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番外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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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玥的雙眼完全複明是第二年春天的事了。
這三四個月中,王雋是翻閱了大量的古籍,閱讀了無數的醫書,毫不誇張的說,便是現下齊嘉年站在他麵前,隻怕著都要感歎的說上一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那日清晨司馬玥於睡夢中醒過來,睜開雙眼,然後就驚呆了。
雖然這些時日她雙眼的視力是越來越好,能大致的看到一些大物體的輪廓,但即便是如此,也像是隔著一層大霧似的,朦朦朧朧的總是看得不大清楚。可是現下,她卻是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頭頂的紫綃帳上麵細微的刺繡處。
就如同是一場大風平地卷來,吹散了一直縈繞在她眼前的所有大霧。
實在是太長時間沒有如此清晰的看到東西了,司馬玥一時隻覺得不可置信,忙緊緊的閉上了雙眼,隨後又顫抖著睜開了。
其實她也很怕剛剛的這一幕隻是她的錯覺而已,別等到再一次的睜開雙眼之時,眼前還是如同以往一般霧蒙蒙的。
但再一次睜開雙眼的時候,眼前依然是清明一片,她甚至可以很清晰的看到帳上繡著的綠葉的細微葉脈。
她心中的一顆心砰砰的快速跳了起來,下一刻,她猛然的就起身坐了起來,身上的紅綢被子滑了下去。
這時聽得屋外有腳步聲。她循聲望了過去,就將王雋正提了一壺熱水過來。
自打她雙目失明之後,日常熟悉這種小事王雋也從來不會假手他人,都是他來服侍著她。
司馬玥眨了下眼,目不轉睛的盯著正緩步進來的王雋。
他穿了一領玉色錦袍,約莫是剛起來的緣故,他的頭發披散著,並未紮起來,相較以往俊朗的容顏而言,倒是更平添了一份不羈之感。
一見司馬玥正坐在床上望向他這裏,王雋的唇角不由的就彎起了一個愉悅的角度,眉梢眼角也俱是笑意。
“醒了?”他如是問,語氣溫和。
司馬玥眼睛眨也不眨的望著他,一時隻覺得這晨間所有的日光都落在了他黑漆幽深的雙眼中,讓她沉醉不已。
王雋卻是不知司馬玥雙目已然複明的事,他隻是做著他每日都在做的事。
轉身將銅壺中的熱水倒入了銅盆裏,伸手試了試水溫,而後自架上取下布巾放入盆中。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走至一側的衣櫃旁,伸手打開了衣櫃門。
於是司馬玥就見裏麵琳琅滿目的塞滿了她的各式衣裙。
王雋似是想了一瞬,而後司馬玥就見他伸手拿了一件妃色繡折枝花紋的春衫,白紗挑線裙子,轉身走到了她麵前來。
司馬玥依然是眼睛眨也不眨的望著他。其實自打她看到王雋之後,她的目光就一直膠黏在他身上沒有離開過片刻。
王雋卻是不知。他隻是捧著這兩件衣服坐到了司馬玥的身旁,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愛憐的說著:“這兩日天氣暖和,島上的桃花開了不少,待會洗漱好了,我帶你去看,好不好?”
司馬玥傻傻的點了點頭,但目光依然還在他的臉上,並沒有移開分毫。
王雋也察覺到了,於是便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笑著問道:“玥兒今日這是怎麽了?怎麽倒一直盯著我看呢?”
其實自打司馬玥失明之後,她就極為的依賴王雋,而王雋也確實很喜歡這種感覺,所以日常所有事關司馬玥的事,哪怕隻是一些最細微的小事呢,他都親力親為。
司馬玥現下身上穿的卻是一套淡紫軟紗睡衣。王雋坐到了她身旁,伸手就想去解睡衣上的帶子,給她換上那套春衫。
但他的手不過才剛握住她睡衣上的帶子,卻有一隻手按住了他的手。
他抬頭,有些不解的望著司馬玥。
初初一開始的時候,他給司馬玥換衣裙的時候她也會害羞,怎麽都不願意讓他來。隻是後來時日長了,且兩個人成親之後,她倒也慢慢的習慣了,甚至有時還能調笑他幾句。可是這會......
