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餘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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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寶玉心裏悵然,自往外走,心路亂指,就到了瀟湘館門口。如今逢秋,竹雖長青,此時也落葉紛紛。加之這裏素少行人,越發孤清了。他便不由得想起當日姐妹們團圓俱在的日子來,連著紫鵑坐山石邊上哄他那話都尚在耳邊。隻如今,那時候的玩笑話竟是一一應驗了。眼見著一個個都去了,隻留下這空空院落和尚不肯信了眼前的孤鬼一個。想到深處,未免又滴下淚來。索性坐在門外石頭上,嗚嗚咽咽痛哭了一場,才覺方才胸口那股悶痛散掉了些兒。

    到底也沒處可去,往怡紅院後頭繞過,仍準備回去。就隔牆聽得後頭兩個小丫頭說話,一個道:“我們原是派來伺候五兒姐姐的,如今她家去了,我們可做什麽呢?”

    另一個道:“你急什麽,說不得一會子連我們也出去了呢。”

    頭一個便道:“那怎麽能夠?我們又沒有同寶玉玩笑。”

    另一個道:“原先隻說這院子是頂好的,人多活少,寶二爺又和善。如今看來,好在哪裏?那些姐姐們難道是自己口閑愛玩笑的?還不是寶二爺引的她們!我們做奴才的,自然是主子喜歡什麽樣兒就作出什麽樣兒來!隻如今太太生氣了,隻說是姐姐們妝狐媚子勾引的寶玉,真是天地良心!

    還是從前的嬤嬤說得對,這寶玉真是看著是寶,實際上誰沾了誰倒黴!原先隻說護這個護那個的,臨到頭來,能護住個誰?還是襲人姐姐最聰明,一早投了太太那裏,倒是比誰都穩當。往後咱們也都遠著他些兒吧,從前那四兒還不是個小丫頭,如今看看,嘖嘖,不曉得什麽結果呢!”

    話到這裏,想是兩人又要做什麽活兒去,便沒聲息了。寶玉呆立在那裏,想起從前絳洞花主的故事來,果然是,自己又能護了哪個去!這般越發心遲意懶神色懨懨起來。

    且說司棋到了那邊,邢夫人正因賈母一通訓,且當了那許多人發作了自家的陪房,真是麵子裏子一個沒剩,哪裏還樂意管這個事。隻吩咐門上婆子們打了二十大板,直接送去她家裏便罷。加上王善保家的上了年紀,挨了那一通打,第二日就全家移去了莊子上。心裏又恨又怒,加之兒子媳婦不免怨言,如此不過幾日就歸了西。

    邢夫人手裏還有許多事情從來都是王善保家的在打理的,如今猛地一下斷了人,也沒法交給旁人,隻好自己接手。旁的還罷了,頭一個邢家的日常用度就是個事兒。邢大舅不曉得哪裏得的風聲,知道王善保家的完事了,就日日來尋邢夫人要銀錢花。一句不合就滿院子嚷嚷邢夫人把持家產,不讓正經兄弟花用。惹得賈赦大罵了邢夫人一頓,邢夫人也是有苦難言。

    偏孫家得了賈赦的應承,說要使媒婆來相看女家,這事兒卻得邢夫人辦。邢夫人無法,隻好去稟過賈母,又同王夫人說了,隻說要接迎春回來住,備人相看。

    賈母便讓人把賈赦也叫了來,對著他們夫妻二人道:“從前這丫頭身邊的奶娘,竟是那麽一個不分尊卑的貨色,若非後來查賭牽連出來,隻怕這時候還那麽混著呢。可憐二丫頭這麽個性子,誰知道是不是打小兒被欺負出來的?!

    再後來一個丫頭,人是你們拿了,我也不知根底。若說你們跟前有幾十個兒女,或者這個不中你們的意,懶得看顧也罷。隻到如今,雖養了一屋子姬妾,統共也不過這一兒一女罷了,到底在上頭放了幾分心思?我倒不記得當日是這麽養你的!”

