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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注定是一場無眠之夜,白祈玉從床上起來,一邊抽煙一邊在玻璃窗內俯瞰這座城市的夜色——
天空確實很紅。
一時間,他覺得呼吸困難,最後還是換上衣服,離開了房間攖。
…償…
協會的論壇要持續三天三夜,今天是第一天。
中午他們散會去吃午餐,白祈玉看到有人出來,剛想上前打招呼,就聽到兩個醫生用德語爭吵的聲音。
“我永遠反對euthanasia合法化!永遠!”
“韋伯先生,您這是何必……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有10個國家允許euthanasia了,你這樣是在做無謂的堅持!”
“無謂?!你們這是在借給他們刀殺人!就比如昨天中國來的那個女孩,她隻是中度癡呆,以現在的醫療進步水平,完全有可能治愈,可是你們!”韋伯先生說得很憤怒,一張臉漲得通紅,“你們非但沒有采取積極的治療,甚至批準她結束生命!你們不配做醫生!”
“韋伯先生……”
兩個人還在爭吵,一旁大步衝過來的年輕男人就打斷了,男人手裏的黑傘被他扔到一邊,一把扯住那個叫韋伯的醫生,
“你剛才說什麽?!”
韋伯整個人都快要被他提起來,憤怒也不免驚慌,“哪裏來的瘋子?!警察!警察在哪裏!——”
白祈玉瞬間鬆開手,後退幾步,抬手撫了撫眉心,“對不起,”他說的是流利的德語,“我隻是想知道,你們說昨天來的中國女孩。”
……
有些事情,在發生的時候,人是會有預感的。如果說這幾天做的噩夢是一種預感,那麽當白祈玉聽到他們談的那個中國女孩、並且對她在心裏產生一種強大的驅動時,這也是一種預感。
他預感那個女孩是她,結果就真的是她。
病房,當那片刺目的白色驀然闖入他眼簾時,世界有刹那間的靜止。
她正在熟睡。
兩個年輕的瑞士護士尊敬的帶他進門,聲音很溫柔,“您來了,她現在剛剛睡著。”
男人淡漠的點了點頭,瞬時就看到了身前鏡子上貼的一張照片,黑色的手工皮鞋原地停駐。
“這是她最後一張沒記住的照片了,所以還沒有取下來。”她們這樣說。
白祈玉芳在褲腿邊的拳頭漸漸收緊,那張照片,是他有一次在做冬季海報時拍攝的。
喬旎旎雖然已經很沉默寡語,但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看照片和畫畫,雖然她在瑞士還沒有幾天,但那些護士幾乎都已經認識了眼前這個男人。
英俊、高大,既有西方男士的狷介,也有東方男士的優雅,是全球女性都會欣賞的長相。
“白先生,那我們就不打擾了。她醒來看到您一定會很開心的。”護士溫柔的笑著。
“謝謝。”
白祈玉點了一下頭,手從口袋裏拿出來,踱步到她床邊。
他慢慢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好久不見。
一種“近鄉情更怯”的想法在他心頭暈開,讓他甚至不敢去觸碰,生怕這麽碰一下,她就會像在夢裏那樣煙消雲散。
可她現在就這樣靜靜的躺在這裏。
安靜,祥和,睡得似乎還有些香甜。黑色纖長濃密的睫毛很卷翹,鼻子既高又小,隻是唇色過於蒼白,
身體也很瘦。
白祈玉斂眉,終究還是忍不住把她的手握在了手裏,
“喬旎旎…”
幸好還能見到你。
……
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冰涼的指環硌到了她,病床上的女人睫毛抖了抖,隨後手指輕輕顫動,看樣子似乎是要醒過來,
白祈玉一下子把手收的更緊,
“旎旎?”
這一下,她徹底醒了。
喬旎旎一點一點把眼睛打開,黑色的瞳仁像上好的琉璃珠,隻是此刻有些渙散,沒有聚焦,
“旎旎,你醒了?”
