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6 係色中樞正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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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下通道很長,這是不作夫的感覺,但同伴卻覺得沒這回事。“沒多遠,很快就到了。”然而他已經說這話三次了。通道裏沒有任何裝飾,全都是裸露的鋼筋混凝土,一盞盞燈以相同的間距重複,有時會讓人覺得自己明明一直向前走,卻突然間就回到了起點,自己仿佛就是在一個頭尾相連的回圈裏移動。對時間的感覺和對空間的感覺都在變得遲鈍,這裏並不安靜,腳步聲一直都在回響,更顯得這條通道十分空洞,而正是這種充滿了重複性,空蕩的,讓人的直覺變得遲鈍的設計,正在讓不作夫的腦袋也變得渾濁遲鈍,原本還算敏捷的思維,如同老牛拖重車一樣舉步維艱。他有時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思考,更記不起自己到底說了什麽話,空氣越來越稀薄,越來越沉重,如同連自己的靈魂都在被這股沉重壓製。

    這絕對不是意外,而是一種刻意的設計,不作夫已經明白過來,然而,現在要離開,也隻能原路返回,同樣要走過這麽一段長長的,讓人愈發遲鈍壓抑的距離。他偶爾回頭望去,隻覺得身後的燈光正在被一片幽暗吞沒,而那片遙遠的幽暗正朝著自己兩人追來。

    這或許是一種錯覺,但是,在那筆直的,遙遠的身後,在那燈光也隻能黯然消逝的遠方,真的讓人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追上來。

    狹窄的直線,刻意重複性的設計,削弱參照物的印象,這些手段掩蓋了這條地下通道的真正長度,不作夫覺得自己的腦袋變得遲鈍,但他仍舊知道了,其實同伴的說法並沒有錯誤:自己等人走得並不遠,而僅僅是自己產生了走了很久很遠的錯覺。換做是其他人,早就無法承受這條地下通道帶來的壓力,轉身向來路逃走了。然而,不作夫不能逃。

    從目前所見來說,係色中樞所在區域的防禦並沒有桃樂絲那邊的防禦那麽明顯,也沒有那麽多的花樣,但是,給人的精神壓迫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裏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嗎?”不作夫努力從那沉甸甸的壓力中掙紮出來,問到。

    “也許,我們來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同伴回答到:“其他人也不是每一個都能一次就抵達係色中樞麵前,但是,每一個人都有好幾次機會來這裏,來得最多的人已經嚐試了五六次。”

    “但你們還是全員都見到了係色中樞?”雖然是疑問句式,但不作夫的口氣卻很肯定。

    “是的,我們全部人都見過係色中樞了。這是安德醫生專門為係色中樞製造的防禦體係,也是係色中樞給我們的考驗。”同伴說這麽說到。

    考驗?

    不作夫暗自在心中撇撇嘴,他覺得,如果不是係色中樞對他們的影響太深,他們早就抱怨了。這裏的情況,絕對不僅僅是防禦或考驗這麽簡單。這是一種作用在精神層麵的手段,往人類的科學上靠,也屬於心理學催眠暗示的範疇。這裏給人帶來的壓迫感,正是讓這些人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重要一環。

    盡管不作夫是這麽想的,但是,他也覺得很難抵抗。隻要自己還想要繼續向前走,這種對精神的壓迫和暗示就不會消除,而隻會隨著行進越來越強烈。很多人都設想過“完全掌控自身的**和精神”,但如果能夠做到這種程度,那麽,這個人早就不是人了。人類不可能完全控製自身的**和精神的,這是由其物質基礎所決定,要改變就必須從自身存在性的物質基礎構架著手進行底層的改變,而物質基礎構架的改變必然會帶來精神層麵的變化,最終仍舊會導致無論物質基礎還是精神上層建築,都不再是“人類”。

