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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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竹,我究竟哪裏像她呢?”我本來隻是想要拖延時間,腦子裏最先想到的就是這個問題,但說出口之後又開始後悔起來,他回不回答,怎樣回答,都隻會讓我更加難過。

    孤竹看著我,有片刻的沉默。然後他說:“也許是你的眼神吧,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似曾相識。”

    原來所有的事情,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楚國宮牆內機緣巧合的相遇,薑國幽穀裏在劫難逃的重逢,我以為是蘭花一般美好的前因,卻原來隻是一場誤會。

    孤竹的聲音又恢複了之前的溫柔:“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安靜地離開。”

    他還是要趕我走。

    “他生莫作有情癡,人間無地著相思。”——曾經讀到的一句詩,此時突然浮現在腦中。我再也做不到微笑著看著他了,於是隻能低頭去看著杯中的酒。

    玉液清波,倒映半生愛恨,飲下去想必是苦澀難入喉吧?拖延到此,我似乎已經耗盡最後的力氣了,可石室外依舊安靜。

    我鬆開握著酒壺的手,酒壺砰然落地,瓷器破碎的清脆聲音響,在空蕩蕩的石室中格外清晰,混了毒藥的酒在地上冒出細小的泡沫,發出細微的吱吱聲。但我隻是懸著一顆心,凝神細聽石室外的動靜。可是等待良久,那邊依舊寂靜無聲,仿佛剛才的聲音已被厚厚的石牆吞噬,根本不曾傳出分毫。

    心在這等待中慢慢沉下去,沉入絕望的死海,我終於確定,雲歸他不會來了。雲歸他既然不肯來,那我也隻能將這已經開場的戲做個全套。

    我抬起端著酒杯的左手,衣袖恰好擋住了我的右手。我看著孤竹,用目光示意桌上的酒杯,然後右手輕輕擺了擺,做了個製止的手勢。

    孤竹愣了一下,很快便明白了我要做什麽,往前走了一步阻止我道:“長樂,你不能這樣!”

    我看著孤竹焦急的神色,不禁有些歉疚。如果最後我真的死了,雲歸想必會放過他,而他卻不得不背負我的性命活著,沒有人比我更懂那種背負的沉重。但同時,心裏也有那麽一絲安慰和滿足,如此一來,我便是永遠都住進了他的心裏,他想趕也趕不走了。

    我看著孤竹蒼白得幾乎血色盡失的臉,和那一雙清澈得可以倒映世間一切的眸,終於笑起來說出了這場戲的最後一句話:“黃泉路遠,就此別過吧。”然後,我將手中的那杯酒一飲而盡。

    那一瞬間,我聽到兩個聲音同時從麵前和身後響起。

    “長樂,不要!”

    “樂兒,不要!”

    我聽見鐵鏈晃動的叮當脆響,我聽見慌亂急促的腳步聲。酒杯落地,下一刻身體已被拉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龍涎香的味道瞬間將我包圍。

    胸腹之中似有烈火灼燒一般,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地上滑去,但心卻是清明的,我不知道雲歸是早就來了還是剛剛趕到,但終究我還是賭對了,他還是舍不得我死。

    隻是接下來,就要看上蒼是不是願意讓我活下來了,太醫或許可解此毒,但若超過半個時辰便是回天乏術。

    其實,用不用真的劇毒本也沒有關係,雲歸他怎會不知我服毒自殺是假,逼他救人是真。可是,如果用假的毒藥在這裏做戲,隻會讓自己顯得如跳梁小醜一般滑稽可笑,所以我寧願選擇用性命做賭注,在假裏添加一些真實,添一些決絕,來給彼此留一點顏麵,來給自己留一點尊嚴。況且,也隻有真的押上我的性命,才能讓雲歸心軟吧。

    雲歸一把抱起我向門外走,邊走邊對跟來的宮人大吼道:“立刻宣所有太醫到兩儀殿。”走出石室外,他這才低低地對我道:“為了這樣一個人,值得你用死來逼我嗎?”他的目光平視前方的道路,並不看我,但我能感受到他慌亂的心跳。

    我壓製住胸腹中不斷翻騰的血腥之氣,輕歎一聲道:“是你在逼我啊,我又何嚐希望這樣呢。這幾天,我總是夢到弱冠之年的大哥,身懷六甲的大嫂,還有死在我麵前的顧涯,他們那樣年輕,是旭日初升,是春花含蕊,可是最後,他們都死了,因我而死,死在最美好的年紀。雲歸,因我死的人已經夠多了。我已經接受了你的安排,成為了長公主,也嫁給了鄭光弘,你為何還要對孤竹趕盡殺絕?”