“……”
她不說話,除卻一臉的平靜,目光輕輕落到被他緊緊握住的手上,
神情略有一絲疑惑。
白祈玉很快就發現她在看什麽,可是握緊的手並沒有鬆開,“旎旎,是我,”他的聲音很緊繃,似乎在壓抑著什麽,哽聲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瘦了,手也變得幹枯而蒼白,他剛才也看到了她領子下劣跡斑斑的傷口,難以想象這些年她是怎麽一步步撐過來的,
想到這裏,他的喉嚨裏一陣幹疼。
“你……”
她皺了皺眉,有些艱難的開口,
“你……你是……”
“你是……”
他是誰?
她竭力思索,想了好久也沒想到她想要的答案,反而頭變得越來越痛了起來。
“嘶……”
她倒吸一口涼氣,表情看上去很痛苦。
白祈玉一下子慌了,立馬站起來捧住她的腦袋,“別想了,不要再想了,對不起,是我剛才不該碰你的手……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麵。”
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麵。
說出這樣的話,白祈玉此時此刻不知道心裏是怎樣一種心情,喉嚨裏的幹疼在進一步的擴大,甚至連眼眶都有些發酸,
下一秒,他鬆開她,後退一步,伸出手,
“你好,我叫白祈玉。”
喬旎旎的頭痛這才有些緩解,她臉上痛苦的表情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疑惑,
她隻覺得這張臉,很熟悉,好像要跟腦海裏某個身影重合,也是她生命裏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可是她不記得了。
“白祈……玉?”
“是,白祈玉,”白祈玉看著她,唇角扯出一抹笑,
“初次見麵,見到你…我很開心。”
聽到這句,喬旎旎極淺極淺的綻放出一個笑,雖然她臉蒼白的幾乎和身後床單一個色調,但黑色的長發長長鋪開,那抹笑就像他世界裏最後一點色彩。
“我也是。”
………………
白祈玉找醫生推遲了藥物的注射時間。診所原本已經和喬旎旎簽訂協議如期執行,但這個男人說會讓她放棄協議,並且他也會全額賠償違約金,他們終究也不能再左右什麽。
關於能不能讓她放棄這個選擇,其實白祈玉自己心裏也沒有把握。但是隻要他在一天,就絕不會讓她做出這樣的選擇。
忘記是嗎,大不了她了他忘多少次,他就重新讓她認識自己多少次。
反正他也曾忘了她二十多年,用剩下一輩子來償還,正和他心意。
……
中午,
侍者推著餐車進屋,上麵有最簡單的粥品麵蒸,
白祈玉很快讓侍者出去,親手把粥接過來。
喬旎旎在他的攙扶下靠床而坐,黑色的眸子有些不解,“你要……幹什麽?”
“我來幫你。”
“不用了吧……”
就算再遲鈍,她也知道這是她第一次見麵的男人,總不能第一次見麵就讓他喂自己吃東西,
“沒關係,我是你的新看護,以後我要做的遠遠不止這些。”男人端著小碗坐過來,臉上的笑容很柔和,在一片陽光下夢幻而不真實。
啊,原來是看護啊。
“你是看護啊。”
“嗯。”
“你是從中國來的嗎?”
“是,我家在北京。”
北京。
似乎是很熟悉的地方呢。
“我家也在那裏,我叫喬旎旎,你好。”這一次,她更正式的向他打招呼。
“你好,”白祈玉淡淡而笑,一個勺子遞到她唇邊,“不燙了,喝吧。”
喂食的過程安靜而緩慢,喬旎旎垂著眸子,一口一口很仔細的吞咽著。
白祈玉的動作也很慢,仿佛有著用不完的耐心,一碗粥快喝了二十分鍾。
醫生說喬旎旎現在的狀況,隻有吃流食最安全,所以她喝完粥,又喝了一點果汁,其他什麽也沒有吃,又重新朝床上靠了回去。
不得不說,這家診所的地段真的很好,每個房間的大床,都正對著陽台門。大門洞開,外麵就是草坪和雪山,一陣風吹來,白色的窗簾隨風起舞。
喬旎旎坐在床上看了一會窗外,然後從枕頭旁邊拿起她的洋娃娃。
手指一下一下細心的給她梳理著頭發,沒說話,臉上的笑依然很柔和,
白祈玉剛把碗放回去,回頭就看到了這樣一幕,
他得手在半空中僵了僵,
“很漂亮的娃娃,你的嗎?”
