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追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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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帝國自從經曆了耶律楚材的哪次上課,從窩闊台時代起,就已經開始起用漢人。但是,這些漢人的地位並不高,還不如西域的色目人,隻能排在第三位,充當蒙古人和色目人的僚屬。
咱們的有些儒生,還是有遠大誌向的,他們始終抱著儒家的宗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雖然在這片東亞的土地上,這個“國”、這個“天下”,到底是誰的,儒生們經常按他們的需要來解釋,自己也經常把它弄得很混亂。
姚樞就屬於這類人中間的一個,他字公茂,原籍柳城,生長在洛陽。窩闊台為汗時,由他人保薦,當了燕京行台的郎中。但他很快因不肯與上司同流合汙賄收錢財,而棄官退隱於輝州(現河南輝縣)。不久,忽必烈聽到了他的名聲,就派人把他請去,這個時候,蒙哥還沒有登上汗位。
姚樞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他在忽必烈登上帝位的過程中,至少兩次給予老忽極其重要的指點。
“憲宗即位,詔凡軍民在赤老溫山南者,聽有世祖領之。世祖即奉詔,宴群臣,酒罷,遣人止樞,問曰:‘頃者諸臣皆賀,汝獨默然,何耶?’對曰:‘今天下土地之廣,人民之殷,財賦之阜,有加於漢地者乎?軍民吾盡有之,天子何為?異時廷臣間之,必悔而見奪,不若但總兵權,供億之需取之有司,計之上者也。’世祖大悟,曰:‘此吾慮所不及者。’乃以聞,憲宗從之。”
蒙哥即位之後,下旨漢地的事務由忽必烈全權處理,老忽開宴與眾人慶賀。但酒後,他把姚樞留了下來,並問道:“剛才兄弟們都很盡興,隻有你好象興致不高,怎麽了?”姚樞就告訴老忽:“如果要論地廣民富,當今天下有超過中原的嗎?現在連兵帶民好處都被你得到了,蒙哥他不就變成瞎忙了嗎?以後隻要有人在他麵前給你下點藥,他必然會後悔,把這都收回去。還不如光抓兵權,想花錢從官府裏拿就是了,這才是上策。”
老忽恍然大悟:“高,是咱想簡單了。”他立刻找蒙哥,蒙哥同意了他的請求。
姚樞其實非常清楚,雖然中原久經戰火,民生凋敝,但如果論蒙古帝國所轄疆域的富庶,這裏還是第一。他更明白,蒙古人也好,色目人也罷,他們中絕大部分到這裏來,不是為了什麽治理天下,而是搜刮財富來了。忽必烈把這一切都攬在手中,別人會不眼紅?
儒生們更不是不懂得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的道理,要不然他們怎麽會一直壓製武人?姚樞這是在告訴老忽,為了將來的大業,現在做人要低調。
從這裏完全可以推斷出,這個時候,儒生們已經在幫忽必烈謀劃如何得到帝位。姚樞的擔憂,不久就得到了證實。
蒙哥即位的第六年,忽必烈在漢地已經形成了一股龐大的勢力,而且他還大肆重用儒生,這就必然導致了一些蒙古貴族的不滿,同時也使得蒙哥有所警覺。
元史《姚樞列傳》記載:“或讒王府得中土心,憲宗遣阿藍答兒大為鉤考,置局關中。以百四十二條鉤考經略宣撫司官吏,下及征商,曰:‘俟終局日,入此罪者惟劉黑馬、史天澤以聞,餘悉誅之。’”
憲宗七年,果然有人給蒙哥進言:老忽在中原太得人心了,您需要防備啊。蒙哥就在關中設立了審計署,任命阿藍答兒為審計署長,根據一百四十二項條款審查各級官員,包括隨軍販運的各種商人。並且他還下令:“審查完畢後,有問題的人,除了漢軍的兩個元帥劉黑馬和史天澤需要上報外,其它的可以就地誅殺。”這明顯是找茬,而且顯然是要對付忽必烈。
“世祖聞之不樂。樞曰:‘帝,君也,兄也;大王為皇弟,臣也。事難與較,遠將受禍。莫若盡王邸妃主自歸朝廷。為久居謀,疑將自釋。’”
忽必烈不高興是肯定的,可能還很憤怒。但姚樞勸他要低頭:“蒙哥既是君又是兄長,大王您是弟弟、是臣,這事不能和他太較真,如果您因為這和他疏遠,那您就是在給自己找不自在。咱看你還不如帶著老婆孩子一起回草原,做久居狀,他的疑心自然也就消了。”
“世祖初難之,後思之數日,乃謂樞曰:‘從汝,從汝!’時憲宗在河西,聞之不信曰:‘是有異心,’曰:‘來,詐也。’及世祖見憲宗,相持泣下,竟不令有所白而止,因罷鉤考局。”
忽必烈開始還拉不下臉來,可是經過反複權衡,終於還是聽從姚樞的勸告,放下身段攜全家至草原。他的做法,蒙哥還開始不相信,認為其中有詐。可是等忽必烈真的來了,結果親情戰勝了理智,連老忽的辯解都沒聽,直接就把所謂的審計署給撤了。
如果你認為姚樞不過是在幫助忽必烈謀圖帝位,那麽《元史》中還記載:“樞又請置屯田經略司於汴以圖宋;置都運司於衛,轉粟於河。”姚樞早在蒙哥當政的時候,就已經建議在汴梁設立屯田經略司以作為進攻宋帝國的準備,為了便於利用黃河轉運糧食,他同時又建議在衛州設立都運司。
可是這個富有遠見的姚樞,同樣有宋人的背景,他到底算哪一邊的?為什麽後人很少指責他呢?
