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我不去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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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是高涼人生中最重要的轉折年。
這年她17歲,上高三,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時期。然而天降橫禍,這年端午節時,父母帶著弟弟高強去走親戚,他們從攔河壩上過河,父親抱著弟弟走在前頭,跟在後麵的母親失足落水,父親放下弟弟去救,結果兩個都沒上來。
庇佑姐弟四個的大樹驟然倒塌,幾個孩子惶惶不可終日。高涼作為長姐,對自己和弟妹們的未來一籌莫展,伯父催她賣了房子維持生計,跟他回鄉下住,高涼不肯寄人籬下。恰好與她一個小巷裏長大的鄧興華主動來約她去深圳打工,並向她勾勒出了一幅美好的藍圖。高涼去了深圳,果然解決了姐弟四人的生存危機。
然而這種好情況並沒持續多久。第二年高盼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也隨高涼去了深圳,不到一年時間,高盼交了個外省的男朋友,在高涼的竭力反對下,高盼還是跟對方私奔了,從此以後杳無音信,再也沒回來過。小弟高強親眼目睹父母死亡,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由於缺乏疏導和管教,到青春期後變得十分乖戾叛逆,初中沒畢業就輟學,跟著一群小混混偷雞摸狗。高涼當時已從工廠出來,和已是男友的鄧興華一起貸款做生意,生意破產,鄧興華逃匿,留下一堆債,她為了還債忙得心力交瘁,無暇顧及小弟,15歲的高強跟人去盜竊,在逃跑過程中從高處墜落身亡。隻有小妹高珊一直陪在她身邊,直到最後。
高涼不止一次想過,如果當年她不去深圳,那麽他們姐弟的命運會不會跟現在完全不同?如今真的回到了這個抉擇的緊要關頭,高涼不能完全確定是夢境還是真實的,但她的心意前所未有的堅定,她看看眼前的鄧興華,又看看弟妹不安的眼神,毅然決然地說:“對不起,我想我還是不去深圳了。”
她這話一出口,在場所有人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最詫異的要數鄧興華,他瞪大了眼睛:“好端端的怎麽又不去了?你不想賺錢給你弟弟妹妹讀書了?”他好不容易才說服高涼,同意和他去深圳,票都買好了,臨走又說不去了,真是胡來。
高涼看一眼鄧興華,扭頭看著麵帶喜色的弟弟妹妹:“這兩天我想了很多,弟弟妹妹都太小了,家裏也沒個長輩照顧,所以還是不去深圳了,在家裏找個事做,等他們大點了再說。對不起,你自己去吧。”
“你都不去了,我一個人去有什麽意思?!”鄧興華沒好氣地說,女人就是這樣,反複無常,出爾反爾,真是煩人!
從前的高涼並沒有意識到鄧興華喜歡自己,直到去了深圳才察覺到。現在她知道為什麽鄧興華要主動幫自己,就是因為喜歡自己,但她完全不為所動:“那就隨你。我是不去了,家裏的情況我不放心。”
鄧興華冷冷地說:“你在家裏找得到事做?或者說準備賣了房子供他們讀書?”
如果是以前,毫無生存經驗的高涼肯定覺得舉步維艱,但是現在她已不是從前那個她,她相信一定會有辦法的:“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辦法的。”
鄧興華咬咬牙,不甘心地又問一句:“你真不去了?”