“是啊。”
喬旎旎視線從未從她身上離開,有些自言自語的道,“她是我的朋友,我們認識很多年了。”
“聽上去很不錯。”
“嗯。”
喬旎旎看了一會,突然好像想起了什麽,慢慢把娃娃放到一邊,
“你從中國過來,就是想要在這裏工作嗎?”
白祈玉淡淡而笑,“嗯”了一聲。
“這裏確實很漂亮,我很喜歡這裏。”
喬旎旎說著,淡淡的看著白色的窗簾,和遠方深藍白色相間的山脈,
“很多人覺得這份工作太壓抑,但是憑我在這裏的幾天,我覺得這裏的人都很好,他們都很樂觀,也很溫柔,”
喬旎旎難得的說了很長一段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是中國人讓她感到親切,還是因為他剛才誇她手裏的洋娃娃漂亮,竟然破天荒主動和人聊起了天。
“他們每天陪許多人走過生命裏最後的時刻……看來要陪我的人,是你了。”她說著,抱著自己的膝蓋,晶亮的眼睛靜靜的看著他,裏麵沒有悲哀也沒有期待,
反而有種平靜的欣喜。
白祈玉不知道為什麽有些無法成熟她這樣的眼神,幾乎一瞬間就挪開了視線,
“我會一直陪著你。”
陪你到生命盡頭,但顯然盡頭不在這裏。
“謝謝。”
喬旎旎重新拿起了她的洋娃娃,反複撫摸,突然不小心解開了她衣服上的蝴蝶結,
她皺了皺眉,伸手開始係,
學係蝴蝶結,應該算是每個人人生中比較有趣的回憶,有些人二三歲時學會,有些人則可能要遲一些,
有些幼兒園還會舉辦一分鍾係蝴蝶結比賽,總而言之——這是一件很簡單的小事,
然而對於現在的她而言,已經變得很艱難,
喬旎旎皺著她秀氣的眉毛,兩隻纖白幹枯的手用一種很慢的速度挪動著,來回糾纏,都沒有打好一個蝴蝶結,
她莫名感到一陣挫敗,這種挫敗她很熟悉,那是一種能讓她喪失生存欲-望的挫敗,
就是這種挫敗,最後擊垮了她。
病房裏突然陷入不正常的沉默,下一秒,女人手裏一暖,就被兩隻有力的大掌包裹住了,
那雙手,修長,白皙,有力,他沒有直接拿走幫她係好,而是握著她的手,一步一步,帶著她完成了那個蝴蝶結。
這是那些普通看護永遠都做不到的,
喬旎旎一下子僵硬在原地,等她回過神來,男人的身體已經從她的背後離開,
那抹熟悉的溫暖,也漸漸抽離。
“好了。”
“……謝謝。”
“不用這麽客氣。”
她抿唇,“……好。”
這下她的心思,再也不在那個洋娃娃身上了。她感覺,那個穿著白衣服笑容有些溫柔得過頭了的男人,一點點要伴隨什麽回歸她的身體,
她最後忍不住問,“為什麽會選擇這份工作呢?”
“喜歡。”
“好吧。”雖說喜歡死亡陪護這一行讓她意外,不過喜歡就是喜歡,“明天我就要執行注射了,今晚大概是我最後一次看星星了。”
她說著,床對麵的窗簾還在飄動,露出遠方微微泛紅的天空,
眼睛泛紅要流淚,天空泛紅要下雨。
她淡淡歎了一口氣,
“天空好紅,好像要下雨了……”
哐啷——
安詳的房間突然響起劇烈東西碎裂的聲音,白祈玉手裏一鬆,杯子就這麽掉在了地上碎了一地,
[白祈玉,你看,天空好紅,好像要下雨。]
那是她在他夢裏說過的話
——臨死前。
他在刹那間亂了方寸,越過滿地碎渣走過去緊緊扳住她的肩膀,
“喬旎旎,你聽好,我不會讓你注射!永遠不會!”