他抬眼對上她的眸子。而這一對上,他就隻見她一雙眼目如點漆,熠熠生輝,似是漫天星辰都墜入了她的眼中一般。
心中一個念頭突兀的閃過,王雋心中狂跳,麵上變色。
“玥兒,你,”卻似是不敢直接的問,期望過高,總怕接下來的失望就會更大。停頓了片刻之後,他方才又接著問了下去,“你的雙眼,能看見了嗎?”
司馬玥沒有回答,卻是抬手,用手指細細的描繪著他的眉眼。
縱然是同床共枕這麽多日了,日日的聽到他的聲音,感觸到他的肌膚,可那依然還是不夠的啊。
她想看他。看他眉眼含笑的模樣,看他伏案作畫的模樣,看他牽著她手,漫步在桃花林下之時,細細的,專注的對她描繪著眼前美景的模樣。
“王雋,”司馬玥癡癡的望著他片刻之後,忽然就落了淚,一遍又一遍的喚著他,“王雋,王雋。”
王雋不知道她這是怎麽了。他以為是司馬玥其實現下依然還是看不到的,可自己剛剛貿然的那一問,卻讓她傷心了。
“玥兒,”他手忙腳亂的抬手擦拭著她麵上的淚水,柔聲的哄著她,“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好好的說這些話的。”
司馬玥卻是搖了搖頭,而後不管不顧的就撲到了他的懷中,雙手緊緊的攬住了他的腰。
他身上的味道真好聞啊。她雙目失明的這些日子,有時也很是煩躁,覺著自己是個廢人了,做什麽事都要有人在旁幫忙,可每次隻要一聞到王雋身上淡淡的鬆木香氣,她胸中的煩躁之感就會慢慢的散去。
她埋首在他的懷中,依然嗚嗚咽咽的哭著。喜極而泣。
王雋雖然是不知她為什麽要哭,但依然還是被她哭的心中發緊,放柔了聲音一直在哄著她,問著她是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司馬玥卻是不答,依然抽抽噎噎在他的懷中哭著。待哭得差不多了,她方才從他的懷中抬起了頭來,卻又是一張笑臉了。
她麵上分明還有未幹的淚痕,但這當會卻又是笑得明媚,當真是清麗如同晨間花瓣帶露珠的芙蓉花一邊的奪目。
“王雋,”她雙手握著他的雙臂,一雙眼亮晶晶的望著他,“我能看到你了啊。”
王雋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待他反應過來之後,隻覺得一陣狂喜自胸中湧起,迅速的蔓延到了他的麵上。
素來清雋淡定的麵上此時卻滿是不可置信,眉眼之間滿是濃的化都化不開的笑意。
“玥兒,你,”他顫著手撫上了她的雙眼,因著震驚,一時竟是有些不敢相信,“你,你真的能看見了?”
司馬玥搖著他的胳膊,滿麵開心之色:“是啊,是啊,我能看見你了。”
見他依然是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於是她目光在他的身上溜了一圈,而後便笑道:“你今日穿的是一件玉色的錦袍,上麵沒有任何刺繡。還有啊,你的頭發可是散著的,沒有紮起來呢。王雋,唔,你怎麽不紮......”
