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葫蘆福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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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玉總怨那些魚眼睛,沒成親時明明是顆光彩盈盈的珠子,怎麽嫁了人之後就成了個死魚眼睛了呢!簡直比那些男人更可殺了!隻他卻不曾見那些珠子是怎麽被扔進了臭泥潭裏,一日日一年年喊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地漸失了光彩,若非變成了他憎惡的模樣,怕是不能在這樣的泥潭裏活下去的。

    彩霞自打定了主意,心裏愁苦漸消,竟又恢複了兩分從前的神采。這日平兒陪著鳳姐到王夫人那裏回事,留在外頭同玉釧兒說話,就說起彩霞來。玉釧兒道:“前日我剛見了她一回,這陣子看著倒好些了,大約是想通了。”

    平兒道:“我們方才進來還見著她了,氣色倒比從前強些兒。隻……嘖,我也說不上來,總覺著哪裏不對似的。”

    玉釧兒點點頭:“還不如不嫁人呢,她也是命苦。”說完了才想起那旺兒一家子都是鳳姐的人,便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平兒忙笑道:“那時候我們也不曉得那小子那般不長進的,奶奶都後悔呢。”

    玉釧兒聽平兒這麽說了,才笑笑忙換了話頭。平兒卻忍不住想起方才彩霞看過來那一眼,既無從前的持重大氣,亦無之前那陣子的愁苦無奈,竟是空洞洞的。她如今想起來還覺著背上有些發涼。原想同玉釧兒說的,忽然想起她們兩個一直在一處的,自然比旁人更好些,倒不好說這話。又聽玉釧兒後來那話,知道果然如此,少不得隨口敷衍過去。

    鳳姐同王夫人正說著清明上供念佛的事,都議定了,隻等幾處交好相熟的庵堂觀廟上門便是。出來後平兒便同鳳姐說起了彩霞的事來,鳳姐哪裏放在心上,隨口道:“不是她們兩家爹媽都商議好的親事?又什麽好不好的說來!哪個管家還得管著底下成婚的個個舉案齊眉白頭到老百子千孫的不成?理他呢。”如此便算揭過,一路無話。

    之後幾日,陸續有人上門。天緣湊巧,這日彩霞給餘信家的送領銀對牌去,迎頭過來一人正好撞上。隻聽那頭唉喲一聲,就跌了個屁墩。彩霞趕緊上前去扶,隻撩到個衣角,那人往下一落,這衣角還在彩霞手裏,便被掀了起來。彩霞看見裏頭掛了個物件兒,卻是個簪花的赤金葫蘆,不禁眼睛一眯。

    也不待多想,趕緊上前把人扶了起來,嘴裏忙著道:“幹娘可摔著了?真是我走路沒長眼睛了,急著給餘大娘送東西去,衝撞了菩薩了!”

    馬道婆本想罵人,一看是彩霞,她知道彩霞是王夫人的大丫頭,如今雖嫁了人了,也不敢小看她去。又聽彩霞這般說來,麵上便露出笑來道:“跌一跌去晦氣的,不怕。姑娘,哦不對,如今該喚嫂子了,近日可好啊?”

    彩霞一笑道:“咱們不過奴才,整日忙著忙那地替主子奔忙,有什麽好不好的了。倒是幹娘如今看著越發有佛氣了。”

    馬道婆已起了身,彩霞半蹲著替她拍打身上沾的土,又不住奉承,倒讓她心裏歡喜,隻當是王夫人如今也看重自己的意思。彩霞又接著道:“上回趙姨奶奶還問起您老來呢,隻說有要緊事尋您。”不待馬道婆反應,忙湊近了壓低了聲兒道,“趙姨奶奶如今又得了幾件了不得的東西,正要孝敬了您老,求個大主意呢!”

    馬道婆想起從前聽說的彩霞同賈環的舊事來,心裏立時明悟,便衝彩霞一笑,彩霞笑得更開心了,連連道:“我這兒還有事兒要忙去呢,二奶奶緊催著的,就不送您老了,您老慢走。下回得空了我請您老喝茶,再給您賠罪!”

