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原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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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竹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才能勉強下床走動,我們推遲了行程,一直等到孤竹的傷口完全好了這才出發。

    我們沒有驚動任何人,早已和大家說好不必相送,因為我和孤竹都不喜歡離別,倒不如悄然離去,就好像我們從未離開一樣。

    以前每次我們北上走的都是蕪城、臨州,或者從西川和上夷繞道,但這一次,那兩條路全都變得不再安全,於是我們隻能向東而行,從東麵臨海未被戰火波及的地方渡江,然後沿著東麵一線北上。

    聖潔的玉雪山下,有永不墜落的日光和星河,那是孤竹生命的原鄉,也是我們將要奔赴的地方。

    六月底,我們終於到達玉雪山下。

    當年我們停留過的那個小村子名叫沐河村,從玉雪山上蜿蜒流下的沐河將村子一分為二。之前招待我們住過的那位老人,此次對我們的到來顯得十分熱情,幫我們選了沐河上遊一處山坡下的平地,又找村裏人幫我們建了座小小的石頭房子。

    一個月之後,我和孤竹終於在這裏落腳,成了最平凡的漁家獵戶,渴飲冰川泉水,饑食河魚野菜,朝看晨曦照玉峰,夕觀落霞映長河,傳說中世外仙境般的生活,大抵也就是如此吧。

    自從來到這裏,我就每天除了吃飯吃藥就是睡覺了,最多也就是黃昏的時候被孤竹帶著去河邊散步。這麽多年我向來是五穀不分,又因為身體的原因,便要再加上一句四體不勤,如今即使我想幫孤竹做點什麽,他也會堅持攔著,洗衣做飯裏裏外外都是他一個人打理,再加上每日人參鹿茸地養著,如此過了幾個月,我的身體狀況終於穩定下來,像之前心痛得睡不著的情況也沒有那麽嚴重了。

    沐河村的夏天極其短暫,剛到九月就開始冷下來,十月底更是下了一大場雪。出發的時候我帶過來了很多書,下雪的時候,我們便並肩坐在炕上,在窗外簌簌的落雪聲中,共同品閱那墨香裏麵的故事和情懷。有的時候我看得累了,便會靠在他的懷裏,聽他讀完剩下的部分。

    —**—***—**—

    一日早上醒來,隻見窗外已是雪霽初晴的好天氣。在家裏悶了幾天,吃罷早飯我們便一起出門走走。附近不遠處還住著好幾戶人家,此時一群孩子正在河邊的空地上打雪仗。

    我們剛走到近前,便有一個雪球迎麵飛來,被孤竹一把接住,卻還是有一些飛到了我們的頭發和衣服上。

    孩子們笑著歡呼起來:“打中啦!打中漂亮大哥哥啦!”

    我對孤竹一笑,道:“漂亮大哥哥,快去吧。”自從我們來到這裏,這群孩子就非常喜歡孤竹,經常纏著他叫漂亮大哥哥,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的時候,我都忍不住笑彎了腰。

    孤竹一邊替我拂去頭發和衣襟上的雪花,一邊道:“那漂亮大姐姐要自己保護自己,小心被誤傷哦。”說罷,他捏了一個雪球,然後加入到了那群孩子中間,很快便有尖叫和笑聲從他們中間傳來。

    我終於也忍不住走了過去,團起了一個雪球向孤竹扔過去。孤竹沒有防備,雪球頓時在他的手臂上開了花。他略微驚訝地看著我,而後也團了個雪球向我扔過來。我慌忙躲避,卻還是被砸中了小腿,不過他團的雪球很鬆,砸中了也沒有一點感覺。隨著我的加入,場上很快分成了男女兩個陣營,一時間白色雪球滿天亂飛。

    銀白的大地上,孤竹被那群孩子圍在中間,放聲笑著,自由奔跑著。相識這麽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快樂,這樣孩子氣的他。在我缺席的年少歲月裏,他一定也曾有過這樣真實的快樂,隻是我們相識時已經太晚,晚到彼此的眉間心上都染了霜雪。

    在白影穿梭間,我總是忘記了要去躲避,而忍不住向孤竹看去。

    雪後的空氣如一塊純淨通透的無色琉璃,淡金色的日光傾瀉而下,又被雪原折射成千千萬萬細碎的光芒。而他就被那片光芒包圍著,挺直的鼻梁,俊朗的眉眼,都被鍍上柔和的淡金色,明亮的笑容是三月裏梨花如雪。

    這一刻,周圍的一切都像蒙了一層薄紗,變得朦朧不清,那些聲音也像被過濾了一般,整個世界都變得安靜,唯有那個淡青色的身影格外清晰,時間被無限拉長,那一笑一顰,一抬手一揚眉,都變得緩慢悠長,像一支溫暖纏綿的琴曲。

    我想,我一定要好好看看他,將他的笑容都看進眼裏,刻進心裏,揉進骨血魂魄,好叫自己永遠都不能忘記,哪怕我們終將離散,我也可以在茫茫紅塵裏再一次尋到他。

    我努力控製著想要奔過去抱緊他的衝動,此刻的他比任何時候都要讓我覺得溫暖,也比任何時候都要讓我想要和他一起白頭。

    我是個一直都活得清醒的人,連身後事都已經考慮清楚,但依然不能抗拒自己的貪念,忍不住想要奢求一個奇跡,讓我可以和他一世相伴。

    這個貪念如此強烈,總是時時刻刻都讓我覺得難過,可就是這樣,在我的夢裏也從來沒有出現過完美的結局,這清醒有時候真的讓人覺得無可奈何,連夢裏都不能騙騙自己。

    —**—***—**—

    到了晚上,當他一如既往輕輕地將我圈在懷裏,想要幫我緩解疼痛助我入眠時,我對他道:“孤竹,我想要一個孩子。”

    即使來到這世外仙境,即使每日靜心修養,也隻是減緩了血影花反噬的速度,剛來時每日清晨我就會因為心口的疼痛而醒來,幾個月過去,我已經開始在天未破曉時就醒來。我雖不通醫術,但也知道自己的時間或許不多了,若是幸運恐怕也隻有兩三年好活。等我走了以後,孤竹即使不以死相隨,也要再次變得孑然一身,而那時他又要怎樣熬過剩下的那些漫漫歲月?白天他被孩子們環繞的場景又浮現在腦海中,如果我們可以有個孩子,那時他就可以代替我一直陪著孤竹,替我留住他燦爛的笑容,而這也是我必須要安排的後事之一。

    他抱緊我,在我的耳邊輕聲道:“不,我隻要有你就夠了。”

    我知道他在害怕什麽。自從宣逸死後,我的身體就已經瀕臨崩潰,他像護著一片羽毛一樣護著我,小心翼翼,時刻緊張,我稍微蹙一下眉他就要擔心地詢問很久。生育對女子來說,本來就是一件風險極大的事,何況對於氣血虧虛的我,就等於是一道催命符。

    可我還是堅持說:“可我想要,我想要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孩子。”

    他低低一歎,聲音裏滿是悲傷和無奈:“我該拿你怎麽辦才好呢?你自己的身體你不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