話未說完,她的雙唇已經是被王雋給堵上了。
甚為粗暴的堵。然後堵著堵著,就開始泛濫成災了。
床第之間之時,激動之處,王雋素來最愛看司馬玥半開半闔著雙眼,一副柔弱無力,隻能攀附著他的模樣。可是現下,王雋卻一直不許她閉眼,隻是誘哄著她:“玥兒,睜開雙眼,看著我,看著我。”
他愛極了她水水潤潤的這雙眼,特別是她黑漆的瞳孔裏此時隻有他一個人的模樣,讓他不由的就沉溺其中。
那日王雋帶著司馬玥出去看桃花。
正是陽春三月之時,桃花爛漫枝頭,灼灼其華。
司馬玥著了一身粉白春衫,出籠鳥兒似的到處蹦跳個不住。
其實自打她和王雋來到這桃花島之後,王雋早就是牽了她走遍了這桃花島上的各處,可是現下她卻是第一次親眼看到這所有的美景。
“王雋,王雋,”蹦跳了一會之後,她旋風般的跑到了王雋的麵前,一張俏臉上滿是因著奔跑而起的紅暈,“我太喜歡這裏了。”
王雋微笑,伸手給她擦拭著額上的淚水。
“你喜歡就好。”
但得她喜歡,那就不負他那時日日夜夜的設想這桃花島的構造了。
司馬玥的興奮遠還沒有結束。
她踮起腳來,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口,而後舉起雙手,攏在嘴旁,大聲的喊叫了一聲:“王雋我愛你。”
撲棱棱枝頭一群鳥雀展翅飛起,震落一地桃花雨。
可是又有什麽關係?她實在是太高興了。
日間瘋完之後,傍晚之時她和王雋相擁著坐在海邊看夕陽。
紅彤彤的晚霞映了半空,也鋪滿了遠處近處的海麵。
海水輕拍,海麵上的霞光便似活動的一般,波光粼粼的生動,蔚為壯觀。
晚間她則是和王雋躺在桃花樹下麵看滿天星辰,偶有風起,桃花瓣紛紛亂亂的撒了她和王雋一身。
這樣的日子,真的是很美好啊,美好的她都生怕這隻是一場夢而已。
夜已深沉,王雋哄著她入睡,但司馬玥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肯睡。
“王雋,”她趴在王雋的身上,聲音悶悶的,帶著些許可憐兮兮,“我怕。”
怕這隻是她的一場夢。怕一旦閉起了雙眼,再次醒過來之時依然又是看不清所有,隻能聽王雋和她描述這一切。
可是她多想每日和王雋這般看著這世間雲卷雲舒,潮起潮落,花開花謝啊。
王雋自然是明了她心中所懼。
“無事,”他伸手,一下一下的輕撫著她背,安撫著她,“有我在,就沒事。這輩子還很長,我會帶你去看遍這世間所有繁華美景。”
他從容安適的語調安撫了她,原就困極的司馬玥終於是撐不住,慢慢的在他的懷中睡著了。
次日醒來,天依舊藍,雲依舊白,枕邊的人清雋的眉眼之中依然滿是笑意,正撐著手肘定定的望著她。
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番外之三
司馬玥是在這年秋天懷上了第一個孩子的,於次年盛夏生下了她和王雋的第一個男孩,取名叫王臨。
她懷這個孩子期間倒也並沒有吃太多苦,依然是和平日裏一樣,吃得睡得,沒事的時候照樣是去島上到處轉悠。
隻是司馬玥雖然是在算術和蹴鞠上極其厲害,可在陣法這事上卻是極為的白癡。
自打她雙目重見光明之後,王雋沒事的就會教她陣法一事。隻因這島上的桃樹看著栽種的平淡無奇,但其實都是暗合了陣法在其中,便是有心人走上個幾步都會在其間迷失掉方向,更何況司馬玥這樣原本就是一個連東南西北都分不大清的路盲?隻是再任憑王雋如何的教導,於陣法一事上,司馬玥依然還是朽木不可雕也。