女人一下子愣住了,剛才杯子碎掉的時候她就已經被嚇到了,現在被他掐著更加害怕。
接下來直接尖叫著喊了出來——
“啊——”
白祈玉一下子清醒,立馬鬆開手,有些懊悔的捂著自己的額頭,
“對不起,是我……”
可受了驚嚇的女人哪裏還會聽他的解釋。
白祈玉微微低下頭,事實上他可以處理好很多常人一輩子也處理不好的商場難題,可現在他卻對他的妻子束手無策,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回過神來,對著還沒有平靜的女人柔聲道,
“不要再喊了,不然會嚇到她的,嗯?”
男人說著,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把她放在床邊的洋娃娃遞了上去。
果然,上一秒還在情緒失控的女人,在看到這個娃娃以後,竟然真的逐漸平息,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你也要勇敢,”男人說著,琥珀色的眸子卷起溫柔,蓋住他的憂愁,
“以後你勇敢的保護她,我來保護你們,這樣好嗎?”
喬旎旎這才有些膽怯的抬頭看他,睫毛上還掛著淚珠,肩膀一下一下的抽動,
膽怯,這樣的情緒、神態,以前從來不會在這個天之嬌女的身上出現的,可她現在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一張不染鉛華的白紙,
男人還在循循善誘,“剛才是我不好,以後我不會再欺負你了,嗯?”
“是嗎?”她紅著眼睛,顯然還有些防備。
“一定。”
“那我們拉鉤嗎?”
“好。”
白祈玉說著,然後伸出他骨節分明漂亮的手,與她的小拇指輕輕勾在一起,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他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一個一百年可以一起過,但是二十年前,在他們人生中最初步的階段,就是這樣拉勾勾拉在一起的,
[旎旎,有我在,這輩子沒人欺負得了你!]
[真的嗎?]
[真的,大不了咱們拉鉤嘛!]
……
最後,兩個大拇指按在一起得時候,男人的唇突然毫無預告的印上了她的唇,
記憶中的柔軟,馥鬱,白祈玉有刹那間的失魂落魄,
她當然是第一時間就開始掙脫,卻被他用另一隻手牢牢的托住了腰肢,不容她躲避,
她要逃走的手,也被他牢牢勾著,按在一起,放在了床上,
一個動情到極致的吻,一如年少時虔誠。
但是他並沒有更加深入,而是及時的鬆開了她,
他的眸子看著她,裏麵有屬於她的倒影,以及屬於他的淡淡的琥珀色,溫柔的勸哄,“不要生氣,小孩子間的承諾靠拉鉤,成年人之間的承諾用親吻,嗯?”
喬旎旎皺著眉,一臉的不相信,“是這樣的嗎?”