高涼堅決地點頭:“嗯。”
“希望你不會後悔。”鄧興華深深地看高涼一眼,轉身就往外走。高涼就坐在那兒,目送對方離開,雖然她知道鄧興華現在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她的事,但她就是沒辦法用普通朋友的心態去麵對他。
鄧興華跨上了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朝高涼看了一眼才離開,那眼神中帶了點怨恨和不甘。
高涼見他離開,低頭繼續吃飯,弟弟妹妹們則全都保持著一個動作,就是張著嘴看著她,目光隨著她的動作而轉動,高涼笑了笑:“吃飯吧。”
高強最先出聲:“大姐,你真的不去了嗎?”語氣中掩飾不住的興奮,父母不在了,大姐是讓他感覺到最可靠的人了,知道大姐要去深圳,他還難過了好幾天,沒想到大姐居然不去了,真是太好了。
高涼點點頭:“嗯,吃飯吧。”
高珊臉上露出喜色,高盼明顯也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高盼說:“姐,如果家裏實在沒錢,我就不上學了。我反正也不怎麽愛讀書。”
高涼有些嚴厲地看著高盼:“別胡說八道,不上學你能幹什麽?好好讀你的書,錢的事不用你操心,我會想辦法的。”不管是不是做夢,不管這個夢能持續多久,隻要存在一刻,她就要把握好這一刻。
雖然是沒滋沒味再簡單不過的飯,高涼卻覺得是這麽多年來吃得最安心的一頓飯了。吃完飯,高盼和高珊主動收拾碗筷,高涼轉身回到臥室,看見櫃子上放了一個鼓鼓囊囊的藍灰色人造革旅行袋,應該是她收拾好的行李,她拉開看了一下,裏麵塞了一些衣服,還有幾本英語課本,是她要本來帶到深圳去的。
高涼微微笑了一下,剛剛從學校出來的人,都有點學生氣,喜歡帶幾本書在身邊,以此來敦促自己上進。她將裏麵的書拿了出來,又從最底下翻出了一個綴了塑料小珠子的布錢包,拉開拉鏈,裏麵有四張十元的工農兵大團結鈔票,還有身份證和一張白色的卡片式火車票。火車票很小,上麵寫著從縣城到廣州,出發的時間是今晚九點三十七分,硬座票,票價是22.5元。1988年的物價是多少?高涼皺起眉頭,想起自己剛到深圳第一次領到半個月的工資是31.5元,這張火車票還不便宜呢。
高盼從門外進來,她看了一眼高涼,然後“吱啞”一聲拉開了紅色立櫃的門,這個立櫃是奶奶當年的嫁妝,顏色已經退成了莧紅色,後來傳給了媽媽,前年媽媽打了一套新組合櫃,就將這個老立櫃給了她們三姐妹用。高盼在櫃子裏摸索了一陣子,從一件棉襖裏翻出來一個布包:“姐,這是你讓我保管的,現在給你。”
高涼接過來,打開層層布料,才發現裏麵是一卷鈔票,最大麵值的是一張嶄新的四個老人頭百元大鈔,隻有一張,餘下的都是零錢。高涼錢包裏的40元錢和這一卷錢放到一起,數了一下,總共是173.7元,看來是這個家所有的家當了。
高涼看著錢,沉吟了一下,抬起頭問弟妹:“你們下學期的學費是多少?”
高強搶著說:“我是15塊。”
正在洗碗的高珊答:“我下學期讀初一,不住校的話學費35。”
高涼點點頭:“盼盼呢?”
高盼說:“我要上初三了,學校要求必須住校,學費40元,住宿費15元,生活費大概要四五塊錢一周。”
高涼迅速在心裏算了一下,光弟弟妹妹的學費,總共就要一百多,姐弟四個還要吃飯呢,這點錢完全不夠用啊。她對高盼說:“盼盼,陪姐姐去退票吧。”
高盼點點頭:“好。”
高強趕緊說:“我也去。”
高涼看了一下外麵的天氣:“太熱了,強強你在家,別中暑了。”
高強雖然不太願意,還是乖乖點了點頭。
高涼出門的時候,高珊正好洗完碗,她擦了一把手:“大姐你等等。”
高涼站住了:“怎麽了?”
