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可憐空作沈泉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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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生方甫踏入尚書府,便覺一股貴氣撲麵而來。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富麗奢華的殿宇樓閣,映襯著數不清的水榭雲亭,府內建築規模宏大,布局嚴謹,無一處不是匠心獨運,巧奪天工。

    連生心怡神曠,跟隨著左總管穿行沈府,一路可見高大的磚築院牆,牆簷下砌築著四鳳鬥拱,其間重廊複殿,層疊上升,園林梅樹漫漫,婢女小廝奔走不迭。

    二人穿過四龍長廊,走過鬥豔梅林,繞過一幢高台,波光粼粼,眼前豁然一亮,前方竟是一片極大的湖泊。

    晨陽東照,湖麵上閃動著萬點金鱗,湖光反照,把環繞湖邊的楊柳樹輝映得一片燦爛。

    一條筆直的長堤妙接南北,橫絕天漢,堤上九橋,婀娜多姿,形態互異。

    眺目望去,湖心島嶼隱現高閣亭台。

    外圓湖四周護衛森嚴,閑雜仆婢需得搜查才可進入。二人走到近前,護衛首領恭身敬立,連生本以為要盤查一番,誰知左總管揮了揮手,護衛首領便命手下讓開道路,放二人通行。

    湖風清爽,空氣清新,走在長堤第三橋上,連生好奇問道:“在下鬥膽一問,大人在府中擔任何職?”

    左總管側首說道:“承蒙大人的信任,靈初專司府中護衛一職。”

    連生恍然忖道:“原來你是護衛總管,難怪可以暢通無阻!”思到此處,眸光一轉,不動聲色地道:“既然如此,大人又為何在酒樓謀職?”

    護衛總管左靈初似知他會有此問,微微一笑道:“最危險的敵人往往來自我們內部,在他滲透之前,早一步看清他的目的,如此靈初才好做好接下來的應對!”

    連生報之一笑,道:“那左總管是否看清了他的目的?”

    “但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二人穿過九橋長堤,到了島上內府。

    島上鬆林如海,梅花正淩寒綻放,在左靈初的引領下,穿過庭院,繞過回廊,朝湖心島東側的內方閣走去。

    陽光燦爛,梅香四逸,內方閣踞山麵湖,巍峨高聳,被道道霞光渲染得金壁輝煌。

    廊閣中,一個紫衣玉帶的中年文士憑欄背座,左手拿著一本書翻閱,兩個美婢正在小心翼翼地敲腿揉肩。

    聽見腳步聲,那中年文士放下帳簿徐徐起身,微笑道:“一別十二年,小恩公別來無恙!”

    他相貌清逸,頜下一縷短須,風度怡然卓絕,處身在這梅山湖浪之間,更顯出塵,和當年落難之時不可同日而語。

    十二年前,沈錄攜夫人、長子、幼女回南潯老家祭祖。歸程途中,行至江南官道東原縣境內,遭逢一夥長耳朵的黑袍人襲擊,劇變中,夫人、長子雙雙被殺,唯他和幼女逃出生天,落難東郭村,恰被連生一家所救。

    臨別之時,沈錄付與連老漢半截玉佩,許諾以此為信物,它日恩公來京,凡有索求,他無不應允。

    沈錄微笑道:“你父親還好麽?”

    連生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上月中旬,家父暴斃家中!”

    沈錄眉眼一挑,招手讓美婢退下,“左總管,你也先下去吧!”

    左靈初看了連生一眼,應聲離開。

    待三人走遠後,沈錄邀他在青石桌邊坐下,神情自若道:“人皆有一死,賢侄節哀順變,不要太難過了。”

    連生應邀落座,傾身說道:“沈司徒不想知道我父親是怎麽死的麽?”

    沈錄一邊為二人斟茶,一邊不緊不慢地說道:“莫非其中另有隱情?”

    “背後確有一樁天大的隱情!”

    沈錄神情不變,但聲音裏明顯帶上了一絲不耐,“賢侄不凡直言!”

    連生坐正身軀,從容舒緩地道來:“上月中旬,不單家父暴斃,東郭村二十七戶人家全數斃命!”

    聽到此處,沈錄的眼眸眯成了一條線,像一條毒蛇一般盯著連生,“不知死因為何?賢侄又為何幸免於難?”

    沈錄掌戶部大權,平素和藹近人,心胸高妙不露於表,極少像如今這副模樣,可見他是有多惱怒。連生卻視若無睹,反問道:“大人可知“東郭村”一名由何來?”