1257年,蒙哥決定發動大規模的滅宋戰爭。他命忽必烈率軍攻鄂州(今武昌),塔察兒、李璮等人攻兩淮,牽製宋江淮地區的兵力。又命另一大將兀良合台自雲南出兵,經廣西北上,從側背攻擊南宋。這個兀良合台的兒子,就是在焦山擊敗張士傑、劉師勇,後來滅南宋的蒙古軍兩大統帥之一的阿術。蒙哥自己則親帥蒙古軍主力攻四川,準備在奪蜀之後,順江東下,於第二年和諸路大軍會師長沙,直搗臨安。
這個戰略多半還是借鑒三國時晉先滅蜀、後滅吳的路數。但蒙哥決沒有想到,這次進軍對他來說,是一條不歸之路。
自1258年下半年率軍入蜀以來,蒙哥一路摧枯拉朽,所經之處無不望風披靡。但是,在釣魚城下,他遇到了一生真正的克星。
南宋和蒙古的對抗,主要集中在三個戰場:一個是荊襄地區,另一個是江淮地區,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地方,就是四川。四川的重要性就在於,一旦失去,將使對手能夠順流而下。
窩闊台去世後,由於蒙古內部的爭鬥,無法對南宋發動大規模攻勢,宋帝國借此機會,對各個戰場的防禦進行了積極地調整。也就在窩闊台去世的第二年(1242年),為了扭轉四川的不利局麵,鞏固長江上遊地區,宋理宗派遣名將餘玠入蜀。
《宋史餘玠傳》中記載,餘玠曾言:“今世胄之彥,場屋之士,田裏之豪,一或即戎,即指之為粗人,斥之為噲伍。願陛下視文武之士為一,勿令偏有所重,偏必至於激,文武交激,非國之福。”
餘玠曾對理宗皇帝說:當今天下的世家傑出子弟、科舉考試出來的士人、鄉村裏的豪傑,隻要一從軍,就被認為是粗鄙之徒、樊噲之流。願陛下對天下文武之士一視同仁,不要有偏向,偏,必然導致雙方矛盾的激化,這不是國家之福。
從這裏可以看出,我們的帝國當時還是有很多慷慨豪俠之士的,他們不是不願意報效帝國,但帝國掌權者的態度、社會習俗的看法,卻使這些有熱血的人心冷。
在有些人眼裏,武人很粗,沒錯,很多時候就是“細”好看,但如果要是把腰也弄得像牆頭草那樣細,哪就是在扯淡了。
當時的情況是,從理宗寶慶三年至淳祐二年,十六年間,朝廷共任命了“宣撫三人,製置使九人,副四人”,但這幫廢物卻弄得整個四川號令不一,百姓民不聊生,各地各自為政,形勢大壞。直到聽說餘玠入川,川地人心才稍微安定下來,開始有定居的意思。“東、西川無複統律,遺民鹹不聊生,監司、戎帥各專號令,擅辟守宰,蕩無紀綱,蜀日益壞。及聞玠入蜀,人心粗定,始有安土之誌。”
受命於帝國危難之際的餘玠,帶著十年收複全川之地的目標,“願假十年,手掣全蜀之地,還之朝廷”,在四川采取了一係列強有力的政治、經濟和軍事措施,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創建了山城防禦體係。在這其中,播州冉璡、冉璞兄弟起了重要作用。
餘玠入川後認為,“集眾思,廣忠益,諸葛孔明所以用蜀也”,於是就設立了招賢館。冉氏兄弟聽說後跑來,“居數月,無所言”。這兩人混了幾個月,覺得不掏點東西說不過去了,於是單獨請見餘玠。
“‘某兄弟辱明公禮遇,思有以少裨益,非敢同眾人也。為今日西蜀之計,其在徙合州城乎?’玠不覺躍起,執其手曰:‘此玠誌也,但未得其所耳。’曰:‘蜀口形勝之地莫若釣魚山,請徙諸此,若任得其人,積粟以守之,賢於十萬師遠矣,巴蜀不足守也。’”
冉氏兄弟說:“咱兄弟吃您的、喝您的,啥事也不幹,讓您被人看笑話了,但咱們也是想給你一些和別人不同的見解。從眼前的西蜀形勢考慮,關鍵是在遷合州城吧?”