她不是很喜歡他剛才那樣對她。
雖然……也沒有多討厭吧。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喬旎旎不說話了,她不知道為什麽這個男人和自己說的話總有種難以言喻的曖昧,可是她並不討厭這些。
他們似乎很熟悉。
一個下午,安靜美好。晚飯結束後,白祈玉甚至帶她去花園裏散步了一個小時,完全沒有病人臨死前的氣氛。
經過運動以後,喬旎旎也累了。她閉上眼睛準備睡覺,漂亮的洋娃娃擺在她的枕邊。
“白祈玉,我準備睡覺了,晚安。”
“晚安。”
男人還在洗手間清洗她的衣服,門裏傳來他清冽的聲音。
“我喜歡你。”
門外,突然傳來她這樣一句話。
男人洗衣服的手頓了頓。
下一秒,他僵硬的唇又有些無奈的笑了出來,
“我也喜歡你。”
她現在的喜歡,是最純粹的喜歡,卻不是他想要的那種喜歡。
他明白,但他的喜歡她或許永遠不會明白。
“不,我是很喜歡很喜歡你…的那種喜歡。”
喬旎旎躺在床上,背對著他,黑色的長發鋪在枕頭上麵就像一條蜿蜒的黑河,柔順有光澤。
白祈玉從門框裏看到的就是那樣一頭漂亮的黑發,猶如初見時,他還記得他們第一夜,他五指從她發間穿過的觸感……
“那就一直這樣喜歡。”
“嗯……好啊……”
喬旎旎說了幾個字,聲音輕了下去,就這樣慢慢走入她的夢鄉。
但臨睡前最後一個念頭,卻是他們不能這樣一直下去的,因為她明天就要注射了。
這是她在人間最後一晚了。
一滴眼淚從眼尾流出,劃過她的肌膚,最後消失在鬢角之間。
……
喬旎旎半夜是被雷聲驚醒的,轟隆隆,撕裂天空,她一下子就驚覺而起,
她原本神經就要比別人敏感,現在更是忍受不了這樣的驚嚇,刹那間就拉緊了床單,
黑暗中,一隻手有力的包裹住了她,
“我在,不怕。”
她渾身發抖,一下一下的**,在一片漆黑中看著床對麵靜止的窗簾和一道道白色的閃電,
“我不喜歡打雷,我害怕。”喬旎旎說著,然後嚐試去尋找那個男人的存在。
其實以前在北京的時候,盛夏暴雨,也經常會有猛烈的雷聲。那時候在紫府別墅,白祈玉都會親自幫她捂住耳朵,就這樣捂整整一夜。
這一晚,他顯然也是一直幫她捂著的,隻是這裏是山區,哪怕他明明捂著,還是讓她驚醒了,
她不是怕雷,就是怕很響的聲音,整個人蜷了蜷,最後完全縮進白祈玉的懷抱裏,如同一個嬰兒,
白祈玉的胸口很溫暖,也有一股專屬於他的氣息,有人說過嗅覺的記憶是最長久的。有那麽一瞬間記憶裏有什麽東西要噴薄而出,
然而她想不起來了,
她所能想起來的,就是接二兩三本能的動作。
“不怕,我幫你捂著,你睡……”
男人話還沒說完,就覺得兩瓣柔軟濕潤的嘴唇**了他,
喬旎旎兩隻手握成拳頭放在他的胸口,很乖巧的舔了舔他的嘴唇,然後又親了親他的下巴,
做這些的時候,她一直睜著黑溜溜的眼睛,清澈,純真,沒有什麽情-欲的味道,就隻是鬼使神差這麽做了,
夜色中,男人漂亮的喉結上下滑了滑,
沉默了一會,他才有些緊繃的說,“你睡吧,雷很快就……”
這一次,她的舌尖直接送入他的齒中,
白祈玉隻覺得腦子裏最後那根弦也斷了,
喬旎旎又動了動,膝蓋不知道碰到了什麽地方,隻覺得那裏僵硬又溫熱,她閉上了眼睛,兩隻手依然緊緊握著,橫亙在他們中間,
白祈玉的呼吸慢慢變得沉重,然後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在了自己的腰後,讓她抱住自己,
這下,兩具身體,緊緊相貼。
窗外雷聲大作,可喬旎旎已經不太聽得到了,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男人粗重的呼吸聲和她急亂的心跳,
……
白祈玉做了一場夢,夢裏是所有和她在一起的場景。他到後來甚至根本數不清他們到底糾纏了多少次,隻覺得三年以來所有思念,都翻湧在這一夜,
喬旎旎本來不是一個多主動的人,但是那一晚,她出奇的熱情。熱情到他到後來都無法分辨她是否已經記起了他。
人生花好月圓,大概也不過如此,
——如果他不知道,她是在燃燒自己的生命,來度過他們的這最後一晚。
……
第二天,
白祈玉這一覺睡得很昏沉。睜眼的時候房間裏還是一片昏暗。
他有些艱難的睜眼,手下意識的一抱,發現床側空無一人。
他眉頭皺了皺,然而沒想那麽多,隻是有些含混的喊道,
“旎旎……”
“……”
“喬旎旎?……”
“……”
沉默,一點一點把他拉回清醒。白祈玉慢慢睜開眼睛,直到看清床側放著的洋娃娃和那張紙條,琥珀色的眸子徹底結了層層疊疊的寒冰。
【謝謝你陪我走完生命最後一程,接下來讓她來陪你吧。幫我照顧好她。:)】
洋娃娃寂靜的躺在床邊。
歪歪扭扭的字體,就像剛學會寫字的小學生,可以看出她為了寫出這段話做出了多大的努力,也可以想象她是怎麽趁他熟睡時躡手躡腳就這麽離開了這裏。
白祈玉一下子掀開被子,直接下床衝了出去。
走廊,
接近一米九的男人穿著寬鬆的睡衣,發絲淩亂,拖鞋淩亂,就連腳下的步伐都是一片淩亂,他慌不擇路的從走廊那頭衝出來,直接走到手術執行的地方,
嘭!