這倒也就罷了,偏生司馬玥還是個倔強的性子,總覺得她這麽聰明的一個人,難不成還能被這眼前的幾棵樹給晃悠的找不到回家的路?於是她便經常是瞞了王雋,偷摸的自己到了島上的各處,而後不管不顧的,隻朝著一個方向走。
但這島上的桃樹看著也就那樣,但內裏實則很是迷惑人,所以即便司馬玥耳中能聽到近處海浪輕怕,知道前方就是海灘了,可任憑她再如何的走,依然還是隻在原地轉悠。又或者是有一次她特地的在院落裏豎起了一麵鮮紅的大旗,她在島上隨處都可看到這麵紅色的大旗在風中飛舞,可無論她如何的朝著這麵大旗走去,最後的結果依然是大旗近在她眼前的飄蕩著,她卻無論如何的到不了那處,隻恨的她牙癢癢不已。
先前都是王雋趕了來,將在原地轉悠了不知道多少時的司馬玥給撿回家。可自從王臨大了,每日撿司馬玥回家的任務就落到了他的頭上。
司馬玥懷王臨的時候,覺得肚子裏的這個小寶寶真是不要太乖,胎動什麽的,都甚是溫柔。偶爾伸腳踢她一下了,也是跟撓癢癢一樣的,還沒等她驚喜一下,立時又縮回了腳去,安安靜靜,老老實實的在她肚子裏麵待著。及至等到他生了下來之時,軟軟的,萌萌的,也不怎麽哭鬧,給口奶喝,就能一覺睡到天明,從來不會有別人說的那些什麽整夜都在哭鬧,過不了一會就要給娃喂奶哄她睡覺的經曆。於是司馬玥自然是喜歡他得緊。
這是王臨這孩子,卻是像極了王雋。麵上看著雲淡風輕小大人似的,冷不丁的一句話冒了出來,就能將你噎個半死。
例如現下,司馬玥甚為苦惱的坐在一株桃花樹下,口中啃著隨手從樹上摘下來的桃子,等著王臨前來撿她。
王臨現下已經五歲了,個子高瘦,穿了一件淺絳色的錦袍,站在旁側的一棵桃花樹上。
王雋奉行的是男孩要窮養的政、策,所以雖然王臨一生下來就是太原王氏一族的少族長,什麽寶物沒有見過?但王雋對他依然還是甚為嚴厲,往日裏習武練文之時,從來不會因為他年幼就放半滴水。
島上的這陣法,他四歲的時候就已經困不住他了,滿島上他是想去哪就去哪。而現下他雖然才五歲,但輕功方麵也是有一定的造詣,最起碼他早先就已經到了這裏,且在樹上站了有一會兒的功夫了,司馬玥還是沒有發現他。
他的長相其實是隨了司馬玥,走的是濯濯如春日柳,軒軒如朝霞舉的明亮清秀的一路,隻是性子卻是隨了王雋,麵上時時一副從容淡定的樣子,倒是將他這明媚的模樣給壓下去了不少,看著倒也是清澈俊朗的很。
現下他站在桃枝上,看著他娘啃完了一個桃子,又不解饞似的,去旁邊的一棵李子樹上摘了一隻李子。
隻是那李子很顯然是還沒有熟透,青青的模樣,讓他見了就覺得牙酸不已,可司馬玥卻似是極其喜歡這酸味似的,吃完了一隻,就又想去再摘一隻來吃。
王臨歎了一口氣。
他覺得他娘能心大成這樣也是一種本事。
飛身從桃樹上躍下,他走到了司馬玥的身後。
司馬玥正專心致誌的摘麵上李子樹上的李子,壓根就沒有察覺到身後有人。
“娘。”直至王臨叫出了聲來,她這才轉過身了,低下頭,然後一眼就見到王臨站在她身後,正皺著眉頭,一副小大人似的望著她,眼中似是有責怪。
其實司馬玥有時候也責怪王雋,覺得他對王臨有些嚴厲了,不能他現下就這麽小小的年紀,就將他教育成一個小大人,喪失了孩童原由的天真爛漫啊。
王雋對此的解釋卻是,王臨生而性子沉穩,絕非是他嚴厲教導出來的成果。
司馬玥對此總是半信半疑,但她每每總是還想讓王臨活潑些。
於是現下見了王臨,她便伸手去揉他的頭,同時將手中剛摘的兩枚李子遞了過去,笑眯眯的問著他:“阿臨,要不要吃李子?”
