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傾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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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節將近,這幾年來京城越發的冷了,今年更是未進十月便飄了雪,偏偏各處莊上年進日減,不止各樣細米幾近絕收,連著幾樣好炭都難得了。賈赦隻管把那幾個莊頭叫來臭罵一頓,又道若是來年還是如此,便要換了他們等話。邢夫人便以年進不足為由,跟王夫人明說了要減幾處用例。兩人來回來去也說了幾回了,到底沒能說通。

    正幾處打著擂台的時候,賈赦就忽然被帶走了。當時邢夫人急匆匆來尋王夫人,王夫人見她麵上塗了極厚的脂粉,隻覺怪異,初時還未聽真她所言,再一遍才知道是賈赦讓衙門請了去,一時心下又喜又驚。麵上卻不好動聲色,寬慰道:“大理寺來問也不是頭一回了,出不了什麽大事,你也毋需太擔心了。”

    邢夫人是見了那一眾官兵進府裏拿人的陣勢的,見王夫人站著說話不腰疼,不由怒道:“從前隻來問問,這回是派了官兵來拿的人,那如何能一樣?!”

    王夫人聽她這般語氣,心下不樂,便道:“你同我說又有何用,大老爺究竟犯了何事,隻他自己曉得。”

    邢夫人喘了幾口氣道:“好,好,我算看出來了,你們是巴不得我們死呢!你們好名正言順占了這府裏!”

    王夫人見邢夫人如此不顧臉麵體統的話也說出來了,驚得呆了半日,才道:“我們要占什麽東西?是我的便是我的,不是我的,有命占還怕沒命受用呢!”

    這話卻是戳到邢夫人正心了,一時氣得手也抖了,早忘了原是欲尋王夫人看看能不能使王家的人去打探一番的,隻罵了句:“見死不救,你們又能落著什麽好!”氣哼哼走了。

    王夫人愣了一會兒,皺眉道:“這是怎麽了,一句正事沒說,跑我們這裏發什麽邪火。”

    周瑞家的上前來低聲道:“太太,是不是出的什麽大事兒?”

    王夫人搖頭:“正想聽她細說呢,她就夾槍帶棒的上來了,你可聽著什麽了?”

    周瑞家的遲疑道:“就是看著大太太古怪。不過去衙門裏問一回事,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從前東邊府裏,蓉哥兒不是也去過?回了話便回來了,算個什麽!隻這回怎麽大太太滿嘴死啊活啊的,我看,我看……”

    王夫人不耐煩了:“有話便說,跟我還忌諱什麽不成。”

    周瑞家的道:“我猜著是不是大老爺真犯了什麽大事……大太太當是知情的,若果真如此……還有,方才說是官兵進來拿的人,從前不都是來幾個青衣問一回便罷了嚒,這事兒還真是……”

    王夫人一想,也覺著有兩分心驚了,便忙道:“快,把這事兒告訴老爺去。”周瑞家的趕緊使人去了。

    賈政那裏早聚齊了賴大林之孝幾個,正說這事兒呢,隻他也沒有什麽現成的法子。隻好先令人去賬房支了銀錢往幾處衙門打聽去,又讓人去林府請林如海。

    足等了半日,去打聽的回來了,隻說是三司共審的案子,還是同賈雨村有關。賈政聽了便暗暗皺眉,心下後悔當日不該結交此人。去林家的回來卻道林大人讓人請進宮去了,等了半日也沒見回來。賈政無奈,隻好讓他明日再去。

    如此惶惶難安過了二三日,賈政見賈赦那裏沒得動靜,隻好先同王夫人打理起年下的事務來。孝內不用請年酒,倒少了許多事,隻各處年禮還是不能輕忽了。如今府裏年入越發少了,這年禮如何安排,也得費一番周章。

    正說此事,忽然兵馬司的官軍將榮府團團圍了起來,又一組羽林軍護著東平、西寧兩位郡王自門口進入,賈政聞訊趕緊出去相迎,見如此陣勢,心下一涼。東平郡王見了賈政,揚了揚手中的聖旨,賈政趕緊令人備香案接旨。

    跪聽著“結交外官、黨庇國賊、官盜同謀、仗勢斂財、逼死人命”等話,賈政額上冷汗涔涔,已經連跪也跪不住了,待東平王念至“抄沒家私,清查問罪”,賈政咕咚一聲栽倒在地。東平王心有不忍,往邊上使了個眼色,出列一個文書小吏將賈政扶了起來。

    宣旨已畢,賈政接旨。西寧王便對東平王笑道:“這回來的羽林軍,咱們隻在這裏坐等罷了。”

    羽林軍指揮使衝兩位王爺一抱拳,喚過邊上的一個內戶部官員來,問道:“未知內使有何安排?”