    說到這裏,喉頭一陣腥甜,我終是忍不住靠在他胸前低咳著吐出一大口血來。雖然我仔細計算過毒的量,但身體的痛苦遠遠超過我的想象,似乎有無數小蟲子隨著那杯酒進入了我的身體,它們憑借利齒在我的身體裏肆虐穿行,拚命吞噬著我的血肉,進行著盛大的狂歡。我心裏一涼,看來一切隻能聽天由命了。

    雲歸加快腳步直奔兩儀殿,腳下卻很平穩,我倒是不覺得顛簸難受,但鮮血還是不斷地從口中湧出來,意識也漸漸模糊起來。

    我喘息了片刻,道:“求你……把我的屍骨交給二哥……我不要留在薑國……”

    雲歸的眼睛裏瞬間湧起了淚水,幾乎是低吼道:“你若死了,我定將地牢裏的那個男人千刀萬剮給你陪葬。”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抓住他的手臂,喘息了很久才吐出微弱的聲音:“雲歸……”

    他又走了兩步,這才用嘶啞的嗓音道:“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救他。隻要你活著,我一定救他。”

    我終於等到了這句話,心裏頓覺鬆了口氣,眼前卻被一片黑影吞噬。

    —**—***—**—

    我到底沒有死成,太醫們在兩儀殿偏殿忙碌了三日三夜,將我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我睜開眼,就看到窗外冰輪斜掛,瑩白的月光透射過來將殿內照得明亮。雲歸坐在我身邊的一張小案前,正就著燭火翻閱奏章。

    我怔怔地看著雲歸的側顏,心中五味雜陳。我們怎麽會走到這一天呢,要用傷害和欺騙對方的方式,抓住那段無可挽回的舊情。

    “雲歸。”我輕輕地叫了一聲。

    他倏然轉過臉,站起身走到我的麵前,驚喜地道:“你醒了。”目光刹那相觸,然後他轉過臉去道:“我去叫太醫。”

    傳喚太醫哪裏需要他這個天子親自去呢,他不過是想躲著我罷了。

    但他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他就那樣背對著我站了片刻,這才用很低的聲音說道:“樂兒,對不起。”

    我沒有說話。相思成灰,愛戀凋零,我們隻需讓時光把回憶釀成酒描成畫,待到雙鬢成霜的時候,再來相視一笑輕歎年少輕狂,便是真正的灑脫。可我們之間,竟然到了要以死相挾的地步。

    “我不該順水推舟讓你出嫁,又對他起了殺心,我不知道我已經將你逼到了絕境,竟然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了。我隻是不甘心,不肯相信你會愛上別人。很可笑是不是?分明是我自己錯過了你,現在卻……”他頓了頓,肩膀微微動了一下,然後繼續道,“我說到做到,一定會保他無恙,從此以後你也自可安心。”

    雲歸說罷,便徑直走了出去。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隻覺得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很快太醫和宮人走進安靜的寢殿,診脈送藥來來回回地忙碌起來。

    看著太醫緊蹙的眉頭,我問道:“這毒……”

    那太醫急忙躬身道:“殿下放心,您體內的毒已經全部解了。”

    我看著他額角的汗水,道:“不必隱瞞,照實說吧。”

    太醫慌張地跪下道:“毒確實已經解了,隻是……隻是……”

    我接口問道:“隻是如何?”看他惶恐慌張的樣子,我心下其實已經明白。

    “隻是……已經傷及髒腑。”他將身體低伏在地上,“殿下恕罪,臣無能,雖然用藥及時,但畢竟是劇毒……不過,隻要按時服藥,靜心修養幾年,想必可以恢複如初。”

    薔薇豔,指間血。我們必須為自己的執念付出代價。這句話我始終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