王臨伸手將她手掌中的兩枚李子都拿了過去,卻沒有吃,隻是袖到了袖子裏麵去。
司馬玥:......
所以你拿著不吃是想要怎麽樣呢?
她欲待再轉身去摘了幾枚李子來,卻不想衣袖卻是被人拽住了。
她轉身,索性便是蹲下了身子來,視線與那隻小人兒齊平,笑吟吟的問著他:“阿臨不喜歡吃李子?那桃子呢,喜不喜歡吃?”
王臨不答,卻是抬眼望著她,而後便道:“娘你還是站起身來吧。”
司馬玥疑惑不解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故一時並沒有站起身來。
就見得麵前小小的人兒蹙了一雙眉,望著她,頗為憂心的問著:“娘你到底是知道呢,還是不知道呢?”
這話隻聽得司馬玥更加水裏霧裏了,於是她便問著:“娘要知道什麽呢?”
就聽得王臨小大人似的歎了一口氣,說著:“娘你肚子裏有了我妹妹的這事,爹沒告訴你嗎?還是爹告訴你了,你壓根就沒聽進去呢?“
不啻於一個炸雷平地響起,司馬玥目瞪口呆。
於是她模模糊糊的想起來,前兩日晚間她將將要睡著的時候,王雋似是對她說了一句什麽話。當時她聽得了孩子兩個字,隻以為他是在說王臨,倒也並沒有往心裏去。所以說,她這是又有了嗎?
但關鍵是,王臨是怎麽知道的?王雋告訴他的嗎?王雋應該不至於對他這麽個小孩說這種事的吧?
司馬玥將自己的疑問問了出來,就聽得王臨十分矜持從容的說著:“哦,昨日娘牽著我手的時候,我摸到了娘的脈。喜脈這種簡單至極的脈象,想來我是不會摸錯的。”
這孩子,真是,欠抽啊。
王臨確然也是跟著王雋在學醫。而實則王雋也是恨不能將自己一身所學都教給王臨,說起來,也實在是苦了他了。難為他一個這麽小的孩子,竟然是什麽都要學,這要是她啊,老早就跑了。
思及此,司馬玥就愛憐的伸手摸了摸王臨的頭,同他商量著:“不然我和你爹商量商量,讓他不要教你這麽多東西?小孩子家家的,就應該每日高高興興的多玩玩,學那麽多東西做什麽呢?”
王臨不答,卻是說著:“娘你還是站起來吧。你肚子裏有我妹妹呢,這樣蹲著不好。”
司馬玥從善如流的站了起來。這時就又聽到王臨在囑咐著她:“娘你雖然現下喜歡吃酸的,但這李子還是不要吃了。這李子原就沒熟透,吃了對身子不好。”
司馬玥:這到底她是娘呢,還是他是爹呢?
