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番外之一: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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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勝子其實姓李。他的大名,叫作李勝。

    沒錯,和李盛就一字之差,發音完全相同。

    李盛身邊的人第一次知道的時候,莫不笑噴。可這個事兒,李盛和李勝也都沒辦法,誰叫名字是爹媽給的呢。

    隻能說,他倆有緣。

    李勝和李盛一樣,也是老京城。他們小時候,都是住在大院裏。可大院跟大院,不是一回事。李盛住的,是部隊的大院。李勝住的,是胡同裏的大雜院。

    農村人往往會羨慕城裏人,羨慕他們住在城裏,有城市戶口,有工作。他們並不清楚,在一個大城市裏,人和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有從小活在特權和富貴中的,也有生來就在貧困的底層掙紮的。這個無法選擇,端看投胎技術。

    勝子的投胎技術,毫無疑問是特別差的那種。

    他出生在一個低保家庭。

    媽媽多病,常年臥床。爸爸一條腿有點稍微不靈便,是個環衛工人。家裏還有年邁的奶奶。一家子老的病的小的,全指著他爸那點微薄的工資養活,除此之外,就隻有每個月那點點低保金。

    可勝子其實並不是獨生子。他其實還有個哥哥。

    勝子的哥哥當然也姓李,他的名字叫作李利。

    李利從小就是個有些遲鈍的孩子,因為別人叫他的時候,他經常會沒有反應。大家會因此笑他。他的父母也從來沒想過要帶他去醫院看看。“去醫院”對這個家庭來說,是一件昂貴的事情。

    直到後來,小學裏搞體檢,才檢查出來,李利的一隻耳朵是聾的。天生的。

    李利因此拿到了殘疾人證,李家因此有了生二胎的指標。

    二十多年前,什麽獨身主義,丁克家庭,什麽不生孩子過二人世界的概念都還統統沒有。這個國家的普遍大眾都認為,多子是多福的。大家不能多生孩子,是因為有政策管著,有罰款懸著。要都有免費的指標,大家肯定可勁的生。

    於是才有了李家的老二,取名字的時候取了“勝”字。這樣兄弟倆合起來就是“勝利”,雖然是反著的,也是個好詞。

    勝子其實對他哥印象很淡薄。他那時候畢竟是小。

    他記得最清楚的事就是,在他哥死之前的那段時間,他突然有錢了。

    突然就拿了嶄新嶄新的衣服回來穿,還有給媽媽的藥,給奶奶的補品。甚至給他這個小了好幾歲的弟弟,也有新衣服新球鞋。

    但比起這些,勝子更開心的是,他哥有錢給他買零嘴!那段日子,他就跟個小哈巴狗似的黏著他哥,可憐巴巴的用眼瞅著他哥。他哥就牛掰哄哄的領著他去了胡同口的小賣部,牛掰哄哄的掏錢給他買零食。

    勝子覺得他哥掏錢的樣子太帥了。

    那段日子,真是幸福。

    然後突然有一天,他哥就沒了。勝子,突然就變成了李家的獨子。

    他並不是很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大約知道是他哥闖了大禍。這次的禍真大了,把自己的命也丟了。

    有穿得講究體麵的男人去了他們家,跟他爸媽和奶奶講了很久的話,然後離開了。後來他們家經濟上忽然就寬鬆了很多。爸媽也不再老為沒錢拿藥而發愁了。

    他當時的年紀,知道什麽是“死”,但死究竟有何意義,他其實懵懵懂懂,不是真的明白。他甚至沒有太傷心,隻是爸媽告訴他以後再也見不著哥哥的時候,他就知道再沒人給他買零食和新衣服了,才難過的哭了一場。

    直到後來他在家一個人孤零零的,再沒人陪的時候,他才慢慢的體味了到了什麽叫“死”,什麽叫“再也見不著”。

    慢慢的,這個懵懂的孩子,才真的開始為哥哥的死感到了傷心和難過。背著人,偷偷的哭過幾回。

    可他畢竟年紀小,他有他的玩伴,他要上學,要做作業,要看動畫片,要在胡同裏撒了歡似的和別的孩子瘋跑。慢慢的,哥哥的臉,就模糊了。

    要不是刻意提起,他甚至會產生他生來就是獨子的錯覺。

    他的學生時代,一直就處在這種放養散養的狀態,就這樣混著混著,高中就畢業了。

    許多大學生一畢業踏入社會,會覺得茫然。但實際上,每年都會有一群也是初入社會,卻比他們更茫然的人。這群人,就是高中畢業生。

    高中畢業,卻沒有讀上大學。這群人,他們對社會的茫然和恐懼,要遠超大學生、中專生、職高生和技校生。因為大學生有學曆。中專、職高和技校生,有一技之長,有明確的就業方向。

    隻有高中生,是完完全全的茫然,完全不知道前路在何方,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或者能幹什麽。

    一點過度和銜接都沒有,他們就從不許打扮、不許玩、不許戀愛的仿佛與世界和社會脫離的學校,被推倒了光怪陸離的現世。

    在勝子的茫然中,勝子他媽拖著病體,天天去街道哭。天天哭,天天哭,就給勝子哭回了一份工作。

    勝子就上崗了。

    他的工作特別簡單,就是剪棉紗。一把特殊的剪刀,一大團棉紗,按照要求剪成一小坨一小坨。剪得太小太大都不行,必須大小差不多。

    工資是按件記錢,三分錢一坨。

    勝子剪了一個月的棉紗,因為手還生,速度上不去,隻掙到了幾百塊錢。換回來的是夜裏疼醒,發現右手在痙攣。

    在無法入眠的疼痛中,勝子睜著眼睛看著簡陋的天花板。才隻有十八歲的他,分外的迷茫,並絕望。

    他知道這決不是他想要的人生。但他不知道他想要的那種人生,要怎樣才能實現。

    他想要的人生,其實挺簡單,就像他的某些從大雜院搬走裏的鄰居那樣。

    從小就認識的人,漸漸長大,分道揚鑣。有些人家就從大雜院搬走了。不再常聯係,但是隔個一年兩年的,發小們也偶爾會聚一回。

    他年紀小些,以前沒參加過。但是高三那年,有一次聚會,正趕上還在做特種兵的老貓回來了,老貓就帶他一起去了。

    飯桌上,他見到了一個許久不見的鄰居,年紀要大他不少。他隱約還能記起來以前夏天的晚上他光膀子跟大家一起坐在路邊打撲克的樣子,還有後來他白天賣衣服,晚上支起攤子賣羊肉串的事。