餘玠聞言大喜,拉著兩人的手:“俺一直有這個感覺,隻是不知道該咋辦而已啊。”
這兩人就又說道:“蜀口之地要講險要,沒有超過釣魚山的,如果合州遷到哪裏,再派上合適的兄弟屯糧堅守,它遠勝十萬大軍。成都平原是守不住的啊。”
餘玠隨後就上奏朝廷任命這兩兄弟全權負責此事,但所有人均反對,“命下,一府皆喧然同辭以為不可”。
“玠怒曰:‘城成則蜀賴以安,不成,玠獨坐之,諸君無預也。’卒築青居、大獲、釣魚、雲頂、天生凡十餘城,皆因山為壘,棋布星分,為諸郡治所,屯兵聚糧為必守計。”
餘玠很有魄力,他怒斥眾人:“釣魚城建成,蜀安,不成,責任我來擔。”在他的堅持下,最終修築了以釣魚城為核心的十餘個山城堡壘,這些城堡均依山設在四川的主要江河沿岸及交通要道上,既做為各地的官署,又能屯兵聚糧,互為聲援,由此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戰略防禦體係。
但餘玠的強勢,卻使他得罪了當地的權貴,雲頂山統製姚世安勾結當時的丞相謝方叔等人,造謠中傷餘玠。理宗寶祐元年(1253年),理宗召餘玠回朝,餘玠聞此消息十分不安,七月,突然死去,也有人說是服毒而亡。川民聞聽莫不像失去父母。“寶祐元年,聞有召命,愈不自安,一夕暴下卒,或謂仰藥死。蜀之人莫不悲慕如失父母。”
我們的帝國總是幹這樣自毀長城的鳥事。但餘玠的心態,實際上是反映了嶽飛的遭遇,給帝國武將帶來的陰影。
釣魚城之戰,從理宗開慶元年(1259年)二月開始,打了半年。蒙古軍屢攻不下,期間蒙哥暴跳如雷,但就是拿這個小小的山城無可奈何。
而釣魚城在主將王堅及副將張玨的指揮下,不僅擊退了蒙古軍一次又一次的進攻,他們還於某日將兩尾鮮魚及蒸麵餅百餘張拋給城外的蒙古軍,並投書稱,即使再守10年,蒙古軍也無法攻下此城。
橫掃歐亞大陸、驕橫的蒙古將領不忍其憤,堅持強攻堅城。但大軍久屯於堅城之下,後期又值酷暑季節,軍中瘧癘、霍亂等疾病流行。《元史》載,蒙哥於六月患了病,七月死於城下。
蒙哥在釣魚城下的敗亡,其後續影響十分巨大。
首先,兀良合台一路,這時已經攻至潭州(今長沙)城下。蒙哥的失敗,使得三路會師的計劃落空,宋帝國就此又延長了20年之久。
其次,它使蒙古人的第三次西征行動停了下來。1252年,蒙哥遣其弟旭烈兀發動了第三次西征,旭烈兀先後攻占今伊朗、伊拉克及敘利亞等阿拉伯半島等地,並準備向埃及進軍。埃及聞訊,舉國震恐,傾全國之兵欲與蒙古軍決戰於巴勒斯坦。但在獲悉蒙哥死訊之後,旭烈兀隻留下少量軍隊繼續征戰,自己率大軍東還。結果剩下的蒙古軍因寡不敵眾而被埃及軍隊打敗,最終未能打進非洲。而後,忽必烈上台,蒙古再度陷入內爭,蒙古帝國的大規模擴張就此停止。
因此,釣魚城之戰的結果改寫了整個世界中古史。它不僅在中國曆史上有“獨釣中原”的美喻,在世界史上,也獲得了一個響亮的名字,“上帝折鞭處”。
蒙哥的死,無疑是對蒙古帝國一次沉重的打擊。但在儒生們看來,這對忽必烈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天賜良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