最後還是她這個做娘的被王臨這個做兒子的領著,繞過在司馬玥看來其實完全都是一樣的桃花樹,曲曲折折的回到了家。
想司馬玥當初懷王臨的時候不要太輕鬆,那時那總覺得肚子裏的王臨是個女孩兒,而且還會是個很乖巧很秀氣的女孩兒,結果等到生下來,乖巧是乖巧了,卻是個男孩兒。而現下她懷著的這個,自打三個月後就開始無休止的折騰她了。
她先是吐,吐得昏天黑地,吃什麽都吐,連喝水都能吐,甚或有幾次吐出來的都是血。喉嚨那裏被吐出來的胃酸這麽一灼,沙啞滾燙的不像話,於是司馬玥每日都是生無可戀的一張臉。
好不容易吐了一個多月,不吐了,能吃能喝能睡,不想娃開始胎動了。
想當初王臨在她肚子裏胎動的時候,真的是十分輕柔的啊,輕柔的她有時候都擔心。可現下肚子裏的這個,一動起來那叫一個翻江倒海,她竟然都能眼睜睜的見著自己的肚子跟波浪一般的起伏。而王雋那個沒良心的,有時竟然能在她肚皮上和肚子裏的娃玩起打地鼠的遊戲。胎動到後麵的兩個月,晚間她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隻覺得肚子那塊緊繃繃的,感覺她那娃就盤在她肚皮的最表層下麵,各種鬧騰著,甚或有一次她將手放在肚皮上的時候都能清晰的摸到她娃的手。
這樣一個鬧騰的娃,司馬玥當時就覺得,隻怕她是降不住的。
而等到這娃生下來的時候,和王臨剛剛生下來時文弱的哭聲不同,哭聲簡直就是能震破天際。
倒也確實是王雋和王臨所說的那般,這是一個女兒,王雋給她起名叫做王寧,盼她一生安寧的喜歡。
但司馬玥卻是將這寧解讀成了寧靜的意思,隻可惜王寧實在是不寧靜。
與對王臨奉行的窮養政、策不同,王雋對王寧奉行的卻是女孩兒要富養的政、策,極其的寵愛她,從來都是她要什麽就給什麽,從來沒有說過她一句重話。這就導致王寧的脾氣甚是驕縱,才一歲半的時候就敢和司馬玥對著來。
彼時因著一件小事,司馬玥重重的說了王寧幾句,這娃貌似大是不服,站在那裏,十分不滿的就對著她一直嘰裏呱啦個不停。
隻是她畢竟才一歲半,也就隻會叫叫爹娘,哥哥,其他的話也說的不清晰,但她一張小小的臉上卻滿是嚴肅,教人看了,又是氣,又是好笑。而等到她兩歲的食盒,她更是學乖了,有時候司馬玥瞪她,罵得她狠了,她一開始還會和司馬玥嘰裏呱啦的對罵,到後來見凶不過司馬玥了,就會叫娘,一直叫,一直叫,隻叫得司馬玥再也繃不住臉笑了為之。
這娃也確然是個嘴甜的,慣會叫爹爹,叫娘,叫哥哥,這樣即便她是做了再大的錯事,這麽幾句軟軟糯糯的叫下來,也不會有人當真對她生氣。
隻是司馬玥卻是大為不忿。
她覺得這不公平啊,憑嘛對著王寧富養,對著王臨就窮樣啊?她這要是王臨,不得難受死啊。
於是她就跑去質問王雋,說他這樣不應該。若是大家都和他一樣想,男孩兒都窮養,女孩兒都富養,那往後若是富養的女孩碰到了窮養的男孩,大家該怎麽處朋友嘛。
王雋當時並沒有正麵回答,卻是反問著她:“你覺得阿臨的吃穿用的,有哪一樣不好的麽?”
