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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藍衣裳的書生行走在荒野中。

    他名為付樂書,雅稱“琴思弦動”,無號。

    正如蘭台軒史所言,莫回頭。很久之前,付樂書的名號已丟失在路途之中,此時出現在麵前的則是一條清卻不見底的溪流。

    溪水由山間湧出,繞荒野而行,卻將一處山坳圍在其中。

    風景清幽的窪地以籬笆圈起一處,建著一所小小的茅草雅築。

    付樂書的腳步,在溪水的對岸稍微停留了片刻。他手持破舊折扇,慢慢一步越出。

    就在書生邁過溪流的那一刻,籬笆院內,俯身持筆在長長的紙卷上書寫一篇婉約故事的金邊白衫的黑發儒生似若有感,放下狼毫,輕歎一聲,忽而轉身背向來路。

    同一時刻,籬笆之外,則出現了書生那一襲已洗得發白的藍衫。

    詩書禮樂君子之修,融四藝,聚四雅,成四閣。唯有四修之上者方能榮登雅閣,可稱一閣之主。

    付樂書曾是其中之一。

    籬笆小院內,遍地青石,曬著宣紙。在孚言山儒名廣傳最為鼎盛之時,還未丟棄曾經名號與身份的墨磨人也是其中之一。此地位於中原東南,名為屈心硯。但墨磨人與付樂書卻是不同。他是可以回首,卻不願回頭。

    兩人一內一外,靜立許久。

    付樂書道:“書師弟。”

    “七師兄。”

    眉修長入鬢,黑發結成兩縷垂落耳際,此時名為墨磨人的男子已不再如昔日那般溫雋澈純,多年曆練所得之故事,讓眉宇間染上事故與風塵,此時主動背對故人之行徑,是抗拒,亦是一絲不忍,“你終究還是尋來了!”

    一揮袖,故紙堆中,不知放置了多少時日頁麵已然枯黃的書籍隨風翻動,繼而化為一道流光,墜入主人之掌心。

    兩不相見。同樣是離開桃源選擇踏入世路風塵的人,從根源處卻是不同。相見不如不見,不如彼此留一絲餘地,還能續一續舊情。

    “吾來尋求一個答案。”付樂書直視墨磨人之背影。

    孚言山所有的秘密,皆掌握在著書人的手中。“古今閑事一紙輕,漫草行書筆通神,何得此心如硯薄,非人磨墨墨磨人!”翻袖現書痕,古舊之封皮是四個字“孚言山記”。

    墨磨人道:“答案皆在此書之中,如今你願拿了嗎?”

    答案近在咫尺。

    一如二人選擇離山之時。

    “書中墨痕,卻操縱於手筆之中。”付樂書眉宇不動,“當年你選擇離山遠行,不正是厭惡這虛實難辨之故事?”

    “故事可以操弄,但筆墨自有真誠。”墨磨人道,“六師兄,吾與你不同!”

    付樂書道:“孚言山本為虛實難辨之地,其間皆為虛實難辯之人。看來,吾不該來。”

    “所見不同,所言有異。唯有筆墨之意義,不以異見而埋沒真實。”

    墨磨人一歎,“你不該來,是你仍未下定決心!”

    籬笆小院內,立於紙卷之中的黑發儒生緩緩轉過身。

    灰藍衣衫的書生卻驀然偏過頭,選擇背對而立。付樂書遙望天邊,神情疲然:“決心未定,是這樣嗎……”

    墨磨人注視故人背影,神情沉默。孚言山記,本是他為此人所寫。但背道而馳的人執著於口敘之真相,豈非也是懼見書中所記,那或許一如荊棘之真相?

    背對師弟的付樂書久久凝視天外雲霞。他忽而自嘲:“其實,已無意義了!”然後灰藍衣衫的書生大步向前,離開這處掙紮問心之地,再未有任何回頭之意思。

    此行之後,墨磨人將一本書收入行囊,閉門推開籬笆,選擇沿著來路歸去。

    中原之異動則由琉璃仙境起始,逐漸覆向北方。

    談無欲將收養的少年丟出無欲天,隻身一人往涼心居而去,請來昔日天魔麾下第一智者,尋其線索,往隱秘山洞內追查在異度魔界降臨之刻因故分開的陰陽日月昏之主陰無獨之下落。

    素還真前往殘林,在與殘林之主一談之後,從水晶湖中帶走了一個人。

    有一封信送至屈世途的手中,並附帶一顆能穿透天地隱秘之物的佛門至寶。秦假仙好不容易用一包春藥說動了春心萌動的陽有偶,再接任務,帶著蔭屍人和業途靈急急往儒門天下而去。

    儒門天下方經一場清洗,將人員遷徙至龍門道中,疏樓龍宿自春霖境界歸來之後,雖然將邪刀交付,但心情卻很是不錯。

    儒門龍首見一見琉璃仙境的使者,並好心命穆仙鳳上了一道好茶。彼時蔭屍人還在埋怨儒門的人怎生小氣,連個宴席也不上。疏樓龍宿已帶著遠道而來的禮物,去內庭看望普經一場死亡之行的至交好友佛劍分說。

    “佛劍。”華麗的儒者紫扇掩麵,儒音優雅而不懷好意,“若是有人企圖利用汝,汝當是如何?”