他一腳踢開門,隻見三四個瑞士醫生站在床邊,他的女人躺在床上,
合同上原本執行注射的時間是今早九點,而現在已經是九點零三分。
白祈玉看到主治醫生手裏長長的針頭,剛從她靜脈裏取出來,正對著陽光發出冰冷的光。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男人整個人都踉蹌了一下,下一秒,他直接跪倒了在白色的病床邊,
他握住了她的手,手裏還有餘溫,隻是再也不會挪動,他能感覺到她生命裏最後的流逝,一如在他夢裏,一模一樣。
她甚至連一句遺言都沒能親口對他說。
男人就這麽跪著,肩膀微弱的顫抖,病房裏的區分寂靜到死寂。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直接站起來,
他動作很快,幾乎是一秒的時間,那根針就被他從主治醫生的手裏奪走了。手術室裏登時尖叫一片,拚了命的想把這個已經悲痛欲絕的男人拉開,
“白先生,白先生你冷靜點!”
白祈玉沒有嘶喊,而是冷冰冰地笑了出來,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會讓她放棄注射,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所有損失我來承擔?!!”
他一字一頓地說著,語氣緩慢而雙目猩紅,甚至陰冷到讓人不敢靠近,
他拿著針管,一步步朝給她注射的醫生走近,
“告訴我,是誰指使你的?……誰?!”
“白先生……請您冷靜點,埃文先生在我們診所工作三十年了,他不會做您說的那種事!是今天早上喬小姐求我們執行……”
“閉嘴!!”
白祈玉一下吼了出來,琥珀色的瞳眸仿佛隨時都要殺人。
那個說話的護士一下往後退了三步,她不僅是為那股殺氣所震,而且也被那股從靈魂深處透出來的絕望所撼,
隻見男人一笑,拿著針管抵住埃文先生的大動脈,“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偉大,成全了這麽多人在這個世上最後的心願,是不是?”
“——要不要讓我也來成全成全你?!”
“白先生!”
“白先生!”
“不要啊!!”
屋內頓時尖叫一片,幾個女護士甚至已經哭了出來。他們的警察距這裏不到五米,可男人手中的針管距動脈處隻有一毫米,
“不好!”不知道是誰一聲喊,“病人狀況異常!心跳異常!血壓異常!”
注射這種藥物,三十秒後,病人就陷入深度睡眠;三分鍾後,心髒停止跳動。儀器指標原本都是按照常規進行的,然而現在顯示器上心電圖突然又波動了起來。
眾人皆知,安-樂死致之所以安樂,是因為並不會讓病人感受到痛苦。但是如果過程中出現差錯,那種人體所不能承受的痛苦還是會一分不少的在身體裏猖獗起來,
直至折磨至死為止。
“不好了,埃文先生……”
埃文先生第一個摘下聽診器走過去,仔細開始一一檢查脈衝和血壓,
像這種注射藥物後“起死回生”的狀況不是沒有發生過,隻是幾率非常低,而且非常的痛苦。
白祈玉眼睜睜看著這一切,整個人都僵住了。他腦子裏有一瞬間的空白,接下來的想法也隻有一個——
所以,他的旎旎,就算選擇死亡,也要經曆這麽殘忍的過程麽?