    馬道婆聽說趙姨娘尋她就有心往那頭去,衝彩霞點點頭,也轉身走了。

    待她走遠,彩霞還在那裏站著,攥著對牌的手抖得忍也忍不住。

    馬道婆本想往趙姨娘那裏去的,哪知道剛要進王夫人院子,就聽裏頭鳳姐說話的聲音,把她驚得立時抽身出來,掉頭走了。也是做賊心虛。待得鳳姐帶了人出來走遠了,她才又回轉進去尋趙姨娘。

    趙姨娘見馬道婆來了,趕緊迎了進去說話。馬道婆拿話引她說事,趙姨娘卻道:“那個!”用手比了個二字,“如今是浮冰上的人了!掙個金山銀山,還不是便宜了二房?真是大快人心的事兒!”

    馬道婆便道:“她們那裏歸誰,也沒姨奶奶的份。姨奶奶倒該替三爺打算打算。”

    趙姨娘點頭道:“這是個正主意,幹娘說的再對沒有的。隻如今不好辦。等等吧。太太說了,今年就得把園子收了,裏頭的人都得搬出來。不比如今好動手腳?”

    馬道婆聽說如此,便道:“隻要心誠,遠了近了都能成,神佛菩薩要這點本事都沒有,還敢受什麽香!”

    趙姨娘嘖嘖道:“幹娘,話也別說太滿了,上回不就沒成?!要回數多了,讓人看出來可怎麽好!還是等等,這回必得成事了才好。到時候幹娘也不用再一回回來問我要銀子了,自然金的銀的紅的白的憑幹娘挑了。”

    馬道婆聽趙姨娘又說起前事,忙道:“你看看,你看看,就那麽點子事兒,姨奶奶是一回回拿出來說。要再這樣,趕明兒老婆子也不敢上門來了,姨奶奶另請高明吧。”

    趙姨娘趕緊拉住馬道婆笑道:“看你看你,不是說笑嘛!幹娘還當真了!喝茶喝茶。”

    馬道婆又哪裏真舍得走了,兩人又坐下喝茶吃點心,趙姨娘又拿了幾兩銀子出來讓馬道婆拿去在佛前上供給賈環祈福,才算事了。

    這日魁子又從外頭喝了酒回來,嫌彩霞倒的洗麵水熱了,又罵罵咧咧開了去,隻說彩霞伺候旁人盡心,伺候自己不盡心等話。

    彩霞哭道:“我自嫁了你家,就從沒有生過外心。你心裏也明知道的。隻一回回拿從前的事來說,那時候我又哪裏曉得我是要嫁於你的?到底要我怎樣,你才相信我真是一早斷了那頭的心路,再沒有一點旁的心思!”

    魁子趁了酒興道:“好!你既如此說了,我倒有個主意。你既同那裏相好過,必定知道許多密事,你隻撿兩樣要緊的同我說了,我便信你,從此再也不提此事,隻把你當個正經娘子來敬著,可好?”

    彩霞又哭了一陣子,才下了決心似的仰了臉道:“好!這事我本打算埋在肚子裏爛到泥裏的,說出來就是天大的禍事!隻我若不說,你必不信我的。你我既成了夫妻,便是夫妻一體,你若始終不肯信我,我這日子也過得沒趣得很了。”

    魁子皺眉:“天大的禍事?嘿!我倒不怕事大,你倒說說看,那兩個,還能整出多大的事來!”

    彩霞道:“這事兒還牽連著二奶奶同寶二爺,你說算不算大事?”

    魁子一聽這個,酒也醒了大半,催道:“你要說便說,遮掩個什麽!”

    彩霞深吸了口氣,看著魁子緩緩道:“這事兒我也難說到十分準。上年寶二爺同二奶奶發瘋那回你可還記得?”

    魁子道:“怎麽不記得!我娘都快急死了!怎麽,這事兒同那頭有幹係?不是說是中了邪嘛!”

    彩霞搖搖頭道:“中邪不中邪的我不知道,我隻曉得,二奶奶同寶二爺發病之前,趙姨奶奶偷偷進過太太的小佛堂,還翻動了太太給奶奶爺們求來的護身符。那護身符裏頭都有時辰八字的!且這趙姨奶奶同馬道婆向來走得極近。之前還欠了馬道婆上千兩的銀子。我實在想不出來,趙姨奶奶托那婆子做什麽事兒,能欠那許多錢!

    二奶奶同寶二爺沒事了,趙姨奶奶那幾日就極為驚慌不安,每日裏飯也吃不下,躲在屋裏不敢出門。再之後馬道婆來家,也是時時處處避著二奶奶走的。你想想素常那些姑子道婆們,哪個不想同二奶奶多親近親近好多得些香供?馬道婆這般也實在讓人起疑。”

    魁子皺眉道:“隻這些?”

