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0七章 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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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如何,當北元於至元二十七年開始轉向應對越來越嚴重的南方危機時,還有其他的人也在關注這個局麵。

    定興。深夜。

    張宏略府中的密室,“弘一道長”張弘正赫然在座。

    十年過去了,即便是張宏略在剛見麵時也吃驚地發現,這個過去的軍中“猛張飛”,自己的親弟弟,已經頗有點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如假包換的方外人士。

    歲月無情,歲月也磨人。現在的“弘一道長”就算沒有刻意地掩飾,也足以讓世人不會輕易地聯想到他的過去,除非是對他非常熟悉且還有心的人。

    ……

    “襄陽要地,他們焉能棄之不顧?兩淮之地,並不利於步軍。”

    密室中很安靜,他們的聲音也很輕,但話題卻很沉重。

    “他們於荊襄有不下十萬勁卒,但哪裏同樣駐有我重兵,戰事一起,多半形成僵持。取道東南,固然利騎不利於步,可沿運河古道向前,能最大程度地保障大軍的糧草補給,更重要的是,運河古道不僅貫通宛洛,且可直通大都。”

    ……

    張宏略的臉上已經有了震驚。

    曆史上的張宏略,是除張弘範之外,張家最傑出的子弟。以他的才華,是不難從張弘正的敘述中,勾勒出某一這時代前所未有龐大計劃的。

    這個計劃在他、甚至是另一個“發現者”史格的看法中,就是對方在避重就輕,試圖擺脫掉自己在襄陽地區的不利態勢,轉而在東南下手,化被動為主動。

    這樣做的一個可能結果就是:一旦對方能夠進入、乃至於控製了河南和關中地區,那麽,即便他們暫時沒有拿下襄陽,襄陽守軍也等於是被隔絕,其最後的結局不難想象。

    襄陽守軍當然也可以先與來自北方的援軍夾擊運河一線的對手,但在有強敵壓迫的情況下,就要顧慮別人是否會乘虛而入。而若丟失了襄陽,對方就更可以從襄陽向宛洛進兵,那時對已方就更為不利了。

    張宏略禁不住喃喃語道:

    “此策當為昔日劉寄奴故技,若實施,恐怕至少要動用三十萬大軍。”

    他更接著說道:

    “果真如此,徐州他們勢必就要爭奪。”

    張弘正的眼中有敬佩之色一閃。

    “史家哥哥也如此認為。前出到靈璧,隻能算是才開始,他們的下一步,必定是要奪取宿州,進而徐州。一旦徐州被拿下,運河古道的南段既可無憂,然後才能繼續向前。也正因為三十萬大軍取道東南,運河將成為其中的關鍵。”

    的確,三十萬大軍的補給,於這個時代,可以說是令人瞠目的天文數字。即使宋元交戰的五十年裏,雙方動用的兵力也少有超過二十萬。可能夠看到了這點,也就不難抓住這個計劃的關鍵了。

    張宏略閉上了眼睛,當他再睜開時,他問道:

    “他們真的能做到?”

    是的,這個構想太龐大了,龐大到了令人難以置信,至少在眼下。

    但聽到他的詢問,張弘正卻暗中歎了一口氣。此時他想到了另一個人,張信。

    當初張弘正把張信打發回北地後,讓他沒有料到的是,張信卻在不久又回了潮陽。不僅如此,他還帶來了家眷。

    張信回潮陽,表麵上是遵照張宏略“吩咐”,又為“弘一道長”捎帶來東西,背後其實是張宏略的某種逼迫。因為張信是少有的數人之一,知道張弘正仍活在世上的,那麽為了保守這個絕對不能讓外人知道的秘密,就隻能讓他“消失”。

    但讓張宏略也沒有想到的是,張信對此卻所表現的毫不抵觸,隻不過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這次離開,他還要把家眷也全帶走。

    不管怎樣,張信以這種方式“徹底從北地消失”,無論如何都是張宏略極其樂意見到的,就此,在張宏略的安排下,張信和他的全家一同離開了北地。

    張信帶著全家到潮陽之後,住並沒有問題,反正以前張弘範讓他私下裏置辦的宅子還在,他麵臨的主要問題是如何謀生。而最終幫他解決這個事情的,恰恰是連張信的家人也難以謀麵、始終予外人以神秘麵紗的他的師父,“弘一道長”。

    張弘正不想見除張信之外的任何人,原因不言自明,他當然也不難明白張宏略為什麽又將張信打發回來。但即便沒有張信的這件事,他原本已經在考慮自身的生存問題。因為現在他是還有銀子,可是以後呢?坐吃山空,萬貫家財都可以揮霍完,何況他並沒有萬貫。他也不能指望張宏略以後始終能從北方給他送銀子過來。

    故此,在反複考慮之後,他拿出了兩張藥方交給了張信。

    “這是兩個療傷的方子,一內服,一外敷,你按方子先製成成藥。……”

    一月之後,張信遵照“弘一道長”的吩咐,用木匣裝著一百粒藥丸到了廣州,且直接去了兵部,送上了這些藥,並附上藥效說明。然後他住進了一家客棧,在不安地等待了又近一個月後,得到了兵部之人的傳喚。

    “你的這些藥,從何而來?”

