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宅與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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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有四個兄弟,老宅子有六間,為了住房,我們家沒少折騰。今天搬進這間,明天搬進那間,換來換去,幾乎每間房都住遍了。

    老宅的房屋不是很寬敞,前門是弄堂,砌了柴灶燒火做飯。圍了柵欄,關雞防盜。

    後門是護山石基,層層堆砌,半人高一個平台。再往上就是竹林。我們在平台上填了花肥,種滿紫羅蘭。

    屋後的竹林擋住了太陽的殷勤照耀,因此屋內終年昏暗如漠。

    房間地板是泥土填的,久而久之,都踩出了一個個大坑坑,小窪窪。

    老宅唯一古老的像征是它的窗子和門。

    窗戶是實木做成的,豆腐塊的方格子一排排,一列列,挺像小學生的格字本。

    窗台裝有活動鎖窗門,像極了韓國的房門,一拉,就把窗戶嚴嚴實實的關閉了。

    聽媽媽說,這種窗隻有當年的地主才會做,以防帳本被盜。

    我常常想,既然這間房以前是地主住過的,那肯定在某個角落藏了銅幣銀元。於是我常在窗台的縫裏,角落裏到處搜找,然一個都不見。

    老宅的門做得可厚實啦!門一拴,嚴嚴實實不見任何縫隙,任你小偷窗子裏伸長手來撬都撬不開。

    開門難,關門自然也難。我們小孩兒需要用盡全力把門向上抬起,方能關得住。

    老宅也有樓閣,我們有事沒事都愛往樓閣上跑。

    我家的樓閣裏到處堆滿了衣服,都是城裏的親戚們送的。

    有五彩的碎花裙,有瀟灑的海軍服,有爸爸穿的中山裝,有媽媽穿的百褶裙。

    我們姐妹幾個常常在衣堆翻撿著,挑選著,漂亮的裙子誰揀到就歸誰。

    我們歡喜的穿在身上,卻始終不知道這件衣服是哪個親戚送的。

    樓閣裏還有媽媽新婚時白瓷蓮花瓶與塑料牡丹花。

    我每天都上樓去揀一朵,送給沅伯伯的大女兒薔薇姐姐,直到全部送完。

    有一回在樓閣裏揀出一個生繡了的煤油燈,居然有七個油嘴。每一個油嘴都可以點燈,著實精致。

    樓閣裏的倉庫頂接近屋頂,上麵是一排亮瓦。亮瓦仿佛一盞燈,明晃晃的終年不滅。我們常常爬上倉頂,抱著書,借光閱讀。

    六間房的樓閣都是相連的,奶奶的樓閣裏有許多壇壇罐罐,壇子裏藏著盡是親友們送的糖果,有百裏糖,白糖,雪片糕,金錢桔。各種各樣的糖果應有盡有。

    發現了這一秘密後,奶奶的樓閣竟成了一種誘惑。我們常常趁著中午,爺爺奶奶午睡的空兒,偷偷跑上樓閣去拿糖果。

    久而久之,壇子裏的糖果都被我們吃遍了。想要吃什麽糖果也不用各各壇子裏去翻了,自然知道哪種糖果裝在哪個壇子裏了。倘若奶奶忽然上樓來,沒關係,樓閣很暗,悄悄躲在一堆壇子後麵不出聲就是了。

