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軍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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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事的頭腦在於從一片混亂中尋找出重大事件的軌跡,因此埃德加對自己的經驗並不迷信,他知道自己的履曆中並沒有獨立指揮上萬人戰鬥的曆史,在來到這個時代以前甚至沒有指揮上千騎兵的經曆。前世軍事教育留下的也隻是各種紙麵記錄——無非是一些羅馬數字在向阿拉伯數字發起攻擊,譬如iv corps(第四軍)向3rd div(第三師)進攻,良好的教育令他可以從這些幹巴巴的數字裏看見殘酷的普魯士黑旗和榮耀的帝國之鷹,但這不代表他能夠調度這等規模的兵馬。

    眼下的問題很簡單,埃德加聚集了一支龐大的軍隊,這支軍隊被海峽對岸的敵人稱作英格蘭人(anglais),實際上包括了這個島國上的各種民族,甚至還得加上佛蘭德和諾曼底諸部。他成長於一個對“舊製度”(ancien regime)充滿優越感的年代,然而那個“舊製度”卻比他手上的軍政係統先進了十倍。

    整個王國一個動員了兩萬三千名陸軍,東南海岸的三千大軍被埃德加交給了林肯伯爵鮑德溫,這對這個年輕人是一個重大挑戰,不僅是在艦隊的協助下援助父親的布洛涅軍隊,更重要的是,英格蘭王國的儲君也在他的軍帳之中。鮑德溫確實曾在意大利證明了自己的軍事天賦,但這個安排仍然令王國上下感到震驚:讓一個王族跟隨一個伯爵打仗或許並非沒有先例,可是未來的國王服役於一個外邦領主麾下,這完全是另一碼事。

    埃德加對此卻不以為意,自己的兒子雖然貴為公爵,在這個時代或許是當然的眾軍之主,但埃德蒙毫無軍事經驗,若不是他的血脈,根本不可能指揮哪怕一百人的戰團,更別說整整三千大軍。鮑德溫則不一樣,他是一個沒有繼承權的幼子,年輕時接受的是成為一名僧侶的教育,後來卻走上了騎士的道路,這樣的背景鑄就了一名當世難得的文武全才,埃德加更確信,一個未來的耶路撒冷之王絕對有能力指揮三千甲兵。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將兒子放到了鮑德溫的軍帳下,這不算什麽,埃德加告訴自己,荷蘭的威廉國王不是在半島戰爭中擔任過威靈頓公爵的副官麽,那個昔日的“瘦子比利”難道沒有因為這段軍事經驗而沾沾自喜?

    真正的麻煩還是懷特島的這兩萬人。

    擴建的軍營看上去比倫敦還要熱鬧些,沉重的車轍印亂七八糟地軋在馬糞覆蓋的路麵,衣甲光鮮的英格蘭騎士們就像參加比武一般興高采烈,所有人,包括最老的伯爵跟塞恩們,都對自己的國王充滿信心,遠超過國王本人對自己的信心。國王卻在為自己即將帶著兩萬張嘴進入地形陌生的領土而憂慮不已。

    整個諾曼底就是一個大兵營,那裏的數十萬人民驕傲而頑固,他們的領主數十年來睥睨四方,年輕一輩更是爭強好勝,骨子裏印著黑斯廷斯的記憶,絕不甘臣服一個曾被自己的公爵征服的民族。埃德加知道自己雖然勝兵如雲,卻未必是昔年精銳,老一輩早已凋零,比如這一次,麥西亞伯爵便不能應召,據說這位王國中最強大的領主如今隻能躺在病床上做著年輕時長河落日的舊夢。而年輕人又習於太平,未曆沙場,卻喜歡在國王的桌子上亂敲著酒杯,如同談論舞會一樣談論戰爭。

