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追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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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忽必烈的謀士中,郝經應該算是一個非常有代表性的人物。
“郝經,字伯常,其先潞州人,徙澤州之陵川,家世業儒。祖天挺,元裕嚐從之學。金末,父思溫辟地河南之魯山。……金亡,徙順天。家貧,晝則負薪米為養,暮則讀書。居五年,為守帥張柔、賈輔所知,延為上客。二家藏書皆萬卷,經博覽無不通。往來燕、趙間,元裕每語之曰:‘子貌類汝祖,才器非常,勉之。’”
郝經的祖先是潞州(今長治市)人,後遷至澤州的陵川(山西晉城),是儒生世家,他的祖父郝天挺曾是元好問的老師。金朝末年,他的父親郝思溫避難至河南魯山。金亡後,遷居順天。他家境貧寒,白天背柴擔米供養家裏,晚上則讀書。五年後,被張柔、賈輔知曉,請為上賓。這兩人家裏藏書萬卷,郝經通讀之後,無有不曉。他來往於燕、趙之間,元好問常和他講:“你像你的祖父,才氣過人,要努力啊。”
從個人的角度講,郝經的確是一個經得起磨難的人,而且很明顯他和元好問的關係非常密切。
元好問是金、元之間最有成就的作家和曆史學家,當時的北方文壇盟主。不僅二十四史中的《金史》纂修,主要依賴他的著述,而且他的詞,寫的絕對可以媲美宋代大家,很多人都耳熟能詳的“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就出自其手。
但元好問又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學者,甚至可以說就是在儒門中,也有點被刻意忽略,因為他有兩件事為後人所詬病。一是他向北元舉薦了五十四名金朝儒士;二是在他晚年,他與友人張德輝一起北上覲見忽必烈,拜忽必烈為儒教大宗師,同時還請忽必烈免去儒生的兵賦,忽必烈答應了他們的請求。
身為漢人,當然現在是金人,以舊朝之人向新朝舉薦人才,好像問題並不大,反正捏著鼻子也就算了。而且他舉薦的人中,有十五個在元史中有傳,說明他的眼光還是不錯的。但拜忽必烈為儒教大宗師,就無論如何都讓人感到有點無恥了,老忽又有鳥資格當什麽儒教大宗師?
後人有時候很奇怪這些儒生的行為,也許我們隻有理解了“漢統”與“儒家的道統”之間的關係,才能明白他們的所為。
郝經在他早期的詩文裏麵,不乏對蒙古人的攻擊,如“北方胡為來,掣箭飛砂石”,老百姓更應當對他們“暗而陷(井)之”等等。可是等他被忽必烈招進王府重用,他就變了。在他所寫的《與宋國兩淮製置使書》中,為從理論上闡明北元政權的“道統”,他明確指出:“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也”。
這在儒學中叫什麽,這叫“用夏變夷”。由此可見,“和平演變”的知識產權,根本就不屬於西方人,我們的儒生真應該向他們收大把的專利費。
有了儒生們理論上的指導,再加上忽必烈對他們的重用,漢軍三大世家基本上忠心耿耿地追隨忽必烈,也就並不奇怪了。
可是,無論如何,咱總覺得其中好象有點不對勁。生活在這塊東亞土地上的人,僅僅就是由你們這些所謂的“士”和“儒”來代表嗎?不見得吧?
雖然我們說不出多少道理,但是,我們至少可以說,把“儒家道統”寄托在一個“漢化”的忽必烈身上,這本身就有問題。這說明您有依賴性,甚至完全可以說您“軟”。而且從更長的曆史角度來看,您這樣的行為,為後世開了一個極為惡劣的例子,雖然您並不是第一個。
每一個從外麵到這塊土地上殺一下、搶一把的家夥,隻要實行所謂的“儒家道統”,就可以被原諒,甚至接受他們了?為什麽後世的滿清來了,殺了個屍山血海,又大肆起用這些士子儒生?為什麽日本人也來了,燒殺淫掠,又大談什麽“王道樂土”?別人的眼睛始終在盯著你們,他們早就從曆史中了解了你們,甚至看透了你們。
在蒙古入侵北中國時,郝天挺在逃避戰亂的過程中病逝,郝經的家族裏更有多人死於兵禍。郝家正是在三峰山之戰的過程中,撞上了蒙古漢軍的河北兵,由此全家歸順,所以後來才能被張柔所知。
這樣一個有著家仇國恨、理應對入侵的強盜痛恨不已的人,一旦別人舉起所謂的“儒家道統”旗子,立刻就變了,轉而改為極力維護別人的統治,如此的行徑又讓別人怎麽想?