    說到底,這條地下通道的存在,究竟是為了保護係色中樞,還是更側重於限製係色中樞,還不能完全肯定。安德醫生很可能是打算限製更多人和係色中樞接觸的,也許很多人都覺得,這是因為安德醫生想要獨吞係色中樞,但是,不作夫在見識了那麽多的事情後,反而覺得,安德醫生這麽做,有一大半是出於好心:他可能已經預見了,係色中樞絕非是那麽安全的東西。同時,在這個孤島病院裏,係色中樞到底安全與否,和其深入接觸到底會發生什麽事情,再沒有比時常和係色中樞打交道的安德醫生本人更清楚的人了。

    在見到係色中樞前的這一段考驗越是嚴厲,越是隱晦,越是傾向於精神層麵,不作夫就越是覺得,係色中樞本身就在醞釀一個巨大的陰謀。另一方麵,不作夫自己也明白,就算自己這麽對其他人說,也絕對不會得到他們的認可和支持。

    在現有的惡劣狀況下,係色中樞的重要性已經全麵超越了它的詭異性。

    正這麽想著,同伴的一聲“到了”,便將不作夫從恍惚和深思中拉出來。不作夫抹了抹額頭,明明這個地下通道裏的溫度不高,可仍舊讓他出了一身汗。

    不作夫順著同伴的目光望去,隻見一扇朱紅色的小門孤零零地佇立在地下通道的盡頭。仿佛說,這扇紅門之後就是終點。

    兩人一起加快了腳步,同伴率先小跑過去,手掌碰了一下紅門,紅門上頓時幻象從叢生,那看起來剛硬的材質,也變得如同水波一樣,漣漪陣陣,不似實體。

    不作夫來到同伴的身後時,紅門便徐徐開啟了。然而,同伴隻是站在門口,對身穿病人服的不作夫說:“很抱歉,我就隻能送你到這裏了。如果沒有係色中樞的許可,就不能讓任何人走進這扇門中。

    不作夫理解地點點頭,在對方進一步示意前,就自己推開了紅門。這時,不作夫向身後看了一眼,卻發現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同伴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隻剩下那條仿佛無止盡向前延伸的筆直的地下通道。顯然,這絕對不是什麽正常情況。

    哪怕推開了紅門,不作夫朝裏邊觀望時,也看不到任何東西。門後是一種昏暗的色調,卻又分不清到底是什麽顏色,但也絕對不是黑色或灰色。這種色調很單薄,仿佛那就是一張不透明的“膜”。不作夫再沒有猶豫,一咬牙關就鑽進了門後的“膜”中。

    緊接著,毫無征兆的,他的視野披上了一片淡淡的光。如同見到桃樂絲時,所看到的那不是人也說不出來究竟是什麽的形態,也如同自己在做夢中才會看到的那種扭動,可以是任何東西,卻也無法成為具體的某樣東西的輪廓。很難說明,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麽,因為,在自己的記憶裏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成為眼前這東西的參照物,也無法用固有已知的任何輪廓去套用眼前的輪廓。不作夫甚至覺得,在這個存在的奇妙中,自己和周遭的一切,都不過是對方的一場夢。自己也並非有知覺地看到了這一切,而是在對方的夢中做夢。

    變換的,深邃的,不真切的背後,是一種無法控製的恐怖。

    眼前所見,仍舊不是對方的真正形態。但對方確實在這裏,並沒有任何掩飾,僅僅是自己的觀測就隻能達到這麽一個局限的範圍,無法觀測到對方的整體。

    差距太大了,已經讓人不知道該如何去彌補。不作夫隻覺得,眼前這個係色中樞的正體,比自己之前所見到的桃樂絲還要夢幻。讓人不禁懷疑,這樣的超乎想象的東西,是真正存在的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樣難以想象的存在方式,仍舊無法追尋到“病毒”的正體,那麽,“病毒”又該是多麽的可怕啊。

    “係色?”不作夫已經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麽,但還是忍不住問到。

    “是的,我是係色,也是係色中樞,是調控所有末日症候群患者精神人格的一個樞紐,但也是末日症候群患者的一部分。”對方的聲音在不作夫耳邊輕輕述說。不作夫其實完全沒有聽清楚這個聲音,那更像是一種模糊混沌的呢喃,但卻能直覺領會到對方想要表達的意思。

