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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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1277年)十二月底的七裏洋(海南東南方向海麵)上,烏雲密布,風高浪急。際此惡劣天氣,在這個本應片帆難覓的地方,此時卻聚集著一支龐大的船隊。

    這支船隊多少給人有點殘破的感覺,因為其中不少的船隻頗為受損,亟待修理。大約正是考慮到這點,為了更好地抗擊風浪,免遭傾覆,許多船隻就用鐵環或皮索連接了在一起。

    在船隊層層環繞的中央,是幾艘高大的樓船。其中一艘樓船寬大的艙室內,眼下有一群人正為船隊的去向在激烈地爭論著,他們已經爭論很長時間了。

    其中的一部分人認為:現在應該馬上去占城,因為朝廷的左丞相陳宜中已經前往哪裏安排,更何況占城原本就是大宋的藩屬,去哪裏暫避一時,不僅可以讓人員、船隻得到修整,恢複元氣,若還能借點兵馬糧草,然後再殺回廣南,大事定然可為。如今不止陸上,就是沿海的各州縣也多已被占,回去實無立錐之地,難有作為。

    另一部分人卻反駁說:占城路途遙遠,現海況又極差,陛下已經蒙難落水,龍體至今尚未康複,再遇風暴將會怎樣?途中的風險太大。退一步講,就算能平安抵達占城,可朝廷、太後和陛下去藩屬國哪裏又算什麽?是避難?還是投靠?別人願不願意都還兩可,否則陳宜中不會去了那麽長時間也沒消息傳來。相反,廣南沿海百姓不僅仍多心向大宋,潮州還有馬發在堅守,如果能在哪裏找到一個落腳點,物質、糧食、兵員都可以立即得到補充,複國並非沒有可能。所以,現在更應該回廣南東路。

    持這兩種觀點的人始終爭執不下。

    也有人小心翼翼地提議去瓊州,因為那裏距船隊並不遠,而且還沒有被北兵占領。但這個建議很快被其他人所否決。

    眾所周知,有宋一朝,瓊州就是個專門流放罪人的地方。堂堂朝廷、更別說還有太後和天子,駐蹕於此,顏麵何在?何況它屬於孤懸海外的蠻荒之地,元豐年間住民僅萬戶;曆年上呈朝廷的貢物,也盡是些檳榔、薑等土產;這種既無百姓又無什麽物產的地方,如何能成為朝廷落腳的地方?

    ……

    當眾人爭論時,站在艙室前部的兩人一直沒有說話。他們中年紀大點的,身板寬厚,神態威猛,顯然是個武官。年紀稍微輕點的,也已步入中年,手持笏板,一身書卷之氣,儼然而立。

    這兩人就是張世傑和陸秀夫。

    張世傑眼下是大宋的樞密副使、簽書樞密院事;陸秀夫為端明殿學士、簽書樞密院事。在丞相陳宜中赴占城後,這個流落海上的行朝實際已是他們在共同主持。

    當下,陸秀夫和張世傑聆聽著眾人的爭論,盡管表麵上不動聲色,可內心裏其實也像外麵的大海一樣在翻騰。

    七裏洋一戰之後,不僅連遭重挫的宋軍士氣極其低落,就是行朝的眾人也多已對前途有渺茫之感,整個行朝陷入空前的低穀。陸秀夫和張世傑私下裏商議時均認為:

    行朝在海上這麽漂泊下去肯定不是長久之計,下一步的去向如不馬上確定,人心就有散了的可能。

    但這個“確定”由他們來做,壓力實在是太大了點,因為這不僅是決定行朝、包括所有人的未來,而且還是前途茫然莫測、風險極大的未來。所以他們才決定今天召集眾人共同商議。

    可如今聽了眾人的議論,他們卻更加難以決斷。

    主張去占城的,主要是些文臣。應當承認,他們持有這個主張並非是怕死,而是多半受了陳宜中的影響。因為陳宜中在離開前就曾悲觀地認為:行朝在軍事上連連失利,目前已難有起色,隻能去占城暫避一時。

    而認為應該回廣南東路的,則是以殿前指揮使蘇劉義為首的一些武官。蘇劉義本是“三蘇”的後人,但卻不像他大名鼎鼎的祖先以文弛名。麵對異族的入侵,社稷的危難,家傳忠君報國的思想使他棄文修武,走上了一條與他祖先不同的道路。年輕時候的慷慨任俠、祖先雄文豪邁之氣的熏陶和心中的熱血,使其難以言輸,他是堅決主張殺回去的。

    但是,武官中的招撫使翟國秀,團練使劉浚、王道夫、周文英、陳寶等人也主張回廣南,卻又和蘇劉義有些不同。這些人雖然也擁有朝廷的官職,但他們實際上原本是“義勇”,也就是他們和部屬是響應朝廷“勤王”號召而來的地方軍隊。這些“義勇”主要來自於浙、閩、粵,家鄉的情結注定了他們中沒有多少人願意離開自己的故土。這種軍中的情緒迫使這幾個人同樣主張返回沿海,更何況他們自身也是當地的豪強,不希望舍棄自己的家族。

    提出去瓊州的是蘇景瞻,這個同為“三蘇”的後人,顯然是受他先祖曾被發配到海南經曆的啟發,才聯想到哪個蠻荒之地的。

    聽了眾人見解的陸秀夫已經禁不住暗自搖了搖頭。

    從內心裏講,陸秀夫並非認為不可以去占城。問題是,以行朝時下麵臨的困局,雖然前往占城不失為一個權宜之計,可別人會接受嗎?盡管連遭重創,行朝仍有二十多萬人在追隨,那麽多人到別人那裏,別人會怎麽想?陳宜中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回音,多半就像有些人的見解,已經說明了其中的一些事。

    如果跟隨行朝的眾人不願意遠離故土又怎辦?會不會人心當即散了?

