖旨,表彰虎威軍中眾將士,當中就有一個淳於冉......”說到此處,眼瞅著韓錚的臉色越變越難看,蕭旭知道韓錚已經記起來了,忙住了口。
韓錚當然記起來了,他怎麽可能忘記呢?前年秋上,南夏軍大舉來犯,韓定濤率領虎威軍抵抗,那一回,大戰小戰零零總總打了十幾次,最後才在軍中一小將獻計之下,將敵軍誘至深穀之中,以火攻大敗之。那一役結束的時候,京城已是大雪紛飛之時,隨著韓定濤的捷報一路從邊關而來的,還有他為此役中立功的將士請功的折子。當中最為顯眼,引起朝中爭議的,就是淳於冉這個名字。而淳於冉,就是那個獻計的小將,彼時,他還隻是一個什長,任命不需經過朝廷批準,更是名不見經傳,可是,當那封折子到了陛下的手中,淳於冉這個名字,也傳遍了整個京城。不是因為他立的軍功,而是因為,他,哦,不,是她,淳於冉,是個女人!
是的!淳於冉,是個女人!而虎威軍統帥韓定濤上折子,給一個女人請功!朝中因此事,爭議重重。雖然東離朝中,已有女官,但女將,這還是頭一回。但盡管如此,未免邊關將士寒心,陛下最終還是力排眾議,下旨擢升淳於冉為騎聲校尉,卻不是一般校尉的從五品,而言明,隻是一個從七品,算是兩邊各給了些安撫,這才平息了此事。而淳於冉這個名字,也在一年中,漸漸被淹沒在京城的錦繡繁華之中,慢慢被人淡忘。
但是韓錚怪責自己,他又怎麽能忘?那個時候,韓定濤的請功折子剛剛上報朝廷時,甚至有人在他耳邊堂而皇之地問,韓定濤這麽賣力地給淳於冉請功,這個淳於冉是不是韓定濤的紅顏知己?
淳於冉!淳於冉!這個名字,曾經給過他怎樣的折辱,他怎麽可以忘記?而今天,今天他甚至輸給了她,輸給了淳於冉,輸給了......一個女人?
韓錚錯著牙,隻覺得胸口被怒火燒得快要爆炸了,他陰沉著臉,大踏步出了營帳,一把拎住一個路過的士兵領口,咬牙切齒地問道,“淳於冉的營帳在何處?”
另一邊,姚三正在饒有興致地聽人繪聲繪色地講述韓錚與淳於冉的這場比試,聽到精彩處,不由撫掌而笑,“妙極妙極!我家妹子真是好樣的!韓錚這小子就該好好教訓教訓,看他還一副不可一世的張狂樣。”轉而,又覺得遺憾,“唉!可惜了!這麽好的一出戲,我怎麽就給錯過了?這一覺,劃不來啊!”
“三哥——”突然,一把有些驚惶的嗓子從帳外一路響進了帳內,“剛才有人瞧見姓韓的小子氣勢洶洶地朝阿冉的帳子去了,你說他該不會是去找茬了吧?”
淳於冉蹙著眉心,瞅著麵前陰沉著一張臉,杵在她麵前一動不動的男人,覺得有些頭疼。校場上比鬥了一番,她覺得渾身是汗,正準備去河邊她專屬的隱秘處梳洗一番。誰知,這位就不由分說進了她的營帳,進來了又一言不發,隻是用一雙雙黑洞洞的眼睛,陰沉沉地盯著她,像是要在她臉上瞪出兩個窟窿來似的。她當然看出這位來者不善,敢情是輸了比試不甘心,所以來找茬的?淳於冉在心裏腹誹,麵上卻沒有顯出半分,隻是她也不耐煩在這兒跟韓錚大眼兒瞪小眼兒,索性張口問道,“韓都尉,請問你有何事?”
與此同時,韓錚正將她打量了個遍,心裏思緒翻攪,說是波濤洶湧也絕不過。她沒有穿耳朵,但纖細的脖頸間沒有喉結的凸起,她身形清瘦,沒了甲胄的遮掩,能顯出兩分女性的柔軟,還有她的嗓音雖然沒有女性的柔膩,但也較男人清越,他當時真是瞎了眼,怎麽會把她認成少年?
淳於冉被他看得很不舒服,“韓都尉,如果沒什麽事的話,還請你先出去,好嗎?”客氣地下著逐客令,對方卻沒有半點兒表示,那盯視的目光甚至又更陰沉了兩分。淳於冉蹙起眉,心裏火起,偏偏她的性子慣來沉穩,隻一瞬,便抑住了怒火,“那你自便吧!”話落,她越過他,便欲離開。誰知就在錯身而過的刹那間,臂間一緊,他將她牢牢箍住,緊得讓她有些生疼,“韓都尉,你這是何意?”
“你跟韓定濤是什麽關係?”韓錚終於是問了出來,咬牙切齒,語氣裏帶著滿滿的,不容錯辨的惡意。
淳於冉先是一怔,片刻之後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嘴角譏誚地微微勾起,“怎麽?韓都尉是突然決定當個孝子,關心父親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是不是該先關心一樣元帥年前受的傷是不是好全了?他的老寒腿發作的症狀可輕了些?”