“對不起,白先生……”不知道過了多久,埃文先生很抱歉的說,
“這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但是……醫療上euthanasia注射失敗並不是前所未有……”
“她大概還有十五分鍾的時間,您陪陪她吧……也許她還能聽見。”
您陪陪她吧,也許她還能聽見。
十五分鍾,很短,但是對於痛苦來說,真的太長,
抽筋,窒息,痙-攣……這種級別的痛感就無法堅持十五分鍾,更別說像這種注射,
白祈玉的世界徹底靜下來了,就這麽靜靜的看著床上奄奄一息,痛苦得連眉毛都無力氣皺起的女人,眼淚從他冰冷的,鋒利的眼睛裏一顆一顆地掉下來,落在這張麵無表情精致的臉上。
仿佛隔了世紀般漫長,他終於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再注射一次吧。”
[我會一直陪你到盡頭,但你的盡頭顯然不在這裏。]
[我不會讓你接受注射,永遠不。]
那些話依依在記憶裏掠過,成為男人此生無法商量也無可商量的底線,哪怕是讓他死千次萬次,他都不會想有一天會改變主意,哪怕也許也隻是下一秒,他都不可能說這樣的話、做這樣的決定,
可是此時此刻,他就是已經這樣開口了。
再注射一次吧。
走吧。
如果一定要走,就別那麽痛苦的走了。
萬蟻噬心的痛苦就留給我,萬壽無疆的痛苦,也留給我,
你幸福就好了。
……
空氣中靜了靜,幾位醫生相互看了幾眼,最後埃文先生還是重新做了決定,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重新注射一次,為喬小姐結束痛苦……”
他說著,最後上前一步,在白祈玉身側攤開了手心。
高大的男人還很年輕,他背對著他們,不用看也大概能猜測他現在的悲慟,
大概又過了幾秒鍾,他終於把一直死死攥在手裏的針管還給了他……
物品交遞的一瞬,病房裏幾個控製力稍弱的醫生失聲哭了出來。
他們見過很多生死,也不乏聽說過愛人因愛成全、痛下割愛的唯美故事,可當親眼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卻從來不知道是這種感受,
尤其是,明明剛才那樣一個戾氣森森反對注射的男人,突然親口做了這樣的決定,甚至親手“送”她上路,這種反差,極其迅速也極其悲慟,
該是要怎樣的深愛,才能塑造出這樣一個男人?
“白先生,對不起……這次我們一定不會失誤……”
埃文說著,聲音裏也有些沙啞,他的眼睛也紅了。隨後重新灌注了藥劑。
針頭靠近的時候,白祈玉是沒有那個承受能力去親眼見證,可是如果他就這樣移開了視線,他又不舍得少看她一眼,
“等等!不要!”就在這時,門口突然闖進來一個德國醫生,
白祈玉皺了皺眉,下意識回頭,原來是那日在論壇門口巧遇的韋伯先生,
“白先生,放鬆,不要輕舉妄動,”韋伯先生喘著氣,一張臉跑得通紅,隨即轉身對埃文說,“埃文,把針放下!!”
埃文皺眉,“韋伯,人命關天,你如果想要與我辯論,請不要在手術室裏說!”
“白先生,您聽我說……剛才喬小姐注射下去的並不是戊巴比妥鈉,所以,千萬千萬不要讓他們重新注射……”
韋伯說著,因為喘氣所有發音有些斷斷續續。白祈玉俊眉深皺,直接從床邊站了起來,
“你說什麽?”
“喬小姐,剛才注射的不是戊巴比妥鈉……是我,我把他們的藥劑換成了普通的麻醉劑……”
“jesus!!”
病房裏頓時尖叫一片,“韋伯,你怎麽可以這樣?!你怎麽連偷換藥劑的事也敢做?!你就不怕以後在醫壇被人唾棄嗎?!!”
“被人唾棄就唾棄,我說過,我永遠反對安-樂死合法化!”