    奶奶壇子裏的糖果仿佛永遠吃不完,那種甜蜜的冒險伴隨了我們整個童年。

    我的爺爺奶奶一生都生活在這坐宅子裏。爺爺沒有兄弟姐妹,隻有一個遠遊台灣一生未歸的堂弟。

    聽爸爸說,堂爺爺是年輕時,負氣離家出走的。

    那一年堂爺爺十七歲,他的母親去世了。他的父親在他母親去世後的一個月便張羅著續弦,他不同意,從中阻饒。

    父子倆一個太過固執,一個太過盛怒。大吵一架後,堂爺爺離家而去,一別竟是從此不再相見。

    堂爺爺去了台灣,有十多年幾乎與家裏音訊斷絕。直到他的父親姨娘相繼去世,他才終於和他唯一的親人,他的堂哥,我的爺爺聯係。

    他開始思念家鄉了,每年都要寄回一個大大的包裹或幾張美元大鈔。有一年還寄了一對金耳環和一對金戒指。

    那些包裹從一百到兩百,一年一年大。

    那些美鈔從一百到兩百,一年一年增。

    然而爺爺奶奶不識字,不會寫信,也不曾囑咐自己的兒子或孫子回一封信去。

    直到某一年,久不見包裹到來,爺爺奶奶終於想起該寫一封信過去。他吩咐大堂哥寫了一封信,按照包裹上寄來的地址,回了一封信去。

    信寄過去後,很快,收到台灣來的電報,說堂爺爺思家致疾,早已雙目失明,半月前因病逝世了。

    爺爺奶奶接到電報後追悔莫及。而堂爺爺至死都不曾聽聞過家鄉的一點一滴。

    從此我底家族再也沒有台灣的來信了,再也沒有那大大的包裹,金器,美鈔。也沒有遙遠的牽掛與遙遠的榮耀了。

    我的奶奶則出生“豪門”。兄弟姐妹之多,這村一簇簇,那村一紮紮,農村有,小鎮有,大城市裏有。有的做醫生,有的賣酒水,有的開工廠,有的留學美國,有的移民泰國。奶奶沒有女兒,待侄女們如親生的女兒。

    每逢穀雨,奶奶總是忙著采新茶。等著他的侄女從外回來過清明,好送給他們。

    奶奶的侄女都孝奶奶如親娘每次來看奶奶,都是帶著厚厚的大禮。

    分家前,奶奶是家裏威嚴的西太後,嬸嬸是幸運的皇後,伯母是見風使舵的福晉。媽媽和二伯母則是丫環,一個是伺候大家用餐的,一個是專供西太後發火出氣的。

    奶奶的思想停留在封建社會時期,她認為“慈母在,不遠遊。”是為人子之大孝。於是她禁止兒子離開她的身邊。

    大伯要學鑄鐵,因為師傅是她的侄子,她就應允了。

    二伯要學建築,她不許。

    我爸要學木匠,她說沒錢。

    叔叔要參軍,因為是他最寶貴的兒子,她就先把侄女接回家,訂了婚,才批準。

    她怕兒子們學了東西各奔東西,將來獨守晚年,那豈不是很寂寞?

    她認為婆婆的使命是指揮著掌控著這個家。兒媳的使命是盡力像丫頭伺候著婆婆,孝順著婆婆。當然除了她的小媳婦例外。

    奶奶的專製與自私造成了爸爸伯伯們一輩子的農民命,也毀掉了叔叔如花似錦的前程。

    叔叔在部隊裏參軍,表現優良,榮獲了不少軍彰,深得領導們的賞識。連長的姨妹來部隊玩,看中了叔叔。倆人一來二去看漸生情素。連長也有意湊合他二人的好事。奶奶得知後,生怕叔叔再也不回來了,給錢讓嬸嬸去部隊找叔叔。她情願兒子娶的是親侄女,因為奶奶已經為她花了不少錢了,讀書,學裁縫,燙頭發,買衣服,買零嘴,奶奶從心裏已經認定她的兒媳就是她的親侄女了。她一邊打發嬸嬸去部隊,一邊天天電報催叔叔回家。

    叔叔見奶奶千般阻撓,又見表妹萬裏趕來,心裏很氣憤,卻也無可奈何。

    連長的姨妹看到嬸嬸後,縱是千情萬戀,也隻能與叔叔斷了烈火情緣。

    叔叔痛失初戀,痛悔前程,自此,他心裏就恨著奶奶了。

    叔叔複員後,隻能和嬸嬸結婚,卻再也不願待在家裏。鎮上租了個鋪麵,開了家裁縫店,再也沒回來了。

    奶奶以為隻要兒子們都留在身邊,就再也不會離開她了。可是分家後,兒子們忙於養家糊口,終究還是各奔東西了。

    大伯與二伯自立門戶,建了新房,搬出了老宅。

    老宅裏隻剩了我們家陪著奶奶了。

    奶奶很不習慣這種突然的孤獨與落寞。

    她開始找爺爺吵架了,像年少的夫妻,終日為柴米油鹽的瑣事吵架。

    隻有鄰居家的劉奶奶來串門了,才得閑片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