司馬玥回答不出來。其實王臨一生下來就被當做太原王氏一族的少族長來培養,吃的,穿的,用的,無一不是精品。
而王雋隨即將她圈到了自己懷中,抱在腿上坐好——雖然司馬玥已是生過兩個孩子了,但身材依然輕盈,並不見半絲贅肉,耐心的對她解釋著:“古人常說艱難困苦,玉汝於成,之所以我說阿臨要窮樣,並不是在物質上虧待他,而隻是不要輕易讓他得到他想得到的,這叫鍛煉,重在培養他堅強的意誌、品格和責任感。對阿寧要富養,是不要輕易讓她失去她將失去的,這叫珍惜,重在塑造她良好的氣質,開闊視野,增加閱曆和見識,往後不要讓她輕易的見到一個男孩兒就被人家哄走了。”
司馬玥對王雋的這番解釋無言以對,因著她覺得他說的甚是有道理。
等到王寧三歲的時候,司馬玥就覺得這孩子的嘴那是越發的甜了。有一次鄭洵和程素衣帶了他們的兒子來桃花島做客,王寧就追人家孩子後麵哥哥長哥哥短的叫個不住,直把人家那近十歲的小孩哄的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司馬玥對此大為頭痛啊。她覺得長此以往,她是不用擔心將來王寧輕易的會被其他男孩兒哄騙走,倒是要擔心她輕而易舉的哄騙了男孩兒跟著她走了。
這一年王雋帶了她和兩個孩子去江陵探望了江陵王和江陵王妃,隨即又繞道去了琅琊郡。
司馬元在皇位上坐了幾年之後,帝王的性子就出來了。司馬宣雖則是他的親兄弟,也曾經共患難過的,但後來總歸還是會被司馬元質疑——權勢這個東西,有時候真的會蒙蔽人的雙眼,教人看不到世間其他美好的東西。於是司馬宣便也學了江陵王,離開京城前往自己的封地,做了一個閑散的王爺。
司馬宣做了閑散的王爺之後,倒和王雋司馬玥走的越發的近了。是以對著王雋和司馬玥一家人的到訪,他很是高興,當晚就安排了盛大的筵席來歡迎著他們。
晚間觥籌交錯間,王寧卻是過來拉了司馬玥的袖子,軟軟糯糯的拉著她的袖子,說她在後院見到了一個好看的小哥哥,想邀請了她來一起去看。
司馬宣也是成親了的,也有了孩子。司馬玥當時隻以為這是司馬宣的孩子,便也跟著王寧一起去了。
到了後院,竹木森森,月影斑駁。
卻也確實是有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站在那裏。清冷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襯得他眉目如畫。
當司馬玥看清他容顏的一刹那,忽然就有些發怔了。
這孩子長的,分明就和崔護是一個樣啊。
她在他的麵前蹲了下來,溫和的問著他:“你是不是姓崔呢?”
那孩子瞥了她一眼,卻沒有回答。
就連這對人冷淡的模樣都是和崔護一樣啊。
這時便聽得有人在道:“阿彥,過來。”
司馬玥渾身一震,不可置信的抬頭望了過去。
就見月影之下,竹葉之旁,正站著一個清瘦挺拔的人影。
經年未見,他現下倒是褪去了當初的一身稚氣,瞧著沉穩的很。
司馬玥手撐著膝蓋站了起來。
“崔護,”她笑著望向那方,“許久不見。”
崔護定定的望著他,一雙眼如同陰天之下的幽潭,湧動著她看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許久之後,司馬玥才聽到他壓抑過後的平淡聲音:“許久不見。”
兩個人之間再無話語。
崔護原本就是個寡言的人,又是猛然相見,雖則麵上如初,但心間早已是波濤洶湧一片。
他隻是定定的望著她,似是要將她的模樣深深的鐫刻在心裏。
近十年沒有相見,她的容顏一如少女之時。彎彎的眉,水潤的雙眼,嫣紅的雙唇,老天似是十分的眷戀她,這十年的時光並未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蹤跡,隻是他卻是滄桑了。