    埃德加有時候覺得其實自己也已經忘記了戰爭,說不定戰爭確實和舞會差不多,戰場的感覺是什麽樣的?混亂隻是一種過於簡略的描述,每個參與舞會的人都會對其有不同的記憶,在歌舞華服與數不清的調情間,任何兩個人的喜怒哀樂都不一樣,眼中所見亦大不相同,因此對一次舞會的回憶與對一次戰役的回憶一樣,不同版本之間往往缺乏連貫性。

    站在地圖前,埃德加沿著圖上諾曼底海岸線向東掃視著,魯昂北方那片鋪著白色卵石的海岸線上,費康和迪耶普各有一座諾曼城堡,前者是古代的“長劍”威廉所建,如今是公爵駐地之一,這意味著此城必有重兵駐守。迪耶普再往東就是伊烏和蓬蒂約,據諾曼底的羅伯特提供的情報,這兩地的領主羅伯特和居伊伯爵有姻親關係,與威廉公爵關係頗為惡劣,如今的局勢下很容易爭取過來。埃德加目測了一下蓬蒂約城堡到布洛涅的距離,卻不由駐目於兩地中間的蒙特勒伊城堡上,這是腓力·卡佩的王家城堡,也是法王唯一的海岸直領,埃德加感到一絲遲疑:腓力會攔截自己嗎?

    妻子不久前剛剛和腓力通信過,據說這位法蘭克人的國王正在巡視南方的卡蒂納伯國,這片領地和腓力的父親亨利一世新得到的桑斯伯國加起來幾乎占了王室直領的一半,腓力在信中向妹妹自稱“陶然遊獵於楓丹白露森林”,可是眼下這個關頭,法王真會跑到南方射鹿?埃德加知道自己此番在冒險,空國而出的倚仗乃是皇家海軍的絕對製海權,這並不是可以輕易贏得的,海上的對手包括佛蘭德伯爵和丹麥國王,他們背後是那個控製羅馬的奧古斯都。而陸地上呢,諾曼人到底會站在哪個繼承人身後尚不明了,埃德加並沒有羅伯特的樂觀:一旦英軍登陸,諾曼領主們是否會將公爵的長子視為侵略者的幫凶和傀儡?羅伯特的支持者們分散於公國的東部和南部,這意味著法王的態度至關重要,畢竟諾曼底南方的兩大強鄰都受到腓力的影響,安茹伯爵年事已高,這些年也仿佛雄心漸熄,不足為患;然而諾曼底公爵的女婿斯蒂芬·德·布洛瓦此時就在沙特爾攝政,埃德加還記得十幾年前那個在聖洛耀武的年輕騎士,此人若是加入威廉·盧福斯一方,一天內便可以揮兵西進諾根特城堡,扼製羅伯特那些在貝萊姆和阿朗鬆的支持者,令其匹馬不得北上。

    不過這些都是羅伯特應該操心的事情了,埃德加國王更在意的是加萊-布洛涅到蓬蒂約一線的交通,一旦控製住這條海岸線,佛蘭德人便無法向魯昂前進,與威廉·盧福斯會合。法軍在蒙特勒伊、科爾比和博韋等要塞的軍隊也會被英軍迅速切割。

    “大人,你覺得奪取蓬蒂約需要多少人?”國王終於將視線從地圖上挪開。

    “一百騎兵足夠了。”帳中隻有一個人敢如此誇口,而國王也從不會懷疑這個西班牙騎士的話。

    “這一行動至關重要,一旦成功,我們就可以依托內線優勢,集中全部兵力將來犯之敵各個擊破。”這些年來,也隻有羅德裏戈伯爵能和國王討論這類兵學問題。

    彭布羅克城堡的領主、英格蘭國王的妹夫羅德裏戈伯爵立刻理解了國王的意思,英格蘭將不相信任何人,所以這個計劃直接就是以敵人從布魯日、亞眠、魯昂、布勒特伊各方對英軍執行向心攻勢而製定的。

    “我立刻去加萊。”伯爵的答案令國王非常滿意。

    十五天後,英軍南下布洛涅,和平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