    此外,海況如此惡劣,官家已落水一次,身心遭受重創至今沒有恢複,如果途中再遇到什麽不測呢?風險的確也太大了點。

    但要說回廣南東路,陸秀夫同樣清楚,自魯港兵敗後,宋軍的精銳已喪失殆盡。現在的宋軍雖然看起來數量仍很龐大,戰力相去又豈止十倍?在這剩下的十幾萬軍隊中,也就是張世傑麾下的萬餘江淮軍還有些戰鬥力,其餘的說是烏合之眾亦不過分,開戰一觸即潰是早已證明的,這樣的軍隊又如何能在那裏站住腳?

    陸秀夫當然還清楚翟國秀、陳寶等人主張回大陸的原因。不說這些人和所屬在人數上占有優勢,又打著勤王的旗號,使得行朝有時也不得不遷就他們,就是從複國的大業上看,離開了大陸的行朝既無兵源、也無糧草,又如何能發展?時間久了,怕是百姓都不再認你這個朝廷。如果這樣,還奢談什麽複國?蘇劉義的主張固然激進,但同樣何嚐不是張世傑的想法?

    陸秀夫真的覺得頭痛,他禁不住想到哪個敢作敢為、令他又敬又佩的同年進士狀元:“宋瑞,假如是你,你會如何決斷?你一定不會像我這麽優柔寡斷吧?”

    那一瞬間,這位帝師的眼神中全是迷茫。然而,當他轉頭看向張世傑時,他看到對方看過來的眼神裏同樣是猶豫和遲疑。

    張世傑暗自歎了口氣,陸秀夫的困惑他是知道的,本來他們二人私下商議時就難以決斷,所以才召集眾人一起商議,但現在商議的結果……

    罷了,或許該去征詢一下最後那個人的看法了。

    大廳裏爭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眾人的目光也都移到了這兩位眼下行朝實際的主持者身上。

    陸秀夫和張世傑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微微點了下頭,由陸秀夫開口說道:

    “諸公的意見我和張樞密都已明了,但滋事體大,還須太後來決斷。現在我和張樞密前去覲見太後,還請諸位稍候。”

    說完,在眾人的注視下他和張世傑離開大廳。

    這是另一艘樓船中後部的一個臥艙,艙房很大,但被隔成了裏外兩間。外間立著幾個待命伺候的宮女和太監,裏間有著三個大人和一個孩子。

    垂手站在一邊的是個約三十多歲的太監;另有一個年紀相仿的道士正給躺在床上的孩子把脈;還有一個是顯然已無須用其它來襯托其高貴氣質的婦人安靜地坐在床邊。

    婦人的神色雖然有點不安,但每當望向孩子的時候,她的眼中總是充滿著母性的慈愛。

    孩子的頭上和四肢上依然橫七豎八地裹著很多布條。在房間裏平靜的空氣中,可以聞到一股草藥的味道。

    良久,那道人輕輕放下了孩子的手,轉身對那婦人說道:“官家應無大礙,但還需多加靜養。”

    婦人不安的神色稍稍放鬆了些,頷首回道:“王……,道長費心了。”

    轉頭再看向孩子時,她的眼中卻禁不住有些波光在閃動。

    一個小太監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和站著的那個太監耳語了幾句,隨即太監走到婦人的身後低聲說道:“娘娘,陸學士和張樞密求見。”

    這個婦人就是南宋度宗皇帝的淑妃、現端宗皇帝趙昰的母親楊太後。當年她剛進宮時為美人,鹹淳三年被封為淑妃。在帝王後宮勾心鬥角的爭鬥中,也許是天性,她是個弱者,否則“恭帝”原本應該是她的孩子、度宗的長子趙昰。然而福禍相依,恭帝即位的第二年就被掠往北方。

    臨安陷落前,在文天祥等人和皇室宗族的一再請求下,謝太後總算頒下詔令讓她領著度宗的另外兩個孩子前往帝國的南方。這一路上危機四伏,前有駙馬都尉楊鎮舍身阻擋追兵,後有弟弟楊亮節等人背著孩子們跑進山中躲避追兵。也許是上天垂憐,總算有陸秀夫和蘇劉義趕來輔佐,他們又召來了張世傑等人。可天意似乎就是要讓她忍受折磨,這一年多來,她和孩子們始終在顛沛流離、擔驚受怕中度過。

    行朝被迫下海時,弟弟楊亮節還在福州等地籌糧款,也沒能跟來,現在生死不知,她不知道為此擔了多少心。當趙昰在井澳因颶風落水後,她更死的心都有了,可她還是必須要咬牙堅持,她知道朝廷、趙氏的希望都在她身上。也許這個擔子放在像她這樣一個弱女子身上太殘酷了點,但誰讓她是太後、皇帝的母親呢?幸好趙昰活過來了,但身體卻一直不見好轉,哪個道士的話中有多少是安慰,她不是聽不出來。

    而在國事上,她也看出來了,陸秀夫、張世傑等人,還有那個文天祥都是忠臣,她讓他們決定一切事情,她知道自己是不懂這些的。

    (史稱:“楊太妃垂簾與群臣語,猶自稱奴。”)

    可她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麽都到這個時候了,這些大臣似乎很多時候仍總不一條心。現在他們流落到這茫茫海上,前麵的希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