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黑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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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氣長留海嶽愁,浩然一往複何求。
十年世路無工拙,一片剛腸總禍尤。
麟鳳途窮悲此際,燕蔦聲雜值今秋。
錢塘有浪胥門目,惟取忠魂泣髑髏。
——黃尊素
…….
胡鬧?誰敢如此說我!
聽了那“胡鬧”二字,周朝瑞循聲望去,張嘴便要駁斥,但見一人滿臉怒氣的向自己走來後,唾沫一咽,到嘴的話卻是咽了回去。神情也瞬間變得極是恭敬,朝那人作了一輯,稱道:“黃大人!”
這個讓周朝瑞態度大變的人便是禦史黃尊素,其雖為禦史,但卻與汪文言一起成為被東林上下公認的智囊人物,號為“南黃北汪”。
黃尊素年輕時為鄉村塾師,萬曆四十四年中進士,授寧國推官等職,天啟二年升禦史,仕途一般,但他卻有著一顆與其官職十分不匹配的腦袋。但凡事情到了黃尊素這裏,不管什麽,他都能一眼看出其背後的意圖,深謀遠慮之處就是連魏忠賢都怕他幾分。而且和汪文言不同,他不好錢財這等身外之物,在東林之內也是以廉潔著稱的。很多時候,首輔葉向高都會向他親自討教,可以說,內閣的政事,十之五六都是黃尊素最終拍板的。如此人物,周朝瑞自然是不敢與其硬頂的,哪怕對方是一臉憤怒的走向自己,他也是硬不起頭皮來駁斥什麽。
一眾禦史見到黃尊素到來,也紛紛施禮稱呼,一時風頭無二,這讓楊漣十分不是滋味,撇了撇嘴沒有說話,冷眼看著黃尊素,想看看他搞什麽把戲。
黃尊素自後而來,並不去理會楊漣,而是直接走到周朝瑞麵前,怒哼一聲:“周大人,你讓我說你什麽好!你既明知汪大人入了詔獄,就該想法去營救,為何卻在此跟著楊大人胡鬧呢!”
這話可是一點也不給楊漣麵子了,直指楊漣此舉為胡鬧,饒是楊漣再如何沉得住性子,也不能淡定了。“嘩”的一下快步走到黃尊素麵前,怒道:“黃尊素,你這是什麽意思?”
高攀龍見楊漣發火,暗道不好,大洪這人是急性子,爆脾氣,藏不住話,要是和黃尊素鬧將起來,對東林黨可不是什麽好事。當下便要上前做和事佬,卻聽黃尊素說了句:
“楊大人,我問你,你可有十分把握叫皇上下旨殺了那閹賊?”
這?
楊漣一怔,他沒想到黃尊素會問自己這個,說起來,自己確是沒有十足把握能借這黑旗扳倒魏忠賢,之所以要煽動這些禦史隨自己進宮,無非是借此告訴皇上、告訴百官,自己與他魏忠賢誓不兩立,同時也告訴葉向高等人,在東林之中,誰才是真正的領袖!
雖然沒有十足把握,但楊漣也是直性子人,倒也不虛偽,實話實說:“沒有!”
黃尊素知道他沒有,聽罷,搖了搖頭,勸道:“既沒有十成把握,你不如聽我一言,這宮裏還是不去的好。”
楊漣聞言,把手一揚,激憤道:“如果因沒有把握而不去做,那我也不是楊大洪了!當日先帝尚在東宮之時,百官無人敢出麵,獨我楊大洪敢!李選侍霸占乾清宮,欲挾持天子之時,百官何人敢說不字,唯我楊大洪敢!試問這些事,我楊大洪可曾做不成了!那魏大襠昔年不過是我喝斥小兒,今日再如何寵耀,我又焉會怕他!黃大人,你如不願與我等一起去,那我自不會勸你,但也請你休要阻撓,今日便是除賊之日!”
楊漣說的這些事都是和移宮有關的,且都做成了,而魏忠賢當年便是被他喝斥的眾監之一,還當麵挖苦過他幾句,故楊漣在魏忠賢、王啟年等一幹李選侍老人的心中,還是著實有些陰影的。好幾次魏忠賢都想除之而後快,但一想到當日情景,都是後怕得很。無他,這楊漣實在太過潑皮,甩起狠來天王老子都攔不住他,沒有十足把握,魏忠賢是不敢對付他的,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但這一次卻是趙南星那老匹夫要借京察置他於死地,再加上聽聞楊漣給自己羅列了什麽二十四條大罪,一心要置自己於死地,故魏忠賢隻能出手反擊,否則,斷不會有好死!
