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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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找了家客棧,收拾好行李後,便去客棧一樓用晚飯。店裏的夥計年紀稍長,一臉和藹的笑容,見我們下樓來便殷勤地過來招呼,一邊為我們倒茶水一邊問道:“客官吃點什麽?來幾道地道的菜吧,咱們蕪城的菜啊,保管您吃了不想走……”

    我害怕孤竹看出來我並不熟悉蕪城,聽到他說到這一句,打斷他道:“你看著上幾個就好,茶我們自己來。”

    孤竹似乎想要說什麽,但那夥計已經吆喝了一聲“好嘞”,轉身向後廚的方向去了。

    所謂言多必失,我便一直沉默地看著窗外。不多時菜便陸續端了上來,最後一道菜竟然是孤竹給我做過的清蒸鯿魚。那夥計一邊上菜一邊得意地為我們介紹起來:“二位客官看起來不像本地人啊,這道清蒸鯿魚,用的是當天早上從天水河撈上來的活魚,而且一定要加上這蕪城獨有的紫香菜,絕對是鮮美可口……”

    在對方的喋喋不休中,我看著放到桌上的那盤魚,心裏咯噔一下。

    紫香菜菜如其名,顏色是鮮豔的紫色,那盤中的汁水都變成了淡紫色。清蒸鯿魚是蕪城和臨州附近河段的特產,因為距離較近,此前從未到過蕪城的我便自以為蕪城的口味和臨州是一樣的,此刻才知道自己完全錯了。可是那日在碧影山,他做的魚分明未放紫香菜,我對他說的卻是:“和蕪城的口味完全一樣呢。”雖然當日我說的是一句稱讚的話,即使有不實也合常理,但是紫香菜這麽明顯的特征,我卻完全沒有提及,怎麽說也有些可疑,聰明如孤竹,會不會已經懷疑我了?

    孤竹似乎沒有意識到我內心的不安,已經伸出了筷子。可是,筷子剛伸到那盤魚上,他卻突然頓住了,轉頭看著那個夥計。我順著他的筷子看過去,隻見紫色的湯汁上飄著一小根頭發絲。

    那夥計忙賠笑道:“這個……我們店裏一向做菜衛生的……小的立刻撤下去,給您重新換一盤。”

    孤竹淡淡地道:“不必了。你撤下去就行了。”

    那夥計卻以為孤竹生氣了,不停地作揖道:“客官息怒,客官息怒。小的立刻給您換一盤。”

    孤竹拒絕了兩次未果,臉上已經顯出少有的不耐煩的神色來。

    我看著他,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出門在外,難免偶爾出現這樣的事情,孤竹素來都不會與之計較,今日臉色卻格外不好。

    我忙解圍道:“這頭發絲還浮在湯上,想必是方才端上來的時候飄了上去,後廚做的應該是幹淨的,他撤下去換一盤也無妨。”

    他沒有再說什麽,拿起碗開始盛湯。

    夥計將那盤菜撤了下去,我的心卻反而不安起來。

    我們沉默地吃著,過不多時,剛才那個夥計走過來上了一盤新的魚。我立刻看著孤竹,想看出什麽端倪來。可他卻隻是低頭吃著飯,並沒有什麽表情。

    我盯著被重新放到麵前的這盤魚,慢慢地伸出了筷子。一顆心在胸腔裏慌亂地跳動著,那一刻,我隻想證明自己的猜想是不是對的。

    我用筷子尖在魚背上夾了一塊魚放進嘴裏,然後,心就沉沉地落了回去,因為我知道孤竹從來就沒有懷疑我,因為他其實早就已經知道我來自臨州了。

    我當日之所以會誇那一句,是因為我確實吃到了家鄉的味道,那不是蕪城的口味,而是地地道道的臨州口味。臨州的清蒸鯿魚裏麵,會特地放一味胡椒,哪怕離開臨州很多年,我也依然記得那種味道,那種年少時就牢記於心的味道。而那天,我就是在菜裏吃到了胡椒的味道,才會如此篤定地說那句話。所以,孤竹其實在做那道魚之前就已經知道了我是臨州人。

    想起此前孤竹種種猜不透的言行舉止,我隻覺得脊背有些發涼,他究竟是什麽身份?

    如今這樣的局勢,輕信等於自取滅亡,一步走錯便是滿盤皆輸。我站起身來退後了一步,手撫上領口處悄悄按住了血影珠。

    他的眼眸突然變得暗淡,像是晴空飄來烏雲或是飛過鳥群。這是第一次,我在他的眼裏看到了明顯的可以捕捉到的哀傷。

    他說:“長樂,我並不是成心要揭穿你,隻是覺得你或許想要回臨州看看,過蕪城而不入又怕你會懷疑。我第一次見你,是在楚宮漪清殿。”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這才想起來第一次聽他說話時,我本已聽出了他的聲音。

    我們第一次“見麵”確實是在楚宮,隻是他見過我,我卻沒見過他。

    因為那時,他是闖入楚宮的刺客,銀色的麵具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弧線美好的嘴唇和下顎。他的劍抵在我的後腰,讓我幫他趕走外麵的追兵。他的聲音響在我的耳邊,清爽而幹淨,並沒有惡意,讓我聯想到溪澗裏流過的泉水。

    我答應了他,心裏卻笑了,其實他不知道,隻要他不是來殺我的,我就一定會幫他,因為他是楚宮的敵人,是孟曆的敵人。

    那一夜,我幫他擺脫了前來搜查的宮中禁衛,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裏,然後很快就將一切忘記,卻沒有想到幾年之後我和他會在薑國重逢。

    他為我隱瞞至今,又體諒我思鄉之情,我卻一直在懷疑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自己變得這樣時時刻刻都帶著防備,再也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人。

    我將手從血影珠上移開,道:“孤竹,我真的沒有想到那個帶著麵具的刺客會是你。”

    我隻是去楚宮找一樣東西。”他沒過多解釋,眼睛如同雨後碧空一般澄澈,卻讓人感覺不到溫度。

    是我剛才的懷疑讓他介懷了吧。可我該如何解釋呢,難道告訴他我已經習慣了懷疑別人?我心裏有微微的苦澀。

    他什麽也沒有再說,站起身向二樓走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在心裏歎了口氣。反反複複思量從遇到他以來這半年的相處,卻突然發現自己一點都不了解他。我們看似是一見如故的知交,其實彼此都用清淺的笑容掩蓋了不願示人的過往,以及那些過往刻在心上的傷口。那夜在碧影山聽到的琴聲如在耳畔,那或許才是真正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