    彩霞點頭:“若是我一早肯定了什麽也不能瞞著太太啊!隻心裏存了這些疑惑,如今對景兒想起來卻是越想越真的。今日說給你聽了,我心裏也鬆快些。”

    魁子道:“二奶奶一早疑心是有人要害她,從來也沒有斷了搜尋的念頭,隻一直沒得什麽線索。”忽然又回頭看著彩霞道,“這事兒要真查準了,你就立了大功了!放心,你能把這話告訴我,我自然也說話算數的,往後再不提那事了!”

    彩霞忍不住又落下淚來道:“你信我就好。”

    當下魁子也不睡了,披了衣裳起身,對彩霞道:“這事兒我得同我娘說說去,你先別睡,一會子說不定還問你呢。”說完顧自推門出去了。

    彩霞這裏長出了一口氣,怔愣愣地看著門口,麵上似笑非笑的樣子,平兒若看見了恐怕更得覺著驚心了。

    果然一會子旺兒家的就直過來又問了彩霞一遍,轉日就帶了彩霞去見了鳳姐。鳳姐聽了這話氣得暴跳,好一會子才靜下來,按著額心想主意。

    平兒道:“奶奶,這樣蛇蠍心腸的畜生,還猶豫什麽!隻讓人鎖了扔官府去,好好審審,不定還有多少烏糟事兒呢!”

    鳳姐搖頭道:“這事兒可大可小。到底家醜不可外揚,裏頭的事兒自然要在裏頭算,外頭嘛……”

    鳳姐心念電轉,那馬道婆既然有這能耐和膽量,連國公府公子爺們和管家奶奶都敢出手暗算,想必這樣的事兒也不會隻一回兩回的。高門府邸都是一樣心思,誰家沒點烏糟事,又誰家肯張揚出去了!馬道婆手裏的那些事兒,若都挖了出來,也是一握不小的把柄了。

    照著自己的意思,這事兒托付給王家是最好不過的。一來沒有家事外泄之虞,二來還把東西送到了王子騰手上,卻是一份大禮。隻恐賈母那裏也想到了,到底王家是自己娘家,卻是賈家的親家,這親疏並非上□□同的……

    這些卻都是後話,先要把這頭的東西問實了才好。鳳姐便先讓人把趙姨娘屋裏的丫頭婆子都帶了來,全關在後屋裏問話。還要問出私底下同趙姨娘交好的有哪些,一個都不許輕放了過去。

    王夫人聽到動靜正要讓人問鳳姐去,鳳姐就帶了人來了。把人往外一趕,就把趙姨娘同馬道婆搭夥害自己同寶玉的事兒說了,王夫人聽了氣得打顫,哭道:“我當日就疑心是這起子黑心腸東西作的祟,隻老爺還不信,都推到大老爺那頭就算了。如今老天有眼,到底讓我們尋著蹤跡了!”

    說完想起當日寶玉同鳳姐瀕死垂危的情形,不由悲怒交加,抱著鳳姐直哭“我的兒”。

    鳳姐好一通勸慰,才安撫住了王夫人,她道:“我就不信那些人是鐵打的,她一個姨娘有什麽本事要人替她賣命?何況一個個也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爹娘兄弟都少不了,還怕問不出實話來?!隻一個,這事兒……恐怕沒法兒悄悄的了。要不然,恐怕老爺那關就過不去,我看……還是得告訴老太太,到底裏頭還牽扯著寶兄弟呢。”

    王夫人略想了想,便跟著點頭了,她心裏卻沒想到馬道婆那頭的事。隻趙姨娘作出這樣事兒來,也沒有隻發落她一人的道理,那趙家也是幾輩子的家生子了,根深樹大的,若沒有賈母發話,恐怕自己要動手也不易。

    鳳姐所料不差,那些丫頭婆子們又不是哪裏訓出來的死士,何況幾個遞話寫條子的也不知道事情始末。如今聽說牽連上魘鎮哥兒奶奶的事了,哪個不緊著撇清自己?趕緊把知道的猜著的能說不能說的全倒了出來。前後不過三五日,鳳姐就拿了一疊子畫了押摁了手印的供狀同王夫人一同往上房賈母那裏去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