“儒”的名聲為什麽被搞壞了?它的地位為什麽在後世一落千丈?不要找別人,還是先問問這些所謂的儒生。
元好問也是郝經的老師,不難想象,他對郝經是有很大影響的。但同樣是影響,楊邦乂和胡銓帶給文天祥的,為什麽又不同?如果從第三者的角度來評價,不客氣的說,恐怕隻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
曆史總是會給我們留下很多諷刺,這個重文輕武,以文教治國,被視為文人天堂的燦爛的宋朝文明,恰恰是文人,在它的隕落過程中,扮演了許多不光彩的角色,是他們親手參與摧毀了他們的“天堂”。
在征服宋帝國和奪得天下的過程中,郝經同樣給忽必烈兩個重要的建議。他的第一個建議是關於如何征服江南的。
在1259年蒙哥攻宋的開慶之役中,他曾經給忽必烈上過一篇很長的《東師議》,這篇《東師議》氣魄不小,在郝經的傳中,占了很大的篇幅。在文中,他針對南宋的防禦態勢,不僅對蒙哥的征南戰略提出批評,還向忽必烈闡述了他對此次進軍的看法。
“……漸次以進,以圖萬全,則先荊後淮,先淮後江。彼之素論,謂‘有荊、襄則可以保淮甸,有淮甸則可以保江南’。……今當從彼所保以為吾攻。……”
郝經向忽必烈提出:如欲穩妥地征服南宋,應該逐步地進軍,先荊襄、再兩淮,然後是長江。因為南宋的主要戰略是,“有荊襄地區則可以確保兩淮,有兩淮則可以確保江南”。如今我們應當攻其必保。
這個以荊、襄地區為進攻重點的方略,甚至要早於後來叛逃的劉整所說的:“攻宋方略,宜先攻襄陽,若得襄陽,則浮漢入江,宋國可平。”它對宋帝國來說是非常致命的。後期北元征服江南,基本上就是郝經和劉整的這個路數。
在南宋帝國一百五十年的曆史中,北方軍隊對它的進攻,一直是三個方向,西邊是川陝地區,中間是荊、襄,東邊則是江淮地區。在戰略上,金和元早期都采取三路並進。這個戰略雖然能給帝國以極大的震懾,但它本身也有兵力分散,無法相互支援的弊病。
蒙哥的計劃是上述方案的改進,他以四川為主攻方向,準備占領長江上遊,順流而下。中路和東路作為牽製,讓中遊的宋軍無法對川中進行支援。但是,四川山地較多,易守難攻,短時間很難肅清對手,主力大軍無法抽身沿江而下。因此,這依然並不能快速有效地突破長江防線。
相反,宋帝國的主要戰略是,在川陝地區依據山地堅固防守,荊襄地區憑借長江為支撐。而江淮地區,雖地勢開闊,不易守禦,但哪裏有帝國戰鬥力較強的江淮軍,以城鎮為依托,對方難以快速取勝。三地通過水道,可以方便的調兵支援,乘隙擊破對手。
但在川中宋軍受到不斷打擊,已經被大幅削弱,無力出川增援的情況下,集中攻擊襄陽地區則抓住了要害。襄陽在漢水邊,是荊襄防區的前哨,一旦丟失,對手則可以順漢水入江,沿江而下,江浙地區盡在囊中。
帝國的太祖平定南方,就是走的這條路,所以才有郝經和劉整類似的建議。可是這個戰略還需要個條件,那就是需要有一支水師。這個條件等劉整到北方之後,才算真正具備。
儒生們在燦爛的宋代文明隕落過程中,下手不狠嗎?罵他們幾句並沒有冤枉了他們,因為最了解我們的,就是他們這些所謂的自己人。
郝經給忽必烈的第二個建議更重要,因為這關係到老忽的汗位。
“及世祖渡江圍鄂州,聞憲宗崩,召諸將密議,經複進議曰:……且阿裏不哥已行赦令,令脫裏赤為斷事官、行尚書省,據燕都,按圖籍,號令諸道,行皇帝事矣。雖大王素有人望,且握重兵,獨不見金世宗、海陵之事乎!若彼果決,稱受遺詔,便正位號,下詔中原,行赦江上,欲歸得乎?”
蒙哥在四川的死訊傳來,忽必烈立刻召集眾人商議。郝經再度進言:阿裏不哥已經下了大赦令,收買人心。並且他還任命脫裏赤為斷事官、行尚書省,占據燕都,根據圖冊戶籍,號令各地,這就是拿自己當皇帝了。老忽你雖然收買了不少人心,而且手中有重兵,但金世宗不就是乘海陵王南征之時奪位的嗎?如果阿裏不哥行事果斷一點,假稱受遺詔,立刻即汗位,詔告天下,您有家都回不去了。
對於了解幾千年權力鬥爭史的儒生們來說,這裏麵的道道,他們是很清楚的,阿裏不哥等人真的差了點火候。
接著,郝經又建議忽必烈:“置輜重,以輕騎歸,渡淮乘驛,直造燕都,則從天而下,彼之奸謀僭誌,冰釋瓦解。遣一軍逆蒙哥罕靈輿,收皇帝璽。遣使召旭烈、阿裏不哥、摩哥及諸王駙馬,會喪和林。差官於汴京、京兆、成都、西涼、東平、西京、北京,撫慰安輯,召真金太子鎮燕都,示以形勢。則大寶有歸,而社稷安矣。”
郝高參接著說道:“老忽,您應該立刻放棄輜重,輕騎而歸,渡淮河乘驛馬,直奔燕都,隻要您一空降,哪些鳥人的陰謀詭計自然也就玩不起來了。另外,您還應該派一軍前去‘迎接、保護’蒙哥的靈車,防止玉璽‘丟了’。然後再派人召旭烈兀、阿裏不哥、摩哥等兄弟,以及各位王公駙馬,一起到和林來辦喪事。同時派人到各地去安撫人心,並讓真金太子坐鎮燕都。如此,把情況挑明了,事情也就定了。”老忽您看,這並不複雜吧?
忽必烈按這個建議做了,最終他登上了北元帝國的頂峰。但好象其中的陰謀詭計少了點,這就在另一個人身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