    他記得有一回,有人跨界來收保護費,把他給打了。他頂著烏眼青回來喊了一嗓子,胡同裏的小子們二話不說就跟他去了,勝子那回也去了。他年紀小點,戰鬥力不行,大腿讓人給踹青了,後背挨了一棍子。但是那夥子人還是讓他們這片的人給趕回去了。

    後來那人招待他們吃羊肉串,勝子腿上背上雖然疼,但是吃得特香。

    感到自己講了回江湖義氣,並有一種找到組織般的虛幻的歸宿感和使命感。誰叫那時候,看的都是程浩南和山雞呢。

    勝子自覺自己是做不成程浩南的,但他夢想成為山雞。他渴望有一個程浩南式的大哥出現,對他慧眼識金,然後帶他一起裝逼一起飛。

    可惜沒有。

    幾年後他跟著老貓在聚會上又見到了那個鄰居。他早就不賣羊肉串了,據說開了餐廳。他是開著私家車來的,西裝革履,經常故意把左手放在桌麵上,好讓別人看清縫在左袖子上的西服的商標。是名牌!電視廣告裏經常看見的那種。

    飯桌上,那鄰居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結賬的時候,大家都不吭聲,隻有他大手一揮,豪邁的說:“都別動,今天我請!”

    特別瀟灑!

    勝子想要的人生,就是像他一樣。

    其實老貓的工資待遇,那時候很高。部隊本來就待遇福利高,老貓還是特種兵,比別人還更高。老貓家裏,本來條件比勝子家強不到哪去,就因為老貓出息,過得比勝子家好多了。

    勝子因此不理解,為什麽老貓在這種飯局上不瀟灑一點,不講一講他有多牛掰。不主動跟那鄰居搶一搶買單。

    買不買的,搶一下也好看點,長臉。

    可老貓就是不吭聲。他安靜的吃飯,安靜的喝酒,安靜的抽煙。別人不敬他,他不主動和人碰杯。明明在一張飯桌上,勝子要是不特意去看老貓,都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許多年後,勝子的老板李盛讚歎過,他告訴勝子,這是一種本事。

    但當年的勝子,當然不懂。

    在剪了三個月的棉紗之後,勝子終於對這種生活絕望。作為一個十八歲的少年,他常常感覺自己在剪的是自己的生命。

    勝子本來是個小聰明有,大事上很難作決定的人。但他在絕望中,不顧母親的哭泣責罵,還是毅然辭工。他給部隊裏的老貓打了個電話,厚著臉皮跟他借錢。老貓問他有什麽打算,他說了。老貓聽了之後,二話不說就給他把錢打過來了。

    老貓以前,和他哥關係特好。他從小,就貓哥、貓哥的叫他,跟在他屁股後頭。

    勝子用從老貓那裏借來的錢報了個駕校,學車,考駕照。幾個月後,他憑著他的駕照和帝都的戶口本,成了一名出租車司機。他臥病在床的媽,才喜笑顏開。

    勝子很慶幸自己是個帝都人。

    每個地方都會有地方保護主義,帝都也不例外。出租車司機、環衛工、商場售貨員……有些工作要應聘,帝都戶口是硬件。

    站在更高的,放眼全國的層次上來評說,這種地方保護主義當然是不公平不公正的。但是站在勝子這樣帝都最底層的小市民的角度來說,這是這個城市、這個政府,對他和他所屬的這個階層,最有力的的保護。

    讓他們,不至於無飯可吃。

    當勝子還是一個學生的時候,他可看不起外地人了。因為勝子是一個老京城。老京城,特別胡同裏那種,就特愛看不起外地人。

    直到勝子離開了校園,進入了殘酷的社會,他才知道,比起辛勤誠懇、吃苦耐勞,他跟他看不起的那些外地人……差遠了。

    因此他是真的慶幸自己是帝都人,有帝都戶口。

    他的投胎技術,跟很多人沒法比,卻比另一些人要好得多。

    那個時候帝都剛剛開始整頓出租車行業。司機師傅們剛開始穿上黃襯衫。

    勝子穿了一年的黃襯衫,他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每天拉活,接客,任何時候都在路上。夏天用個大可樂桶裝涼水喝,冬天帶個杯子,後備箱放個暖水壺。

    比他爸強點。他爸做環衛工的,冬天連口熱水都喝不上,午飯都是冰涼冰涼的。

    掙的錢也比他爸強點。他的父母因此非常滿意。

    和剪棉紗剪到手發顫的工作比起來,他自己也滿意了。他畢竟是為自己的人生抗爭過,奮鬥過了。

    中午的飯點,他和他的同事們會固定的聚集在某一條路邊。他們吃了飯,也會休息。或者躺在車裏眯一覺,或者在人行便道上鋪上報紙,大家圍成一圈打牌。

    他的同事們年紀大些,大多有啤酒肚。脫了衣服光膀子,有些人的胸,比a罩杯的女人還大。一天到晚就坐在駕駛座上不動,晚上回家又累得筋疲力盡,誰也沒有多餘的力氣鍛煉身體,保持身材了。

    勝子也就是仗著年輕,還沒脫離不留存脂肪,精瘦精瘦的少年期,身材才能入眼。但可以想見,若幹年後,他也一樣會有著懷胎六月般的肚腩,和比女人還大的胸。

    但勝子想不到那麽多。他一天一天的就這麽過,沒覺得有什麽不好。拉客的時候,會有那種衣著光鮮體麵的,出入高檔寫字樓或者昂貴的時尚餐廳的乘客。勝子看著,也會覺得羨慕,但從來沒覺得那是他可以踏足的世界。畢竟,與他的生活太遙遠。