“上帝……”
背後的爭執前所未有激烈,白祈玉卻沒有再繼續聽下去。他重新握住喬旎旎的手,發現那上麵還是一片溫涼的觸感。
是的,是溫涼,而不是冰涼。
一種絕處逢生的喜悅在他內心深處埋下很深很深的種子,雖然還沒有萌芽開花,但已經靜靜的埋了下去,填補了空缺,注入了生命。
……
“白先生,您快帶著喬小姐離開這裏吧!這家黑心的診所遲早要……”
“韋伯,你究竟在胡說八道什麽!!!”
“白先生,您快走吧!……”
白祈玉有些哭笑不得,這個韋伯先生,行徑膽大包天不說,出言還相當不遜。活生生就是要來砸場子的架勢。
不過,關於這項技術的爭論熱度,學術界一直高居不下,爭論了這麽多年,也沒有爭出個是非之分。白祈玉對他們的恩怨糾葛沒有什麽興趣,他心裏隻有他的妻子。
她,不能注射,那就是了。
“韋伯先生,謝謝你。”說著,白祈玉直接把喬旎旎橫抱起來,離開了病房。
“誒!白先生,您不能走……”
“您這是違約行為!”
背後醫生呼喚的聲音不絕於耳,他們大概是想追出來,無奈卻被韋伯肥胖的身體死死堵在門內。一點辦法也沒有。
………………
北京,市中心的私人公寓。
喬旎旎注射的是適量的麻醉劑,醫生說十個小時內就可以醒來。
但是可能由於她心理狀態的原因,她多睡了一會兒,白祈玉又叫了醫生過來重新檢查一遍,反複確認後他才半信半疑她是真的沒有事。
他這才稍微放心了一點,渾身慢慢放鬆下來,他一個人到窗前準備抽煙,
剛把煙摸出來,他突然想起了些什麽。回頭看了眼還在床上恬靜的女人,又重新把煙放了回去。
劃了劃手指,撥通了電話。
“喂?白總?”
“是我。”
電話裏陳統的聲音焦頭爛額,“白總,您可算接電話了……您知不知道……”這幾天白祈玉手機不接一直關機,別說外麵的人會怎麽想,他自己都慌成狗。
“公司還好嗎?”
“好……”
公司當然是好的。就算白祈玉不在,他們也不敢讓cl怎麽樣的。
而且他離開的時間不算久,幾乎可以算是沒什麽影響。
窗前,男人背影優雅頎長,“幫我去聯係一位德國醫生,現在應該還在瑞士……名字叫韋伯,他之前因為一些舉動可能會受到業界排斥,”
“對,我想聘請他做家庭醫生。”
“一切在他自願的基礎上……”
白祈玉淡聲的吩咐著,外麵的夜色正濃,過了一會,他突然轉變了話題,
“過一會你記得把公司最近幾個月的盈利報表發給我。”
陳統,“……”
這一問問得毫無防備,別說自從總裁夫人消失後,總裁都多久沒仔細看過報表了,就算是放在三年之前,他也很少去一字一句的斟酌那些數據,
倒是……總裁夫人以前幫他看過不少。
今兒個這是怎麽了,突然對公司這麽上心。
“好的……白總,您……”
“嗯?”
陳統,“……沒,沒什麽,就是…我挺高興的……您準備回來了麽?”
“嗯,回來賺錢養家了。”
……
電話結束後,白祈玉重新回到床邊去看著他的女人,
他輕輕撫摩著她的黑發,心裏莫名想起那句話——遇到你之前,我一直覺得落日餘暉最美,遇到你之後,方知,這世上,唯有你吻我的表情最動人。
他們的未來還有很長。
(全文完)
---題外話---《唯愛》今天大結局了,感謝美人這幾個月一直以來的支持。知道你們很用心在看,所以我也一直很用心在寫,或許存在很多不足,所以感謝每一條真誠客觀的評論和指正。感謝真誠,感謝陪伴,沒有什麽可以回報給你們的,隻願可以寫出更好的作品回饋大家。:)(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