    張信小心翼翼的答道:

    “此方是小民祖上傳下。”

    兵部之人點點頭。

    “每月可以製作多少?”

    “如是成藥,可有千粒。”

    見兵部之人沉默,張信隨即接著說道:

    “如果軍爺需要,小民也可以多置辦些。”

    兵部官員看了看他。

    “此藥經試用,符合軍中所需。現在這樣,這些藥,今後你有多少,軍中都將如數收下。但和你此次拿來的一樣,所有的藥丸要匣裝、蠟封,且匣子的封口上還要有時日。”

    張信連連點頭。

    隨後兵部官員又拿出一份文書,肅然言道:

    “這是朝廷和你就此事立下的契約,如無異議,現在就可簽字畫押。但你最好記住,今後一旦發現你送來的藥有假,軍中自會拿你全家是問。白紙黑字,此中的幹係,你明白了嗎?”

    說到此處,兵部官員的麵目已略顯猙獰。

    張信急忙回道:

    “小人明白。”

    就此,張信成為了某人和兵部所說的所謂“兵部供應商”之一。並且更在以後,在當地開了一個頗有點名聲的藥房,濟世堂。

    張弘正恐怕從沒有想到,他那段莫名其妙的“軍醫”經曆,竟然在以後幫助他和張信解決了求生之道。但他現在也真的是比任何人都清楚,某人一直在為某一“逆天”的目標做著各種準備。

    當下,張弘正再次認真地說道:

    “別人或許不能,但他卻很有可能。小弟前來時,曾特意經過泗州,哪裏已改為山陽郡。不僅戰船雲集,守備極固,而且還有眾多軍士在整修河道。兄長當知,他一直在準備,絕非是倉促行事。”

    ……

    天已經大亮了,城門在守城兵丁的吆喝聲中被打開。

    野外,一輛馬車跟在張宏略和“弘一道長”的身後,他們緩緩地向前走著,卻誰也沒有說話。

    終於“弘一道長”轉過了身來,向張宏略一稽。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張宏略百感交集。

    “回去看看吧”這句話一直縈繞在他嘴邊,但他就是說不出口。同樣,張弘正也心照不宣地一個字不提。

    或許看看是沒有什麽,看過之後又能如何?

    十年前他們就明白,張弘正從此將有家不能回,哪怕近在咫尺。

    張宏略其實已經明白自己弟弟違背諾言、冒險前來的原因,那就是警醒自己。因為未來南北雙方的激烈爭奪,勢必將圍繞著運河進行。而自己曾經的官職恰恰就是淮東道宣慰使,過去駐守、鏖戰於兩淮、徐州之地。

    (前麵提到過,曆史上的李璮叛元後,宋將夏貴曾乘機收複淮河以北數個州縣,是張宏略從夏貴的手中再度奪回。)

    然而,對於當初張弘正的這件事,事實上張宏略要遠比張弘正這個當事人更能理解張弘範臨死前的安排。這是由於他和張弘範都知道,張家自張柔死後,本身的地位於北元朝廷中就在不斷下降。厓山之戰如果張弘範勝了還好說,在敗了的情況下,是斷斷容不得再出現任何差錯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並非完全源於張家在朝廷中失去了靠山,而是私兵的性質所造成的。因為從根本上來講,張家的地位是建立在張柔當年擁有的私兵基礎上。而任何朝代,即便沒有來自朝廷、或者帝王的幹預,私兵仍然會有衰亡的過程。

    這裏麵的原因是,一方麵隨著人的衰老,一代能征慣戰的私兵終將衰落下去;另一方麵,當新的、統一的王朝建立之後,它既不會、也不可能再允許任何家族擴充或招募自己私兵。那樣做,隻能造成割據。

    因此,盡管忽必烈建立大元朝後,甚至在李璮叛亂後,仍然保留了張家的私兵,可實際上,張家賴以立身的基礎還是在不斷弱化。

    無論是張宏略、還是張弘範,均對此心知肚明。張弘範何以如此謹慎,張宏略自然清楚。

    但是,此時仍然站立在哪裏、目送“弘一道長”遠去的張宏略,心中還有一個念頭:自己弟弟所陷入的困局就真的無解了嗎?也許還是有的,那就是蒙古人不在占據著這個天下。

    這個念頭讓已經知道一切的張宏略心中禁不住一悸。

    “弘一道長”和張宏略此次見麵的後果之一,就是導致了張家徹底退出了這場爭霸天下的遊戲。

    (曆史上的張宏略是在至元二十九年告老還鄉,此時其實他並非已年老,忽必烈就曾問他:“卿年未老,謝事何為?”)

    而這,不能不說對不久之後宋元於東南之地的戰事產生了一定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