    那官員躬身道:“不敢。還請指揮使將官爺們分出隊來,先從賈府豪奴們開始查抄,這些人門路多消息快,不定得了信就開始轉移物證了。”

    指揮使點頭笑道:“內使好算計!便依內使所言。”說了點出兩隊人馬,內戶部那裏也出來一行文書算師,領了命押著幾個賈府奴仆先往外頭去了。

    這裏又照著內戶部的官吏所言,因賈府占地極廣,先按幾處通道將整府分作若幹區域,在穿堂過道派人把手,再分兵逐個查抄,所得財貨皆搬抬至榮禧堂院內,當著兩位王爺之麵登記造冊,府中人犯皆遷往園中空院,按主仆男女分開看押。

    指揮使按策分兵,又嚴令道:“此回查抄,內恐多有涉叛國大逆之物,若有人敢私取暗藏,一旦查出,以同罪論處!別說我沒提醒你們!”官兵皆心中一顫,趕緊齊聲遵命,這才各自散去,依令行動。

    西寧王聽指揮使所言,眼中暗光一閃,心裏一陣大罵。這樣鬼冷的天氣,領了這樣的晦氣差事,竟是丁點好處都沒的意思?上頭坐的那位也未免太小氣了些!隻看一邊東平郡王老神在在,仿若渾不在意的樣子,隻好撇嘴無奈。

    東平王心裏原想同賈政再細說幾句,到底兩家世交深厚,皇帝點了自己來未必沒有保全之意。隻看西寧王在一旁神色,心下暗歎,隻好吩咐指揮使道:“既要遷往園中,那裏恐怕久不居人,還要當心別凍壞了人犯。到時候查問起來,若有因病不得回話的,我們也擔了幹係。”

    指揮使答應一聲,令人去辦,西寧王鼻子裏哼著道:“王爺心善,想是顧念舊情?”

    東平王微微一笑道:“按章辦事,替君分憂罷了。”

    西寧王道:“哦?本王倒不知道,皇上還有讓我們照顧人犯的意思。”

    東平王道:“皇上說要扣押待審,既還要審,總沒有現在就凍死的道理。”

    西寧王無話可說,東平王靜默一時,忽然道:“曾經也是赫赫揚揚的人家,隻世上風水輪流轉,誰人說得準。得饒人處且饒人吧,也算給子孫後代積點德。”

    西寧王聽了不知為何心裏一抽,便想起如今北邊戰事來。方入秋時忽有艦隊配了炮船北上,沿河入內,護著新北軍,已經收拾了幾處韃子兵馬。幸好北邊冬天來得早,封河之後,那炮船使不上勁了,隻好又退回海上,還不知開春後又是何種場麵。一時心思悠悠,也顧不得同東平王舌戰了。

    再說最先的一隊人馬,由幾個仆眾領著,先到了賴大家。一見那門庭院落,眾人都不禁一呆,這都不差尋常豪富之家了,又不由得麵露喜色。既是奴才家裏,自然不用如方才在賈府那般顧忌了,領頭的手一揮,一眾官軍便如餓狼猛虎一般破門而入。

    賴尚榮在外為官數載,家中隻有賴尚華帶了妻女侍奉父母。之前因寧府被抄而發賣的賴二一家,雖被賴大贖買了下來,卻未住在賴大家中。眼見著一群官兵衝進來,裏頭的丫頭小廝們先嚇愣了,一個管家模樣的衝出來道:“你們是什麽人?知道這裏是哪兒嗎?是你們能撒野的地方?!”

    官兵中一人伸手將之拿下,嘴裏笑道:“真是幾重的奴才都不曉得了,還囂張如此,可見不是什麽好人家,活該抄了!”

    那管事一聽抄家兩字,一臉不可置信,早有機靈的往裏頭跑去通報了。官兵們也沒多講究,見人便先趕去前頭大屋裏分男女關押了,東西都搬抬到前院裏堆放,趁空揀些細軟塞進自家懷裏袖中自然是難免之事。

    賴大同賴大媳婦如今在榮府內,又不得出來,賴尚華已嚇得腿軟,好容易想起自家還有個當官的兄弟來,哪知道剛說了兩句,就讓人押走了,隻告訴他一句:“如今查抄你們家產,至於之後清查問罪,非是我等權責。”

    賴尚榮媳婦同賴嬤嬤一同被官軍驅趕進了關人的屋子,裏頭早已哭聲一片。賴嬤嬤一驚一氣,進去裏頭就暈過去了。賴尚榮媳婦敲著門求情,哪有人理她?!又不是榮府主犯人等,若真死了或者查問起來還有罪責,一個老奴才,死便死了,誰個來管?!