…
一聽楊漣又把當年移宮的事掛在嘴邊,黃尊素不禁暗歎一口氣,這楊漣,什麽都好,唯有一點不好,那就是太過於好出風頭,行事不計後果,他一人不要緊,但卻關係著東林上下,著實叫人太惱了。而且每回有人質疑反對他時,他總要將當年的功勞擺出來,叫人不知道說他什麽才好!
或是換做從前,黃尊素或許不願和楊漣翻臉,因為楊漣是左副都禦史,自己隻是禦史,要受他管,若是得罪了他,縱有葉閣老保著,也難保這人不會給自己小鞋穿。但這次,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楊漣就這般帶人去闖宮,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念及此處,黃尊素沉聲說道:“楊大人,說到這移宮之事,我想大人不會忘記你曾寫過的那《移宮兩朝始末記》了吧?”
聽黃尊素提到自己當年寫的《移宮兩朝始末記》,楊漣不禁麵色一變,打了個寒顫。一邊的高攀龍、周朝瑞他們也均是臉有異色,靠得近幾人都是神情有變,離得遠的禦史們聽得不甚清楚,隻見楊漣變色,卻不知為何。
《移宮兩朝始末記》可是楊漣最不願提及的,原因無他,隻為他差點因此而永遠退出朝堂。
事情的緣由是泰昌元年十月,被楊漣趕出乾清宮的李選侍剛搬到噦鸞宮,宮裏就突發大火,火勢極大,將整個噦鸞宮給燒個片瓦不留,結果引起內外不安。李選侍身邊的一些太監趁機造謠說給外朝李選侍的待遇不好,她已自縊身亡,其唯一的女兒“皇八妹”也投井自盡了!
先帝的妃子自殺,皇女投井,這可是天大的事!
禦史賈繼春等人聽信謠言,便給內閣寫信為李選侍鳴不平。內閣也對楊漣十分不滿,其多次未經內閣,擅自出頭攻擊內廷早讓內閣不滿了。而且對李選侍的安置幾乎是楊漣一人在安排,現在出了事,內閣自然無意替楊漣背黑鍋。風頭他出盡了,惹出的爛攤子難道還指望別人替他擦屁股不成?
隨著謠言的散布麵越來越大,很多官員早就看不慣楊漣好出風頭了,於是不但內廷在罵,外朝也在罵,東林黨內也在罵他,楊漣處於內外皆罵之下,苦不堪言,隻好寫了《移宮兩朝始末記》予以辟謠。天啟因念著楊漣將自己扶上皇帝寶座的情,再加上謠言查清了,沒影的事,自然沒有追究他。
楊漣沒有受到處置,賈繼春等人不服,謠言被澄清不要緊,他們還掌著楊漣的致命要害,那就是楊漣結交近侍王安,圖謀入閣!
這實際上是東林黨與三黨之爭,因為當時內閣首輔是浙黨的方從哲,楊漣結交王安,為的就是想擠走方從哲,自己來出任內閣首輔之位。賈繼春這次上折說得可不是聽來的謠言,而是確切之事,僅從楊漣每見王安總要高呼“王公”,與王安門客汪文言稱兄道弟便可看出。試問,縱然楊漣不是想通過王安謀到首輔之位,他一外臣結交內侍又是所圖為何?
賈繼春等人以結交近侍的罪名上疏,正切中楊漣要害,楊漣恐惶之下,想到以退為進的辦法,便上疏自請引咎辭職,請天啟定奪。他相信天啟是不會拋棄自己的,因為他爹和他都是自己帶人保當皇位的(他以為是,事實卻是不須他保,皇位也不可能輪到別人,他是拿皇帝當賭注,搏自己的名聲和前程!)
交了奏疏後,既然是辭職了,楊漣便要裝好樣子,當天就打好行李,跑到京城之外去聽通知了。按慣例,臣子被禦史彈劾,自請免職,隻不過是臣下做的姿態,皇帝肯定要下詔挽留一下,然後當事人推辭一下就可以繼續當他的官。楊漣的算盤也正是如此,隻要皇上不同意,他便可以留下來繼續當他的官,別人不能再說什麽,當年張居正不就是這樣做的嗎?
事情一開始,正如楊漣所想的,天啟覺得楊漣有功於自己,如今自己剛登基,正要這等忠臣扶保,如何能讓他就走了?再說禦史說他結交內侍,這內侍不就是自己寵信的王安嘛,有什麽打緊的?於是準備下詔挽留楊漣了。
但是,楊漣為了把戲演足,出城後便逢人就宣揚自己肯定不當官了,一定回鄉去,以顯示自己不圖當官,不為名利,乃真正“君子”!他卻想不到,戲演多了卻容易假戲真做,當錦衣衛將他的這些舉動報告天啟後,搞得天啟也糊塗了:楊漣是真的不想幹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