    賈赦低頭不敢說話,邢夫人心裏直喊屈,賈母又道:“如今就說要接去相看人家了。這兒女親事,自來父母之命在先,沒聽過有隔輩人插手的,我也不落你們這個麵子。我們家裏嫁娶該如何都有定例公賬的,這話說出來讓人齒冷——隻盼你們這回好歹盡一盡為人父母的意思,便不是自己肚子裏落下來的,好歹也要為自己積點陰德!”

    一席話把個賈赦同邢夫人都說得麵色紫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賈赦忙道:“老太太放心,從前是被那起子奴才們蒙蔽了,這回小人盡去,我自會讓璉兒夫婦好生盯著,再不讓他們生事。”

    賈母又道:“這公賬上的規矩定例都是給姑娘陪嫁的,別到時候又傳出省下一半、分出兩成如何來的話。我們家還沒到要從小輩身上摳唆的地步,真到那一日了,先從我這裏來!”

    賈赦還不接頭,邢夫人在那裏羞臊得連腸子都快紅了,趕緊道:“老太太放心,再不會有這樣的事。”

    賈母這才放兩人走了,自己也覺神乏,靠在靠背上閉眼歇息。半晌,忽而笑道:“富不過三代,貴不過百年……這古話,還真有道理。”

    不說邢夫人回去如何讓人查訪到底是誰在賈母麵前透過風聲。隻說王夫人那裏,好容易清洗了一回大觀園,心裏才算踏實了兩分。那頭就有婆子來報,道是芳官藕官幾個死活不肯配人,隻說要絞了頭發當姑子去。

    也是巧了,王夫人跟前恰有水月庵地藏庵的兩個尼姑在,那兩個聽說還有這樣好事,自然一通勸,直把些善行因果的話來哄王夫人。王夫人為求個心安,便讓她們兩個過去把那幾個不肯出配的帶了廟裏去。兩個老尼自然千恩萬謝。

    那蕊官幾個初時一鬧,隻為了能引來寶玉,或者還有幾分生機。卻沒想到事有湊巧,才說要當姑子去,就真有庵堂來領人了。自然不肯罷休的,一同來的婆子們便道:“太太容了你們一回,還是看在這兩位師父的份上,難道還由著你們鬧去了?還同太太講起條件來,你們倒不是攆出去的,竟是供起來的了!趁早醒醒神,好多著呢!再鬧,看看王善保家的,一頓板子打沒氣了,往城外亂葬崗上一扔,誰還哭你們去?!”

    婆子一頓狠話把幾人都給鎮住了,遂不敢再鬧,又哭求讓她們辭一辭府裏姐妹。婆子自然不許她們再進園子裏去的,正鬧時,外頭說齡官來了。當日放人時,齡官是被東府賈薔領走的,如今嫁了賈薔,雖因出身做不得正房,賈薔也不正經娶親,家裏就是她做主,猛一看也是個正經少奶奶了。

    幾人相見,不由得抱頭痛哭。齡官道:“原想著你們能在裏頭伺候,我們也不算離散,常日裏還得說上句話兒。哪想到會有今日!”

    芳官便道:“還不是裏頭的惡婆子治我們的!這回我們做姑子去了,往後隻日日在菩薩跟前燒香,要保佑她們長命百歲,多子多孫,做長長久久的奴才呢!”

    齡官便道:“常日裏隻說你這脾氣,嘴快心直,因這個得罪多少人去?我們不過弱女子,在這世上哪裏就能由著性子來了?你們這去了,更沒有個張腰杆子的了,你千萬記得收著些性子。待安頓好了,便捎個信來,往後我若得出門,就去瞧瞧你們去。”

    眾人說到別離傷心處,自然又是一哭。那兩個老尼得了這樣美事,地藏庵的便對水月庵的道:“我曉得你們那裏有營生。這樣的人品,就去我們那裏倒茶端水的倒可惜了得。你若樂意出些銀錢,不如我把我這份也讓與你得了。”

    水月庵的智通便笑道:“你這主意打的,你們那裏哪是什麽地藏庵,竟是財神廟才對!”