    賴大家地方最大,人口也多,餘者林之孝、單大良、吳新登等家,雖也殷實,究竟比不得賴家,都算省事。

    又說榮府裏,賈環聽說抄家了,心下大喜,卻忽然又見有官兵衝進門來要把他也帶走,便掙紮起來,直嚷嚷有要事回稟主事之人。

    那領隊的見是賈家的公子,便不敢擅專,讓人把話傳了上去。兩位王爺聽說了,便令人帶他上去。賈環一見有西寧王心下大喜,忙跪下道:“小子見過兩位王爺。”

    東平王眉頭一動,問道:“嗯,你不是有要事回稟,究竟是什麽事,你且說來。”

    賈環便道:“小子知道府中幾處私庫秘藏,願領人前往,將功贖罪。”

    東平王看著他道:“你是……你是賈政之子?”

    賈環點頭道:“正是,小子行三,乃是庶出。”

    東平王轉過頭不欲再與他多說,西寧王看一眼邊上的指揮使,笑道:“指揮使還不趕緊的,這現成的向導人手,可比你們到時候一塊磚一塊磚敲過去要省事多了。”

    指揮使隻管查抄之事,有人願意出首是巴不得的,行了一禮,便讓人帶了賈環出去。

    賈府仆眾有翻牆欲逃者被牆外官軍抓住,直接敲斷了雙腿扔在前庭,嚇得餘者兩股戰戰,再不敢造次。一隊隊滿麵驚惶之老少男女被兵丁們押著往園子裏分屋看押,賈府中仆眾將有三四百丁,屋舍無數,哪裏是一日兩日抄得完的。為防有偷藏竊取之事,隻先將活人都趕到園中三麵臨水的院子裏關起來,再由內戶部官員拿了名冊查對。

    王夫人聽到信時差點暈死過去,忙著要先找寶玉,隻底下亂做一團,誰還顧得誰來。正這時候,寶釵急匆匆來了,見了王夫人便哭了出來,隻道寶玉在前頭已讓人帶走了,恐怕一會兒官兵就要往裏頭來。

    說話間外頭已經哭叫聲一片,府中女兒多嬌貴,那些兵丁們可不知道什麽惜香憐玉之事,一把薅住就往邊上仍,待得夠了一十之數便派人往外押解。王夫人渾身發抖,眼淚直流,不知如何是好。

    反是寶釵急道:“太太,不曉得要關押到什麽地方去,先尋了厚衣裳穿上才好。小件細軟,能帶的也要帶一些,或者可做打點之用。”

    王夫人聽了連連點頭,卻動彈不得了,寶釵擦了把淚,心歎一聲,趕緊快手快腳替她收拾起來。待官軍們衝進屋裏,寶釵扶了王夫人道:“不消你們動手,我們自己走得。”那幾個兵丁見寶釵容色,一時都怔愣在那裏,良久才反應過來,隻揮手讓她們快些跟上。

    到了院子裏,蕊兒抱著珹哥兒同金釧兒也在當地站著,領頭的知道這幾個是主子,便給邊上的人示意,將她幾個押到園子裏綴錦樓中。

    到那裏時,見邢夫人正在一旁椅子上坐著,另一邊尤二姐摟著菨哥兒正淌眼抹淚,傅秋芳在門前嚷嚷:“他們犯了什麽砍頭的罪過,我分毫不知道的,且放我出去!”或又道,“我哥哥乃是通判傅試,求哪位大爺給我哥哥帶個口信!”外頭看守官兵手執長矛背對屋子站立,分毫不曾理她。聽她聲音已然帶了幾分嘶啞,也不知已經嚷了多少時候。

    待得哭的也哭夠了,喊的也喊累了,眾人都癱坐椅上,茫然不知所措。

    正這時候,聽得另一頭有哭聲,王夫人心中大為驚恐,問道:“這是出了什麽事?難道現在就要殺起人來不成!”

    外頭的一個看著是頭目樣子的道:“無甚大事,有個老婆子被嚇死了,正使人抬出去。”

    這院裏婆子甚多,也問不清是哪個,隻聽得有哭得呼天搶地的。傅秋芳隔了窗子遠遠看著對岸有兩個兵丁抬著一卷席子匆匆去了,有婦人想搶出門來讓看門的一腳給踹了回去。隻嚇得渾身一哆嗦,又啞著嗓子哭了起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