誰知,這番話,卻如同火上澆油一般,讓韓錚的怒火更盛,他箍住她用力一推,將她推抵在近旁的毛氈之上,俯低麵容狠聲道,“別跟我打馬虎眼,回答我的問題!”
“那麽韓都尉為什麽不先回答我的問題?還是你這個孝子,其實根本不知道你的父親年前後背中了一箭,傷口潰爛,發著高熱,昏迷了幾天幾夜,險些丟了命。也不知道他被老寒腿的病痛折磨了數年,每到雨季和冬日,雙腿都腫得無法彎曲,他還得穿著厚重的甲胄督促操練,還得拖著病軀跟敵軍作戰?”淳於冉質問著,嗓音裏不知不覺也冒出了掩不住的火氣。
“夠了!”韓錚說不出是惱還是愧,本來就很是白淨的麵皮瞬間漲紅,狠聲打斷她,“我知道,你跟他,比我這個兒子要親近得多!用不著炫耀!看來,我也用不著再問你們是什麽關係了!”
韓錚麵上那篤定的神情卻惹惱了淳於冉,她嗤笑一聲,反問道,“哦?我倒是很好奇,在韓都尉看來,我跟元帥是什麽關係?”
還能是什麽關係?有那麽一瞬間,韓錚幾乎想要嗤笑著反問,可惜他沒有機會了。身後一股凜寒之氣逼近,他將淳於冉一鬆,堪堪回身,便與來人赤手空拳過了數招,眨眼間,便落敗,被來人逼退數步才堪堪站穩。來人正是姚三,這會兒他收回拳頭,望著韓錚,麵上輕笑,眸底卻冷冽如冰,“韓都尉,你才來營裏可能不知道,阿冉的營帳,可不是隨便能來的地方!”
那邊,淳於冉見著姚三來了,方才跟韓錚一番對話已讓她憋悶到不行,她也不耐煩再跟他扯,索性一扭身,便邁步出了營帳。帳子內兩個男人分據兩側,以目光對峙。
片刻之後,韓錚笑了,帶著譏誚,“原先不知道,現在卻是知道了。看來,淳於校尉果真是虎威軍的寶,我還沒對她怎麽著呢,這就有人忙不迭出來護了!”
都是男人,姚三豈能不明白韓錚話語背後的意思,當下,麵上笑容盡褪,麵色沉冷下來,再不複之前的客氣,“韓都尉最好把嘴巴給我放幹淨些!阿冉是女子沒錯,可她自小在虎威軍中長大,這虎威軍就是她的家,我們虎威軍中人就是她的家人,我們人人都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妹子。你如果再冒犯她,或者再讓我從你嘴裏聽到那些齷蹉的話,我絕不會對你客氣!”
“姚將軍方才對在下......客氣了嗎?”韓錚嗤笑。
“如果再有下一次,你會知道,什麽是真正的不客氣!”警告地冷瞅了韓錚一眼,姚三拂袖而去。
韓錚默立帳中,良久不動,直到太陽西斜,將他的身影沉溺在陰翳之中,不辨彼此......
姚三找到淳於冉時,她正托著腮,坐在河邊的大石上,望著奔流的河水發呆。他走過去,瀟灑笑道,“怎麽了?小丫頭,有心事啊?一串糖葫蘆買你的心事,如何?不過我今天沒帶,改日休沐進城,買了補給你?”
淳於冉回頭望了他一眼,微微翹起嘴角,“三哥,我已經長大了!”
“怎麽了?現在長大了,所以有心事也不告訴三哥了?還是現在的價碼長了,一串糖葫蘆不好使了?”姚三仍然笑得沒心沒肺,淳於冉卻隻是笑笑,沒有應聲,姚三這才稍稍斂了麵上刻意的笑,正色道,“阿冉,不管你長多大,對於三哥來說,你永遠是那時候跟在我屁股後麵的小不點兒。你我都一樣,自小沒了父母,在這虎威軍中長大,說句托大的話,對於我來說,元帥就是我父親,你,就是我妹子。永遠都是!”
“三哥,我知道!”淳於冉笑望他,眼眸溫暖而柔軟。
“既然如此,那就別為那小子的胡說八道傷心了,嗯?”姚三稍稍寬了心,想著他家阿冉也不是那些不經事,一遇事就哭哭啼啼的小女子。
“我不是為自己傷心,我是為了義父!他一身殫精竭慮,為國為民,落了個渾身傷痛,妻離子散的下場,而他唯一的兒子,居然這樣看他.......”說著說著,淳於冉悄悄紅了眼眶,轉頭望向河水,吸了吸鼻子,終究是把眼淚憋了回去。
“傻丫頭,那韓錚就是個擰不清的,咱不理他啊!”姚三歎息著揉了揉淳於冉的頭頂,像是她小時候每回不開心的時候,一樣。
“可是三哥,他,是義父的兒子!”淳於冉的聲音很輕,轉瞬,似乎就被流水帶走,聞聲,姚三終也沉默了。刹那間,隻有風聲和著流水的聲響,平緩地淌向下遊,而這河水淙淙,卻是究竟要流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