    兩人商議妥當,智通兌了幾兩銀子給圓心,圓心又囑咐道:“這事兒隻經了你我之手,便不用再與旁人說起了。”

    那智通笑道:“哪個會來問,你也太小心了!”

    次日,兩人雇了車,就把芳官蕊官藕官三個拉了去,賈母得知此事已是數日之後。便回頭問探春:“若是你,要如何處置此事?”

    探春想了想道:“需得徹查一番,看哪個丫頭果然素來好吃懶□□挑事不中用的,便打發了去。若是不肯配人,就送去莊子上做農活兒。”

    賈母笑道:“為何如此?”

    探春道:“雖一樣是唱戲出身,人與人也不盡相同。有不省事的或者也有盡心侍奉的,隻因著身份一竿子打翻了,未免讓底下人不服。再一個……這裏頭幾個都是當日老祖宗給了親戚家姑娘的,既給了她們使喚就是她們的人了,這一下子也不問一句就都打發了去,未免讓人多心。這些人當日都在園子裏姑娘哥兒身邊伺候過的,如今心懷了怨恨,又放到那樣人來人往的地方,若是傳出什麽話來……總是無益,不如還留在府裏,哪怕弄去莊子上,也比去了庵廟裏強些。”

    賈母歎道:“探丫頭,你很好。這當家主母,若像咱們這樣的人家,說起來比為一方父母也不差了。頭一個要有規矩,有了規矩,底下人才知道該怎麽做;二一個規矩要真行的起來,特例太多了那規矩就形同虛設了;這些話都說著容易,其實當家管事比這難多了。

    因這家裏一家人,雖係血親卻難免各有心思的,這又不是朝堂敵對,要拚個你死我活。隻好從小處小心在意,能解的解開,解不開的也不能讓他再長大。這人心最難處,一旦起了嫌隙,就難再親密了。心裏一個疙瘩,都是外頭能利用的地方,才是防不勝防。

    當家的也是人,也會有喜惡不同。這個不能壓著,卻得有三分自省。不能因著一時意氣胡亂行動。這家裏事務,一府人等,裏頭相互牽纏,你看得見的看不見的不曉得有多少。若是思慮不周,常是以為了了一件,實則埋下了三五件的由頭,你還做夢呢!

    理家如理麻,心急了不行,快刀能斬的不能斬的心裏要有數。隻想著‘都打發出去就完事’;‘都打殺了就完事’的,都是腦子抽抽了,眼睛隻看著鼻子尖那一點兒!若是殺人就管事,又要什麽天子?隻多多派了劊子手就成了!

    人心才是得失之根本,奴才也是人,奴才也靠著一顆人心活著。隻以為拿起主子的做派就天下太平的,大約是沒真當過主子呢。更何況還有因奴才的事兒傷了主子之前情分的。難就難在這樣的地方兒啊。”

    探春字字聽著,心裏思量,隻覺日有進益。賈母見她細思模樣,遂笑道:“教都是一樣的教,能聽進去多少,能自己悟出幾分來,卻都是自個兒的本事了。所以才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晚間探春回了自己屋子,想起那幫小戲來,便問翠墨道:“艾官怎麽樣了?聽說有幾個出家去了?”

    翠墨笑道:“我娘已經去艾官幹娘那裏提親了,說給我二哥的。艾官這兩年手藝見漲,我看著性子也沉穩,從那樣地方來還能如此,也算難得了。我二哥也喜歡,我娘便去提了。那頭也答應了,年後怕就能擺酒了。”

    探春點點頭。翠墨猶豫了一下才道:“聽說荳官同葵官也被攆出去了,琴姑娘還哭了呢。”

    探春心裏一歎,道:“這事兒往後不要再說了。你也使人看著點,別讓她們幹娘折騰她們。”

    翠墨忙答應了不提。(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