    慢慢的,中二少年時期,關於程浩南和山雞的夢,在畢業後短暫的時間裏就湮滅在現實中了。

    直到,他遇見了李盛。

    這個改變了他人生的人。

    那天中午,他坐在路邊打著牌,就那麽隨意的一撩眼皮,看見了路對麵的那個男人。

    那一瞬間,沒有什麽風起雲湧,天地際會的感覺。他就覺得那個男人特別的……特別的……就是他旁邊明明一個人都沒有,他都特別的給人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怎麽說呢,勝子看了他一會兒,才意識到,那個男的身上,給人一種貴氣逼人的感覺。在他跟前,你下意識的就會收斂。

    那會兒李盛穿著西裝,外麵套著黑色的外套,一隻手插在褲兜裏,一隻手夾著煙。隔著一條不算寬的機動車道,靜靜的望著這邊。

    勝子就突然想起了小馬哥。他覺得這男的,就差往脖子上搭條白圍脖了,否則,妥妥一個小馬哥。

    雖然隔著一條馬路,但勝子就有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那個男的在看他。這一圈人裏,他隔著馬路遙望的,是他。

    然後那個高高的男人把煙扔在地上碾滅。勝子覺得他這個動作也特帥,也是有點像港片裏的感覺。勝子心裏想著這個動作他回去要練練,練熟了,到於小蘭麵前做做,帥!貓哥看不上她,她別想東想西了,好好看看就在她跟前的他唄。

    他胡思亂想的時候,那個男人穿過了馬路,徑直走到了他的身前,說:“我要個車。”

    他是對著勝子說的,他要的是勝子的車。

    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規矩。按照排隊的順序,還沒輪到勝子。但是當那個男人在一圈人裏,眼睛裏隻看見勝子的時候,他們都莫名的沒說什麽。氣勢上,就被壓住了。

    那個男人,真的是貴氣逼人。

    這樣的男人,他們見的少。因為這樣的人,通常,不需要坐出租車。

    男人就上了勝子的車,他報了個地址,很遠。幾乎要繞著三環半圈。

    路上,勝子就一直在說話。

    帝都出租司機的愛聊,能侃和自來熟,全國都是有名的。勝子所有的天賦點,似乎都點在這上麵了。他特別的能自來熟。

    車裏就一直都響著他嘰嘰呱呱的聲音,偶爾有那男人的輕笑,或者提問,或追問。這一路,勝子過得還挺愉快的。跟乘客聊天侃大山,也是他的人生樂趣之一。

    他偶爾從後視鏡裏瞥一眼,便能看見那男人狹長的眼睛從鏡子中看著他。他的目光太過銳利,讓勝子感到莫名的不安。他還從後視鏡裏看到一輛黑色的大奔。作為一個專職的司機,勝子還是有些敏感的,他忽然意識到,那輛大奔已經跟了他很久了。難道要去同一個地方?真是巧。

    到了目的地,那個男人沒有立刻下車。

    他說:“我最近要招個生活助理,你有沒有興趣?”

    他給了他一張名片:“有興趣的話,給我打電話。”然後他下了車。

    那名片很簡單,就一個名字,一個電話。他叫李盛,居然跟他同名,笑死了。

    他奇怪那名片上為什麽沒有公司沒有頭銜,沒有一大串的座機號分機號和傳真號。他見過的名片都是這樣的。他不知道名片也分很多種,有商務名片,也有私人名片。

    勝子對這個叫李盛的男人的提議興致缺缺。生活助理,聽著就感覺不好,像是那種伺候人的活兒。他知道,南方管這叫馬仔,說白了就是跑腿兒小跟班兒。

    帝都人啊,就是生活在最底層的人,都有著奇怪的高傲。他們不願意做諸如保姆之類的工作,覺得是伺候人的,低人一等。

    勝子把名片隨意的放在手邊,掛擋起步。他走到路口,覺得往前走有點偏僻,可能拉不著什麽人。他就麻溜的調了個頭,往反方向走。自然便要再次路過剛剛他放下那男人的地方。

    他下意識的往那邊看了一眼。隔著馬路,看見了那輛一直跟在他後麵的黑色大奔,停在那個叫李盛的男人身前,司機下車為他開門……

    勝子就愣在了那兒。

    直到後麵的車用喇叭嘀他。

    他回家後一直回想著那怪異的一幕,心中有著怪怪的感覺。他又掏出那張名片細看,李盛,他叫李盛。

    兩天之後,他決定給李盛打個電話。他想,就去看看怎麽個情況,也不會有什麽損失。隻要不是騙子或者傳銷就行。他要是敢叫他交試用期押金,或者押身份證什麽的,他就抬屁股走人。他可不傻,平時的娛樂除了打牌,就是看報紙了。那些騙局,騙不了他的。

    李盛提供給他的這個生活助理的職位確實如他所想,是有點類似保姆的,而且要求特別高,二十四小時待機,隨叫隨到。

    單看工作內容,勝子挺不樂意做的。但是看了人力寫給他的工資,他心裏砰砰跳,幾乎沒猶豫,就把合同簽了。

    飄乎乎的回家,告訴他爸媽,他要換工作了,特高薪。爸媽還以為他被人騙了,擔心得要命。後來聽說他沒交押金也沒押身份證戶口本,才放心了。

    勝子從此,就跟了李盛。

    一開始,還沒習慣,是挺累的。大夜裏三四點鍾睡得正香,電話把他從被窩裏叫起來的事,李盛經常幹。開始他心裏還會罵娘,後來他慢慢就習慣了。那麽高的工資,不是白給的。

    勝子的天賦技能點,除了點亮了“自來熟”這個分支外,還點亮了另外一項,叫作“靈敏的直覺”。或者換個說法,勝子其實是個很機靈的人。

    他這份機靈,在剪棉紗或者開出租的時候無從發揮,直到他到了李盛身邊,才有了用武之地。

    他跟李盛磨合得很快。主要是由於他機靈,第一次沒做好的事情,第二次他就一定能做好了。李盛對他這一點,感到很滿意。

    勝子敏感的覺出來,在最初的那段時間裏,他老板一直在觀察他。幸好,他似乎是認可了他。

    但認可不等同於滿意。

    李盛經常會指點他,某些事該怎麽做,某些人該以何種態度對待。他指點他的東西,太多,讓勝子有種怪怪的感覺。他覺得一個生活助理,不需要學那麽多的東西。

    但是李盛是個特別強勢霸道的老板,他教他,他就必須得學。

    跟在李盛的身邊,勝子眼界大開。做人做事,在李盛的指點之下,也有了長足的進步。

    這一年,老貓就轉業回帝都,成了一名刑警。跟以前一樣,工作中依然有很多要保密的東西,感覺神神秘秘的。

    勝子這會兒的眼光,已經不再會覺得飯桌上搶著買單或者故意露出西服袖子上的商標是讓人羨慕的事了。但他仍然覺得老貓很牛掰。老貓跟的,都是真正的大案子。

    老貓,在他自己的領域,真的很牛叉。後來,李盛也是這麽點評的。

    勝子跟他聊天,說起他老板,老貓愣了一下。

    “李……盛?”他喃喃的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若有所思,但是什麽都沒說。

    他看著勝子,能感覺到他跟從前不同。

    他們一同參加聚會,勝子是搭他的車去的。他戲問他怎麽不開他老板那些拉風的超跑。勝子笑:“沒意思。”