    掀桌否,掀佛牒否,斬業非斬人否?

    “嗯。”

    花園內,佛劍分說淡定品茶,忽而抬眸,有不怒自威之相!

    疏樓龍宿神情一振。

    卻見僧者繼續垂眸,紋風不動品完一盞茶,慢慢起身,一掌按向了那被不經意放在台麵上的木匣。

    “阿那律眼。”

    佛劍分說道:“是素還真,還是杜芳霖?”

    認真的佛者心性沉穩如磐石,任風四麵吹來,龍宿挑唆失敗。

    離開龍門道的秦假仙拖著差點被穆仙鳳一茶盤敲得口吐白沫的蔭屍人,領著幸災樂禍的業途靈一路再往豁然之境。

    劍子仙跡簡直如見救星!

    “令神霄。”

    白發道者額前垂落劉海,看似有條不紊地一甩拂塵,“仙姬便交予你,咳,秦假仙,還不帶路。”

    唰,化光一閃,湯濃香飄萬裏無人。

    正麵帶不渝地被迫往四麵欄杆上懸掛大紅燈籠的黑衣年輕道人嘴角一抽,急急轉身之時,一把已抓了個空。

    劍子仙跡已帶著秦假仙一眾人急遁十裏之外。

    寒風吹落一片綠葉。廚房內已傳來劍子仙姬那害羞而雀躍的呼喚聲:“劍子~~~”這碗十全大補湯……令神霄口中發苦,突然內傷複發!

    當一封書信通過钜鋒裏之手發往北域的時候。

    一份道歉的禮物正從雲氣飄渺的浩然居,轉交去雲層萬裏之上的萍山之頂。

    佛劍分說重新負起聖器佛牒,逆風轉身,一步一步離開儒門天下。

    在外圍高峰之上,塵六夢之視線越過龍門道巍峨之建築,所行之地,黑暗如影隨行,隱隱盯緊了更深處躍躍欲動之敗血異邪!

    在這個時候。

    北隅新城之外突然鍾聲萬裏,音波所到之地,弭平一切不平之地。高高城樓上,手持琵琶的藍衣絕色指撚琴弦勾動叩魂鍾陣,心中焦急,卻受限身份不能離開守護之地。

    而更外圍,一身皮裘幾成破爛。野人哈哈狂笑,須發皆率性蓬亂,因退得及時而僅有皮肉之傷,滴血的老繭猛地撈起獵物,將悲憤欲死不服氣仍然想戰的年輕人情殺按在沙土中用力摩擦!

    “再來啊!”

    驟雨生比出中指,一掀破爛皮裘,俯身宛如鑄造之時鐵掌向下狠狠一貫,抓著頭發再將人給摁進沙土裏,“刀呢,劍呢,還偷襲,令唄教你做人,少年人這沙土好食嗎?”不給任何反抗掙紮的機會,這實在是修為差距過大。

    直到鍾聲停止,遠遠傳來北隅國師琴女那無奈哀求的聲音:“鑄先生……”

    “呸。”

    短短一刻,鐵掌磋磨下的年輕人幾乎脫掉一層皮。

    比起被沙土磨得血跡斑斑的臉,更讓情殺幾欲發狂的則是在心愛女神麵前所丟失的顏麵。剛剛要掙紮起身卻又再被人一巴掌從頭頂拍進土裏,“你老鐵的連自己徒弟也見不到一麵,還要管教你這乖孫,也罷也罷!”驟雨生心情闌珊,“時間已至,不陪你耍,可千萬麥要報仇。”鐵掌給人翻了個身,野人鬆手籠起破爛雙袖,一掀濃眉低頭對上情殺恨意滿眸的臉。

    豁,如今的年輕人這樣不怕死麽?

    四周風聲突然沉寂。一絲一縷之涼意宛如細雨沉浸,是壓抑至極的殺意,從四麵八方無法抗拒地將情殺籠罩其中!

    “不然,若是害吾犯禁……”

    驟雨生冷眼見情殺臉皮不自覺開始顫抖,這才扯唇沉沉一笑,“非碾骨成泥,或亦無法消解呢。”

    飛書襲來,打破此時之凝滯。

    野人收到書信,總算是放過了北隅,也放過了身上這最後一件遮羞的皮裘。

    驟雨生日行千裏,如約趕至圓教村。

    圓教村廢墟殘垣之下,正靜靜站著一人。白發披肩,玄衫垂地,腰懸玉墜,袖以墨紋。

    遠在十丈之外,驟雨生止步,先收斂氣息,繼而心平氣和,出聲打破平靜:

    “杜芳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