高珊趕緊跑進屋,拿了一頂半新的淺黃色麥草帽出來:“大姐你感冒才好,戴個帽子吧。”
高涼接過來,抬起手摸了摸高珊的發頂:“謝謝珊珊。”小妹一向都是乖巧體貼的。高涼轉頭對大妹說:“盼盼你也戴頂帽子。”
高盼搖頭:“家裏沒草帽了。”
“那拿把傘吧。”高涼提議。
高強已經舉著一把黑色的布傘出來了:“二姐給你傘。”
高盼看著那把笨重的木柄黑布傘,猶豫了一下,說:“我不打傘了,我不怕曬。”
高涼將自己頭頂的草帽給高盼戴上,接過布傘:“走吧。”高盼十五歲了,正是懂得愛美的年紀,大晴天打一把笨重的黑布傘,確實挺招搖過市的,有點損形象。
高盼有些高興地將草帽的繩子在下巴下係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她皮膚偏黑一點,但是五官相當漂亮,大眼睛、高鼻梁、櫻桃嘴,明眸皓齒,從小就被誇漂亮。
高涼撐著沉重的黑布傘,和妹妹出了家門,準備去路邊等公交車去火車站。他們家這一塊以前還是縣郊,有不少農田,前幾年這一塊已經被納入縣城範圍了,農田基本荒廢了,等待開發,但是發展極其緩慢,至今還隻是城鄉結合部,再過十年,這兒就能算得上是城內了,不過還是沒有商業化,隻是多了一些自建的住宅。
還沒出小巷,就聽見身後傳來“叮鈴叮鈴”的自行車鈴聲,高涼趕緊拉著高盼往路邊靠了一下,等車子過去。自行車騎到她們身邊時突然停了下來,車上的人也沒下來,隻用一條長腿撐在地上,一個清朗的聲音說:“不是還病著,怎麽頂著大太陽出門?這是要去哪兒?”
高涼將傘往後仰一點,看見了一個穿著白襯衫藍仔褲戴嶄新麥草帽的年輕男孩,長得俊眉修目,給人的感覺十分陽光青春。高涼認出著是她家隔壁的李俊偉,從小一起長大,和鄧興華一樣是她的同班同學:“已經好了。我們去火車站。”
李俊偉詫異地睜大了眼睛:“你現在就去廣州?興華好像說是晚上吧。”他跟鄧興華關係也還不錯,並且知道高涼今天出發。
高涼搖頭:“不是,我不去了。我火車站退票。”
李俊偉笑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正好,我也去火車站給我哥送飯,順便載你去吧。”
高涼這才注意到車龍頭上掛著一個布袋子,她扭頭看一眼妹妹,說:“盼盼,天太熱了,要不你回去吧,我跟俊偉去車站。你的草帽給我,傘你帶回去。”高涼叫妹妹陪自己去,主要是記不太清楚路了,現在有人帶路,還能省下車費,為什麽不同意?
高盼看一眼李俊偉,迅速移開眼睛,將頭上的草帽摘下來遞給姐姐,有些擔心地說:“姐,你自己去不要緊嗎?”
李俊偉哈哈笑:“難道我還能把你姐吃了?放心吧,一定安然無恙地將你姐帶回來。”
高涼將傘遞給妹妹,拿著草帽戴上,戴草帽不如打傘涼快,但是坐單車不方便打傘。李俊偉看她戴好了草帽,說:“你直接坐上來吧。”
高涼看了一下,說:“你騎吧,我跳上去。”
李俊偉也不堅持,緩緩踩動自行車,高涼追上去,手抓著車後座,輕輕一躍就坐上去了。自行車龍頭搖晃了幾下,最後還是穩住了,笑著說:“能上來,還不錯。”
高涼伸手扶了扶剛剛碰在李俊偉背上有點歪了的帽子:“謝謝你載我。盼盼,你先回去吧。”
高盼看著姐姐坐上李俊偉的車後座,消失在了巷子口,這才轉身往家走。
出了巷子,李俊偉這才繼續之前的話題:“怎麽又不去了?興華呢,他還去不去?”
高涼說:“我不知道他。我弟弟妹妹都太小了,我不放心,還是留下來能照顧到一點。”
李俊偉笑著說:“你自己還沒成年呢。”
高涼沒反駁他,按照現在的年齡來說,她確實沒有成年,不過她已經不是之前那個高涼了,她的心理年齡早就成年,她相信自己可以照顧好弟弟妹妹。
李俊偉以為她被自己說得不好意思了,便說:“留在家裏也不錯,如果有什麽困難,可以跟我們大家商量,總能想到辦法的。”
“嗯,謝謝!”高涼淡淡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