    有多大的能力,撐多大的臉。

    飯局上,大家若是分攤,勝子就老實掏錢。要有土豪炫富擺闊的要請客,勝子就含笑道謝。簡直低調的不成。

    老貓是知道勝子現在的薪金水平,這桌上其實超過他的不多。他能收斂成這樣,真讓他刮目相看。這是眼界、修養和氣度同時的提升。

    老貓從勝子嘴裏知道,李盛,功不可沒。

    想起這個名字,老貓依然都什麽都沒說。

    勝子跟著李盛,遇到了讓他更蛋疼的事。

    人資資源居然通知他,公司提高了入職標準,至少大專學曆。考慮到他已經是在職員工,讓他去考個夜大的大專文憑。

    勝子簡直臥槽了。他去人力那裏掰扯,人力的小姑娘說:“你跟我說有什麽用,你跟老板說去啊。規矩都是老板定的。”

    一聽是李盛拍板的,勝子就更蛋疼了。以他老板的性格,他感覺他可能躲不過這一劫了。但是他已經快二十一歲了,離開學校已經三年,讓他重新拿起課本,他想想就頭皮發麻。

    就是上高中那會兒,他也不是什麽愛學習的好學生啊!

    他決定去找他老板求求情。

    “哎,勝子!”人力的小姑娘叫住他。

    勝子天生好人緣,嘴巴又甜。小姑娘早跟他熟得不行。她左右瞧瞧沒人,悄悄跟勝子說:“你可別犯傻。我告訴你,這規矩,搞不好就是給你一個人定的。”

    勝子一臉懵逼。

    小姑娘恨鐵不成鋼的說:“你還真傻啊!全公司,連前台的茜茜都是正經的大專學曆。辦公室裏的那幾個,沒個碩士頭銜都不好意思見人。”

    “整個公司,除了幾個司機,就你一個人是高中學曆!司機不在這個新規定的範圍之內。可你在!因為你的title是‘助理’!”小姑娘鐵嘴鋼牙,斬釘截鐵的下定論,“還不明白嗎,這新規定就是為你整出來的!”

    勝子的嘴半天沒合攏。許久才結巴的說:“不……不會……吧?”他老板這幾個意思?

    “你還不明白啊?”小姑娘悄悄的說,“我跟你說,我們經理說,老板就是故意的,就是逼你去上學。你別犯傻啊,老板有心栽培你呢。”

    可老子不想被栽培啊!勝子是有苦說不出。

    他哭喪著臉,想了又想,還是對上學感到太過恐懼,硬著頭皮去找了李盛,希望他能開恩,把他也掃到“司機”那一堆裏去。

    “不想學?”李盛一撩眼皮子,斜睨著他。“那你想怎麽著?”

    勝子讓他看得後背發麻,硬著頭皮說:“我就跟著您,跑前跑後,不是也挺好的。我幹這個的,要大專學曆幹嘛使呢?”特麽下飯吃啊?

    李盛吐出口白煙:“那你就想一輩子就這麽著了?”

    勝子忙點頭。一輩子拿這工資,還定期給漲工資,他真的覺得很滿足很滿足了。

    “你想一輩子就一輩子啊?你問過我願意嗎?”李盛冷笑,“我的貼身助理,必須年輕機敏精力充沛。你覺得你能年輕幾年?能跟我幾年?過些年,我的朋友身邊跟前跟後的都是年輕小夥子,我身邊跟個中年大叔?啊?你是個這個意思嗎?”

    勝子就蔫了。

    李盛從抽屜裏抽出幾張紙,扔給他:“我給你兩個選擇,你自己選。”

    勝子就知道自己是不能幸免了,他老板特麽連專業都給他規劃好了。被逼上梁山的勝子,在老板給出的“人力資源管理”和“企業管理”兩個專業裏麵,選擇了後者。

    無他,就是覺得聽起來比人力神馬的更高大上而已。反正他也是趕鴨子上架。

    “你好好學。別給我考試作弊。我告訴你,最重要的不是學曆,是你學到了什麽。”李盛彈彈煙灰,覺得他士氣太低落,還是給他放出了胡蘿卜。

    他告訴了他,他過幾年打算涉足實業,到時候,會安排他脫離“助理”這個職位,真正去做點事情。

    “你好好幹,我不會虧待你。”他看著勝子說。

    勝子心裏那種奇怪的感覺更強烈了。

    那種感覺是什麽呢?勝子就是覺得,他和他老板之間,似乎不是單純的老板和員工該有的感覺。

    他其實不想說出來,說出來吧……感覺有點想入非非的自戀,萬一不是,太丟人。

    可他還是跟老貓說了。

    “我老覺得,我老板是把我當小弟看的。”他說,然後解釋,“不是那種馬仔、跟班的那種小弟……就是……”

    他說著,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是……山雞對程浩南的那種小弟……兄弟那種……”

    老貓抽著煙,靜靜的看著他,目光有些莫測。

    “那不是挺好的嗎?”他平靜的說,“那你就把自己當山雞,把他當程浩南。山雞得聽程浩南的話。你該聽你老板的。”