那時父親起事,他極為的不讚同。無奈崔浩剛愎,聽不進他的勸,他無法,最後隻能在崔浩起事之後,帶了家人和一部分不願意跟隨崔浩的人隱姓埋名,遠走他鄉,這倒也逃避了後來司馬元對崔氏一族的血洗。隻是從此他雖名為族長,卻也是要擔負著這所有之人的生計問題。最初幾年不停的左右奔走,年少之時的夢想早就是在現實之中被磋磨的漸漸遠去了。而今晚再見司馬玥,恍惚便記起那時少年意氣飛揚的挑戰武術夫子,明月樓頂酩酊大醉。
這時司馬玥卻是打破了寂靜。
“你兒子?”她望著麵前的那個小男孩,笑著問崔護。
崔護抿著唇,沒有回答,既沒有說是,但也沒有說不是。
但這在司馬玥的眼中看來,卻是他默認了的。
一刹那她竟然暗自的舒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她安慰著自己,果然是她太多心了。
剛剛她見著崔護望著她的模樣,隻怕他真的是因著她一生不娶的了,不過現下看來,顯然是她自我感覺太良好了。
一想到崔護成了親,他和她之間的事那就完全的可以當做年少無知時的一番綺念了,但現下各人還都是有各人的生活,司馬玥就覺得剛剛的尷尬和緊張消除了不少。
“你兒子長的倒是和你挺像的。”司馬玥望著那小男孩的眉眼,讚歎了一聲。
那小男孩似是想開口說什麽,但是卻被崔護拉住了。
“你這些年過的可好?”他低低問著她,語氣平淡,一如隻是在問候一個許久未見的老朋友一般。
司馬玥笑了笑,語氣較剛剛放鬆了不少:“還好啊。”
頓了片刻之後又調笑道:“還記得那時我不過十五歲,你十七歲,大家都是少年,但現年你是孩子爹了,我也是孩子娘了。你看,再過些年,我們的孩子也都是少年了,我們也都老了。到那時,再聚在一起,就是白發蒼蒼的了。”
崔護沒有言語,望著她的目光卻是有些癡了。
他還可以看到她白發蒼蒼的模樣麽?有王雋在她身旁守候著,此次相見已是僥幸,這輩子他還會有再見到她的機會嗎?
他欲待正要說話,但忽然卻聽到了有腳步聲自遠及近的傳了過來。
而王寧此時已是奔了過去,歡快的叫了一聲爹爹。
司馬玥扭頭望過去,見那是王雋。
他麵上微紅,當是方才司馬宣灌他酒的緣故。
他抱了王寧,走到了司馬玥的身旁,問著她:“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司馬玥笑道:“你來的正好,來......”
她原是想讓王雋見見崔護的,說起來當年崔護也畢竟是他的學生,隻是這一回頭,卻哪裏還有崔護的影子?便是連那個小孩兒也不見了,隻有風動竹搖,月色如水而已。
司馬玥便知道,崔護這其實是不想見王雋的。
王雋此時還在那問著:“怎麽?”
“沒什麽,”司馬玥卻搖了搖頭,伸手牽了他手,笑道,“走吧,我們去前麵筵席罷。不然待會二哥肯定會咋咋忽忽的來叫我們來了。”
王雋便一手抱了女兒,一手牽了自己的妻子,慢慢的往前走去。
但其實他耳目驚人,哪裏會不知道竹林之後躲了兩個人?便是先時他過來之時,早就是聽到了崔護的聲音。但既然他不想見他,司馬玥也不想對他提起,那便算了吧。
左右陪伴司馬玥一生的人會是他,崔護於司馬玥而言,不過是一個人生過客罷了。
而這邊,待王雋和司馬玥走遠,那名叫崔彥的小孩兒卻是抬頭問著崔護:“舅舅,你為什麽要讓她誤會我是你兒子?”
崔護緊緊的抿著唇,沒有回答。心裏卻是在想著,唯有讓她誤解他有了兒子,以為他成婚了,這樣她的心裏才不會有任何愧疚之感。他了解她,知道她是一個心軟的人,若是知道他至此都未婚,心中始終隻念著她一個人,隻怕往後心中總是會不大舒服的。隻是這些是不必對秦彥提起的了。
秦彥這時卻又問道:“舅舅,那個女人是誰?”
崔護沉默了片刻之後,望著王雋和司馬玥走遠的方向,終是低聲的說了一句:“她是我愛的人。”
秦彥還想再說什麽,崔護卻是轉身,輕聲的說著:“走罷,我們回去吧。”
看來王雋是將她護得很好的,他也是沒有什麽不放心的了。
此生惟願你開開心心每一天,那便是守候在你身旁的人不是我,那我也沒什麽可遺憾的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