    不作夫頓了頓,單刀直入地問到:“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盡可能拯救大家。”係色中樞回答。

    “但你給其他人的那些東西,根本就不是他們能夠擁有的東西,那些東西隻會摧毀人類的精神和思維,乃至於摧毀人類固有的物質結構。”不作夫重複著自己的觀念:“那不是人能夠承受的東西,他們已經被你扭曲了。我看不出來,他們現在和被‘病毒’感染有什麽區別。”

    “‘病毒’最終會讓所有人都不存在,他們現在至少還存在著。”係色中樞在不作夫耳邊呢喃:“如果拒絕現在的變化,就意味著,在‘病毒’麵前將毫無還手之力。”

    “……”不作夫默然無語,他不是沒有理由去反駁,但是,那些理由在“存在”和“不存在”的矛盾中,是如此的蒼白。他可以從人性人理層麵,從精神的自由和人的定義層麵,做出種種“人不應該變成這個樣子”的反駁,但是,那在“不改變就要被徹底毀滅”的命運麵前又有什麽意義呢?在已有的和未來可見的科學理論中,“死亡”已經不是終點,而隻是一種存在方式的改變,但是,係色中樞給出的理由,卻是以“超越死亡的存在性”為基礎。

    “那永恒長眠的並非亡者,在詭秘的萬古中,即便是死亡本身也會消逝……”係色中樞在不作夫耳邊輕聲呢喃。不作夫無法直接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卻又直覺感到,自己其實已經領會了其真正的意思。在他的腦中,理想的人理和嚴峻的現實產生了最本質的矛盾,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已經在說服自己了。自己應該接受係色中樞的幫助,因為它也許不是正確的,但卻又是至今為止最正確的。在沒有人能夠提出更正確的,更有效的建議前,係色中樞所做的那超乎常理的一切,就已經是一切最壞選擇中的相對最好的選擇。

    可不作夫又覺得,自己之所以會這麽想,其實也是被係色中樞操縱著,是它強行催眠了自己,灌輸這些理論,既然它所做的一切並不能被證明是正確的,那麽,就應該去尋找更正確的做法。與此同時,不作夫又不禁想到,在人和人的交往中,自己所產生的想法,又有多少不是被灌輸的,是完全獨立的呢?一個人誕生下來,其知性智慧的開悟,正是基於那些基礎思想的灌輸。之後所有的思想發展,都仍舊是以過去固有的思想為基礎去產生進步的。所有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拋開既有的思想基礎的獨立性。

    人會被說服,那麽,被他人說服,和被係色中樞說服又有什麽區別呢?還是說,自己糾結的,其實隻是“係色中樞”還算不算人類的問題?然而,即便是這個問題真的關係著人類的本質和存亡危機,但和“自身生命的存在性”比較起來,又有什麽重要呢?

    如果連最基本的“存在性”都無法確保,那麽,作為“人類”而存在的想法是不是有些天真呢?

    隻有先保證“存在性”,才能進一步追求“作為人類存在下去”。這的確是正確的邏輯,但是,不作夫又不禁想:事情是否真的嚴重到了這個地步呢?“病毒”真的會殺死“存在性”嗎?他猛然意識到了,自己一直都帶著一種僥幸的心理,亦或者說,難以去想象“病毒”是怎樣的存在,又會帶來多麽嚴重的後果。自己是無知的,正是這種無知,讓自己看不清危機的程度。

    “病毒,到底是什麽?”不作夫問了至今為止都沒有明確答案的問題,他希望這個奇妙而神秘的係色中樞可以給出回答,因為,同伴說過,它可能已經快要完成大一統理論了。而大一統理論本應該就是可以從一個統一的基礎,去解答世間萬事萬物的。哪怕隻是“快要完成”,而不是“已經完成”,也應該能夠捕捉到“病毒”的一絲真相了吧?

    然後,係色中樞沒有回答,它已經沒有了聲音。(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