    連老貓都支持,勝子也是沒轍了。在李盛的高壓之下,他隻能頂著發麻的頭皮,去上學了。

    李盛要了他一份課程表。

    平時李盛使喚他,可是不分晝夜的,能把他使喚得團團轉,絕對不虧他給他發的工資。

    自從他開始上課,在他上課的時間,李盛就從沒使喚過他。

    勝子慢慢也有所感,他覺得,他或許真的是找到了他的浩南哥。

    李盛後來把他跟勝子之間的牽扯講給了顧清夏,他囑咐顧清夏別跟勝子多嘴,他說,勝子不知道。

    就是洞察力強如李盛,都沒想到,原來那時候,勝子就已經知道了。

    諸如同學聚會,或者什麽聚會,通常都是由這些人當中混得比較好的人主動發起。甚至可能由他買單。主要就是為了滿足在事業成功後向舊時的夥伴顯擺、炫富的心理,體會衣錦還鄉的爽感。

    那一次的聚會也是這樣。舊時的鄰居、夥伴、發小,有這些年見過幾回的,也有好久不見的。也有現在都依然一起住在大雜院,日日相見的。

    那次,老貓去外地追個嫌疑犯去了,沒來。勝子一個人去的。

    與會的人年齡參差,最大的和最小的,年紀差了九歲。勝子是倒數第二小的,就一個比他還小半年的。

    飯桌上,他伸手拿茶杯,被旁邊的人看見了手表。

    “哎,咱倆手表一樣呢。”對方伸出手來比在一起,又看了看說,“你這個做工比我精致不少啊,是秀水的嗎?哪個攤啊?”

    勝子不動聲色的收回手,笑道:“你得往裏走,有些攤藏得深,但是東西好。特缺德,好東西不拿出來,隻賣外國人。”

    對方氣憤的罵了一句:“媽的,崇洋媚外!”

    勝子笑著附和,心裏卻忽然感慨。他感慨自己的變化。要在三年前遇到這種情況,他一定會眉飛色舞的告訴對方,我戴的跟你那個不是一回事,我這個是正品,正品!

    他一定會嘚瑟,會炫耀,還會借著這個大大的吹一回牛逼。

    但是現在他不會了。他跟著李盛,看到了太多。他學會了收斂和低調。他此時再看著某些人袖口沒拆的商標,和豪邁的買單的樣子,他不覺得羨慕,也不再覺得瀟灑。

    他感覺到了淺薄。他已經看不上這種淺薄了。他現在也已經理解了老貓,老貓大概是以前就看不上這種淺薄。

    所以他從來不吹噓,也不搶著買單。

    許多年後勝子回想起來,那些年李盛給過他很多,物質上的,或者別的。但他給他的東西,一直都在卡著一條線。

    比如那塊表,是他生日李盛送的禮物。並不是舊的,李盛從來不給他任何他用過的舊東西。

    那塊表的價格,就正正好卡在那條線上。就是對勝子來說,有點貴,但又不會太貴。他省省,攢攢,也能買的起。但生活的現狀又決定了,他不會願意花這個錢,就為買塊手表。或者他買了,但是一定會感到心疼。

    又比如他後來買房子。沒去銀行貸款,是李盛自己的公司自己給他做的無息貸款,他們本來就是金融類的公司。說白了,就是李盛借他錢。

    簽的三十年的期限,每月還款直接就從他工資裏劃走了。

    額度,剛好就控製在他能負擔得了,但是必然也會有壓力的水平上。

    他要想買那些東西,或者減輕那些壓力,就必須努力工作,勤奮學習,以求……漲工資。

    李盛就是那樣小心的把握著那條線,給他很多,又不會太多,讓他能負擔,卻又有壓力。

    他的老板深諳人心,知道鬥米恩升米仇的道理,更知道人心易惰也易貪。他就這樣吸引著他,又鞭策著他。逼著他上進。

    勝子後來回憶起那些細節,他和老貓喝酒,就喝醉了大哭。

    那時候,他已經不被允許繼續待在李盛的身邊了……

    在那個聚會上,這段關於手表的對話引起了別人的注意。一個年紀大些的老大哥就忍不住跟旁邊的人感慨:“時間真快啊,一轉眼……勝子,小光,都已經這麽大了。”

    這個話題一扯開,就引起了許多共鳴。話題就轉到了過去那些人、那些事上。這桌上的人沒有共同的未來,卻有著許多共同的回憶。

    李利這個名字,終於被提及了。

    “大利死得真是冤啊!真是冤!他那‘大哥’後來就跑了!那夥人全跑了!後來進去的,全是住咱們那一片兒的孩子!”那人罵道,“媽逼!”

    “狗屁大哥!那時候才多大,都特麽屁孩子。港片看多了,個個以為自己是小馬哥程浩南!想起來,真特麽傻逼!”

    “沒錯,就是傻逼!人那幫孩子有背景,人玩得起,人也扛得起。咱這幫孩子有什麽?有個屁!一出事,全進去了!何大偉!還記得不?住我們家後邊,你們家西邊那個,進去關了幾年,出來徹底學壞了。後來又是吸毒,又是販毒的,現在又進去了。我估計是出不來了。”

    “簡直操淡!我到現在都記著那起子王八蛋的名字!”那人恨恨的說,“曾榮、許成厚、趙天卓、馬竟裕……”

    那些名字,勝子不僅知道,甚至……有幾個,極為熟稔。他每聽到一個名字,後背便僵硬一分!

    等那人不再說,他僵硬著脖子抬起頭,有些艱難的問:“那我哥那‘大哥’……叫……什麽呀?”

    勝子是知道他哥有個“大哥”的。因為他哥每次給他新衣服、新鞋都會告訴他:“這是我大哥給買的。”

    他也知道,他哥能有錢給他買零嘴,是因為他哥的“大哥”給他錢。也是因此,他跟著他哥去錄像廳看那些港片,警匪片、古惑仔,他就特別的有代入感。因為他的生活中,就有個“大哥”。

    那人忽然樂了:“我還差點把那孩子給忘了。勝子,你肯定想不到他叫什麽!”他賣關子。

    勝子已經有了預感,他感動口幹舌燥,心跳加快。

    桌對麵的一個人忽然大笑:“臥槽你不說,我還想不起來!還真是!勝子我告訴你,特有意思!那孩子跟你同名!”

    “他也叫李勝!”他笑著說。

    不不!你們弄錯了!他不叫李勝!我才叫李勝!勝利的勝!

    他叫李盛!盛開的盛!盛大的盛!盛放的盛!

    對!他叫李盛!

    勝子仿佛喝高了一般,感到大腦一片暈眩。

    那些微妙的怪異感,突然都有了解釋!

    原來如此!

    他不是找到了他的浩南哥,是他親哥的浩南哥……回來找他了!

    那天,勝子喝了酒。第二天的是他的休息日,他本來就是可以喝酒的。但他跟在李盛身邊,二十四小時待命,已經習慣了不喝酒。

    所以他本來沒打算喝酒。

    結果他喝醉了。

    第二天酒醒,頭痛欲裂。他奶奶還一直念叨他,叫他以後少喝酒。她給他溫了粥端過來逼他吃,以免壞了胃。

    他呼嚕嚕的把粥喝了。放下空碗,望著他奶奶收拾東西的背影發呆。

    忽然突兀的問:“奶,你還記得我哥嗎?”其實,他真不是太記得了。小時候的記憶,早就已經模糊了。

    奶奶擦著收拾碗筷,回答:“當然記得。大利啊……唉,大利……”那是她的長孫,怎麽會忘記。

    “奶,我哥……怎麽死的啊?”勝子問。他其實一直不是很清楚真相。

    奶奶歎口氣:“還能怎麽著啊,跟人打架唄,讓人捅了一刀。”

    “可我聽說,我哥是給人擋刀才死的。”他目光晦澀。他記不記得,那都是他哥,他親哥。血緣這種東西,難以磨滅。

    他有點艱難的問:“您就……不恨那孩子嗎?”

    “有什麽好恨的。他逼著你哥去死了?大利啊……就是那次能沒事,以後遲早也得出事。”老人手上的動作慢下來,陷入了回憶。“他耳朵不好,特別恨別人看不起他,議論也不行。誰要敢說他什麽,他就打人。他打人多狠啊,那會兒在咱原來住那片兒,是出了名的。他耳朵又那樣,以後也找不著什麽工作,估計也就是混社會了。賠上命,是遲早的事兒。”

    “可是……可是……”勝子覺得有些苦澀,他忍不住問,“那要是……咱們,再遇上那個人,那個……我哥給他擋刀的那個人,那……該怎麽辦?”

    勝子是個機靈,有眼色的人,但他遇到真正的大事,無法自己做出決策,這種人屬於多謀而不善斷。說直白點,就是沒擔當。勝子自己也是知道自己的,所以他從小的幻想中,頂多認為自己能當山雞,從沒想過去做程浩南。

    程浩南,不是誰都能做的了的。

    可他沒想到,他問了這個問題之後,他的奶奶卻停下動作,詫異的轉頭道:“你……你知道了?你怎麽知道的?”

    “奶!你?”勝子震驚。“你……你……你知道?”

    奶奶歎口氣,把碗筷放到他的床頭櫃上,擦擦手,坐到他床邊。

    “你換了工作,回來跟我說,你老板和你同名不同字,叫李盛,盛開的盛。我就知道了。”她歎息,“你那時候太小了,你不記得了。那孩子,來過咱家,我見過他,你也見過他。”

    勝子張開了嘴。

    “那會兒你爸媽都不在家,他跟著大利,是來看我的。哎,多大的孩子啊才,大包小包的給買我東西,都是補養品。一看就是上心了,真懂事!人家家裏把孩子教得真好。”

    “那會兒你也在家,你小,你不記得了。他還給你錢讓你去幫他買冰棍,他就是逗你……”

    隨著老人絮絮叨叨的回憶,勝子慢慢的,竟然真的撥開迷霧,找回了那段回憶……

    他想起來了,他真的見過那“大哥”。他真的是見過李盛!

    那會兒已經是秋天了,他和他哥都穿著校服,肥肥大大,像個大口袋。李盛也穿著校服,可李盛的校服是那種西裝外套,白襯衫,格子領帶,格子褲子,黑皮鞋。

    勝子一看那校服,就知道他是哪個學校的。那個學校就在二環裏,離他的學校和他哥的學校都不算遠,卻有著天差之別。

    那個學校從小學到高中都有,市重點。他們的校服,西裝襯衫格子褲,馬甲領帶毛背心,有短袖的襯衫短褲短袖的運動裝,有長袖運動裝,全套的校服下來要一千多塊錢。那個年代還根本沒有商品房,通貨膨脹也沒這麽厲害。那年代的錢,真是值錢。

    那學校的孩子,有很多,上學放學都是有車接車送的。

    後來的後來,帝都教改,嚴格落實就近入學。第一年卡得特別嚴,於是有一批住在附近的孩子有幸進入了那學校的小學。當接到校服的收費通知的時候,有家長跑到學校抗議校服太昂貴。

    校長跟別人說,他在這個學校當了十多年校長,還是第一次遇到有家長嫌校服太貴的情況。他說:“或許這些家庭的孩子,就不適合我們學校。”

    這倒黴的校長很快就體會到了網絡時代的魅力。他這句不謹慎的話流傳到了網上,一時招來了許多家長不滿和輿論的巨大壓力。

    總之,那個時候,李盛穿著漂亮帥氣的校服,大包小包的拎著禮物去探望了勝子的奶奶。別看他在外麵酷帥狂霸拽的,在長輩麵前,溫文爾雅,能說會道,特別能迷惑人。

    他還逗勝子,給了他十塊錢:“太熱了,你幫我去買幾根冰棍,咱們幾個一人一根。買什麽你決定,剩下的錢都是你的。”

    那個時代,孩子也沒現在這麽金貴,到哪都大人領著,不敢讓單獨出門。那時候小孩給大人跑腿,然後零錢當個跑腿費,是小孩子最愛的幹的事。而且“大哥”說買什麽他決定,剩下的都歸他。

    勝子就特別聰明的買了最最便宜的冰棍,給自己剩下了最多的錢。李盛和奶奶都笑,李盛還誇他聰明。隻有他哥氣得發暈。

    後來李盛走了,勝子嘴裏咬著冰棍,在胡同裏飛快的竄逃。他哥在後麵狂追,誓要踹死這個給他丟了臉的弟弟。最後勝子還是被他哥踹了好幾腳屁股,但終是留下了那些跑腿費。他哥說,大哥給你的,就是你的。所以他沒有把錢搶走。

    勝子雖然屁股疼,也特別的開心。

    這些鮮活的記憶從大腦深處翻出,栩栩如生的如同電影般在腦海裏放映。

    他竟然都忘記了。原來他竟然真的見過李盛!記憶中那個校服貼身合體,笑起來狹長的眼睛就彎彎的麵孔,終於也和他老板眼睛狹長,氣息銳利的臉重疊在了一起。

    這算是什麽?緣還是孽?

    “那孩子聽說後來是出國了。你回來一說,我就知道了,他可能是從外國回來了。”

    “他回來就找了你,給你開那麽高的工資,我就明白了。”

    “他是個有心的孩子啊……,大利管他叫哥,沒白叫……”

    “可是……”勝子道,“可是……”

    “沒什麽可是。”奶奶平靜的說,“捅死你哥的人,不是他。捅死你哥的那個孩子,判了死緩,現在還在監獄裏呢。那個才是咱們家該恨的人。李盛啊……他雖然走了,可他家裏後來來了人,給了咱家一大筆錢。其實,人家完全給不著……可人家還是給了。那些年,全靠那筆錢,咱們家才好過點。可惜我和你媽是兩個藥罐子,天天喝湯吃藥的,隻出不進,最後還是花光了。”

    “可你看看咱們家現在又是什麽情況,你看看這房子。你這貸款,沒利息吧。說白了,就是人家借錢給你。你知道對門他們家做貸款利息有多少?二十年下來,利息錢都夠一套房子了。”

    “勝子啊……”奶奶看著他說,“這是你哥……給你積的福,你得惜福……知道嗎?”

    勝子的心,終於安下來了。他想通了。

    從前,他的人生一片昏暗,不知道道路在哪裏。後來浩南哥回來了,拎著他的胳膊給他拽起來,在後麵踢著他、踹著他、罵著他,就差拿小鞭子抽他了。可卻生生的,給他趕到了一條大路上。那路是他給他鋪好的。他隻要不懈怠,按著他指的方向好好走就行。晴空萬裏,豔陽高照。

    他想通了,從此對李盛,死心塌地。

    就跟他哥一樣。

    老貓後來有了女朋友,特漂亮,特別是穿著製服的時候,讓人容易胡思亂想。

    於小蘭跟人家根本沒法比。不過現在勝子自從買了房之後也沒怎麽再見過於小蘭了。而且慢慢的,他也不覺得於小蘭有多吸引他了。他雖然還沒女朋友,但是也想找個更漂亮的。

    但是漂亮女人真是招事兒體質,勝子是沒想到最後會那樣。老貓不僅丟了女朋友,還丟了公職的飯碗。

    那是勝子頭次一見著老貓那麽頹。就那樣的頹在家裏。

    但是勝子知道老貓是個有本事的人。他也不能就這麽看著他頹下去。他於是問老貓願不願意跟他老板幹,他要是有心,他就去問問他老板。

    但他把話說在前頭,可能到時候幹的活,有些雜,也有些……那個。老貓畢竟從前是個警察,他很擔心他可能接受不了。

    但人在跌落的時候,沒什麽接受不了的。

    老貓房子首付都付了,貸款再有半個月就要批下來了,到時候就要麵對很大的經濟壓力。

    他本來是想拿到鑰匙再告訴警花,給她個驚喜,沒想到造化弄人。

    勝子於是把老貓推薦給了李盛。李盛以前就從勝子嘴裏聽到過這個人。

    勝子帶老貓去見了李盛。

    老貓看見李盛那對狹長的眼睛,和記憶中的那個少年漸漸重疊。李盛目光微動,跟勝子說:“你先出去,我們聊聊。”

    等勝子離開,他問老貓:“你見過我?”

    老貓微凜,他就是那麽一晃神兒而已。這個人……真是銳利。

    他是真的見過李盛。在胡同口,遇到大利和他的“大哥”,大利熱情的跟他打招呼,並希望他能和他的“大哥”認識認識。大利一直都希望老貓能和他一起去拜大哥。但老貓家裏管他管得嚴,不許他跟那些“壞孩子”一起混。老貓自己就也有點看不上那些孩子,他也就點點頭打了個招呼,就自走自的路了。讓大利自己一個人失望。

    但那個孩子就是大利提了無數次的“大哥”,老貓因此還是認真的看了他幾眼,特別的記住了他狹長的眼睛。

    而且老貓是個思維縝密,記憶力超強的人。

    所以當勝子告訴他,他的新老板叫李盛,盛開的盛的時候,他就已經回憶起了胡同口那個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眼睛狹長的少年。

    他就是一直沒說而已。

    他跟李盛坦誠:“小時候跟您見過,就是您去大利家的那次。”

    李盛除了大利的奶奶和小時候的勝子,已經不記得他見過其他什麽人了。他點點頭,說:“行。但是你別跟勝子說。我和大利的事,他不知道。”

    老貓應諾了。

    他後來就跟了李盛。

    不僅僅是因為錢的緣故,而是李盛回國之後,就將大利的弟弟勝子攏到了自己的身邊。這件事情本身,在老貓見到勝子之前,就已經令他折服了。

    這是一個值得跟的人。

    老貓對李盛,雖沒有勝子那麽心思塌地,也堪稱是忠心耿耿。

    後來顧清夏給李盛戴了綠帽子,他沒像勝子那樣暴跳如雷,但也是非常非常生氣的。

    而且他居然查不出那個奸夫是誰,令得他在挫敗感之外,還分外的不甘心。

    在勝子的攛掇下,他違背的李盛的指示,弄了竊聽器給勝子。勝子把竊聽器裝在了顧清夏的客廳裏。

    終於有一天,老貓找到勝子,給他聽了一段錄音。

    【小……小夏,你肚子裏的,是不是我的娃?】

    【小夏,你跟我說真話!】

    【這是我一個人的孩子,跟你無關!】

    【南思文!放開我!】

    勝子聽得臉都綠了!“這男的特麽是誰?”,他咬牙切齒。

    “南思文,南城老王這半年扶植起來的新人。”老貓說。

    南城老王是王老板在道上的綽號。這個不是他自己起的,是從前他的對頭起的,帶著一些嘲笑的意味。帝都號稱東富西貴,北邊是後來發展的,也竄了起來。隻有南城到現在都破破爛爛。王老板出身自南城,這綽號帶著濃濃的嘲笑意味,但時至今日,絕對沒人敢再當麵這麽叫他了。

    老貓自文件袋裏抽出一張紙:“他在跟老王之前,是個吊車司機,就工地上那種……事發的時候……他……”

    老貓的語氣也是頗為怪異:“那會兒……他……還沒跟老王混,還是個……吊車司機……”

    勝子的臉已經不綠,而是像調色盤一樣的詭異了。

    所以他老板英俊瀟灑,風流倜儻,他顧姐偷漢子偷個民工?

    勝子死死的盯著老貓,希望他能告訴他,他剛才說的隻是開玩笑。否則他的蛋不止是疼,簡直疼到要爆了。

    老貓卻別開了視線。

    這女人的腦回路,他也是覺得……詭異到了無法理解的程度。

    “你知道就行了。別胡來。”他囑咐勝子,“老板說了,最重要讓她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在那之前,不許亂來。老板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可那時候,李盛還沒跑路啊,勝子心想。他這一跑,要好幾年才回來,難道就這麽憋屈好幾年?

    勝子是怎麽樣都咽不下這口氣的。他終究是沒聽老貓的勸。

    他要背著李盛和老貓做事,當然就不能動用李盛的人。他回了胡同那邊找人。

    都是十八、九二十啷當歲的孩子,狂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齡。勝子許以重金,要廢掉南思文一條腿。

    其實很久以前,老貓就告誡他不要跟胡同的那些孩子瞎混。那時候勝子也是這個年紀。大利就是這麽沒的,老貓是十分怕勝子也出事。那種半大不小的小子,真動起手來,腦子一熱一充血,就不顧後果了。

    可惜勝子沒聽。

    結果就真的像當年老貓所說的那樣。腦子一充血,就不顧後果了。

    那男的太厲害,他們就掏了刀。沒想到後來還衝上來個女的。那女的一伸手,就撂倒一個人。其實他們都沒看清楚她是怎麽撂倒那人的。夜色昏暗,而且那種情況下他們都已經紅了眼,本能的就以為那女的拿刀捅了他們的同伴。

    於是就有人捅了那女的。

    顧清夏就倒下了。

    聽到顧清夏的死訊,勝子渾身僵硬冰冷。

    他知道,這一回,他闖下了他這一生中最大的禍。這可能會要他的命。

    他六神無主,隻能去找老貓。老貓聽了,臉色鐵青。

    “你要怎麽辦?”他問。

    “我……我……”勝子已經失了魂,“我給老板打電話……告訴他……”

    “你想死嗎?”老貓從牙縫裏擠出聲音。

    老貓和勝子,都知道李盛有多愛顧清夏。他是真的,會弄死勝子。這時候,抬出大利都不管用了。

    李盛向來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愛憎分明。

    “你先等著!”老貓說。“告訴小光他們,誰都別跑,跑就等著被抓吧。像平常一樣,該幹嘛幹嘛!”

    老貓打了幾個電話,還出了門。他發動了他從前在警局的人脈,連夜運轉起來。

    為了保護勝子,老貓隻手遮天,翻雲覆雨,將這件事情隱瞞了下來。他做出種種蛛絲馬跡,讓一切都指向了與南思文已經勢同水火的張順。

    這一瞞,就瞞了李盛十八年。

    十八年後,當勝子知道李盛去見了那個小姑娘的時候,他終於受不了了。

    他去找老貓,他說他要跟李盛坦白。

    老貓企圖阻攔他。

    “你讓我去!你讓我去!他要弄死我你就讓他弄死!”勝子說著說著,嚎啕大哭!“你看他這些年過的是什麽日子!我心裏難受啊!我難受啊你知道嗎!”

    十八年過去了,他和老貓都娶妻生子,美滿幸福。

    李盛,至今未娶,孤家寡人。

    顧清夏之死,給了李盛極大的刺激。他終於是向父兄,坦白了自己吸毒之事。

    他的父親兄長,都異常震怒。許多年不曾出手的大家長李輝,終於雷霆般出手。

    小兒子和兩個孫子的交際圈,都被篩過了一遍。隨後他們的朋友中,便傳來了有些人的父輩或祖輩落馬,或被雙規的消息。那些人,便從李家後輩的交際圈中消失了。

    然後李盛的身邊便多出了兩個人。人員會在固定的時間更迭,但始終是有兩個人,幽靈般跟隨著李盛不離身。

    他們受命於李家,並不聽從李盛的指示。唯一的職責是將李盛與毒品隔絕。

    在父兄的幫助下,李盛以大毅力,終於徹底的戒斷了他的癮。

    六年後風聲過去,一切抹平。李盛回到國內,開始涉足實業,不斷積累巨額的財富,建立他的帝國。

    但他曾經的朋友都知道他變了。他一直不婚,不近女色,過著清教徒般的生活。

    對他的生活,最清楚的,莫過於一直在他身邊的勝子。

    勝子這個人,從來都是機靈有餘,堅韌不足。這件事一直給他以巨大的心理壓力,已經壓了他許多年。終於有了最後一根稻草,將他壓垮。

    他終於是跪在李盛麵前,將事情和盤托出。

    得知真相的李盛,如同雕塑一般一動不動,沉默了很長時間。

    後來,他看著勝子,慢慢的開口:“你應該感謝老貓,他用了十八年的時間,救了你一命。”

    這一年,李盛將跟隨了他許多年的李勝自身邊驅逐。

    此時的勝子,已經頗有了些自己的產業。他不算是富豪,卻也是富人。離開了李盛,他失去了靠山,卻依然可以繼續過著富裕的生活。

    隻是對於勝子自己來說,這其中的意義,大不相同。

    勝子後來,為向李盛坦白這件事,而深深的後悔。

    他不是後悔因此失去了靠山。而是,他後來終於想明白,他坦白了事情的真相,獲得了心靈上的解脫。

    與此相對的,卻是,“害死顧清夏”這個罪責,從此……便終生與李盛如影隨形!

    對勝子而言,這是比他害死顧清夏,更大的罪孽。

    他的悔,無法形容。然而世上,永遠沒有後悔藥賣。

    所以人這一生啊,真是不能行錯一步,動錯一念。

    所有的因,都會結果。

    所有的果,都有前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