    “深山野坳,無知鄉民騰詞翻典亂取罷了,何來什麽典故!”沈錄冷冷道,不過眼中神色略有緩和。

    “這便是沈司徒錯了,其中確有一樁典故!”

    “哦?”沈錄輕笑,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願聞其詳!”

    “相傳有一位書生東郭先生,讀死書、死讀書,十分迂腐。”連生起身走到閣欄處,一邊眺望外圓湖的雄偉遠景,一邊朗聲道來。

    “一天,東郭先生趕著一頭毛驢,背著一口袋書,到一個叫“中山國”的地方去謀求官職。突然,一隻帶傷的狼竄到他的麵前,哀求說:“先生,我現在正被一位獵人追趕,獵人用箭射中了我,差點要了我的命。求求您把我藏在您的口袋裏,將來我會好好報答您的。”

    “東郭先生當然知道狼是害人的,但他看到這隻受傷的狼很可憐,考慮了一下說:“我這樣做會得罪獵人的。不過,既然你求我,我就一定想辦法救你。”說著,東郭先生讓狼蜷曲了四肢,然後用繩子把狼捆住,盡可能讓它的身體變得小些,以便裝進放書的口袋中去。”

    說到此處,連生頓了頓,回過身來瞧著沈錄。隻見後者神色從容不變,舉杯獨飲。連生收回目光,接著往下說道:“不一會兒,獵人追了上來,發現狼不見了,就問東郭先生:“你看見一隻狼沒有?它往哪裏跑了?”東郭先生說:“我沒有看見狼,這裏岔路多,狼也許從別的路上逃走了。”獵人相信了東郭先生的話,朝別的方向追去了。”

    “狼在書袋裏聽得獵人的騎馬聲遠去之後,就央求東郭先生說:“求求先生,把我放出去,讓我逃生吧。”仁慈的東郭先生,經不起狼的花言巧語,把狼放了出來。”

    這時,沈錄笑了笑,道:“東郭先生心慈仁善,不失為一樁美談!”

    “故事若到此為止,的確可以成為一樁千古美談!”連生突地走近他身旁,彎下身來,目光炯炯地逼視著他,道:“不料,狼卻嗥叫著對東郭先生說:“先生既然做好事救了我的命,現在我餓極了,你就再做一次好事,讓我吃掉你吧。”說著,狼就張牙舞爪地撲向東郭先生。東郭先生徒手同狼博鬥,嘴裏不斷對狼喊著“忘恩負義”。”

    “好一個忘恩負義!”沈錄猛然站起,與連生四目相對,沉聲道:“東郭村以東郭先生的故事為名,是想借此告訴後人要明辨是非,不可濫施同情心。賢侄,世叔說的對麽!”

    連生哈哈一笑,銳利的目光在瞬間消散,拉著沈錄在青石桌邊複又坐下,笑道:“適才說的那些,全是晚輩和沈叔叔開的一個玩笑。家父身體健朗,還托我向您問好呢!”

    沈錄對他的輕視之意登時大減,佯怒道:“賢侄,你要知道,有些玩笑是不能亂開的!”

    連生向他斟茶認錯,隨後從懷中取出一塊半截的紅鯉玉佩,將其輕置在石桌上,娓娓道出沈府前門一事,“這位馬管事似乎並不認得這塊玉佩!”

    沈錄眉尖頓時一挑,知他為何有此一出,原來是為這事,微微一笑,道:“竟有此事?想來是他故意刁難。賢侄放心,世叔絕不姑息養奸,留此人壞我門風。”

    連生“哦”了一聲,好奇問道:“不知沈叔叔當如何處之?”

    “斷其四肢,拿去喂狗,如此,賢侄看可否?”

    聽到此處,連生頓覺無趣,搖了搖頭道:“他也不過是受命行事罷了,沈叔叔還是放他一馬吧!”

    “那好,既然賢侄為他求情,便將他掃地出門,永不錄用。”說罷,沈錄舉杯一飲而盡,放下杯子,沉吟道:“不知賢侄此來有何打算?”

    連生將玉佩推到他的麵前,微笑道:“啟程之時,家父將此物交由我,囑我來找沈叔叔,說憑此物,沈叔叔有求必應,不知當不當真?”

    沈錄拿起玉佩,朗聲道:“你父子於我有恩,隻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賢侄但講無妨。”

    “小侄前日在雁山古寺中,不幸丟失文解、家狀和結保文書,失了這三樣,便無法向禮部投狀。小侄束手無策,特來求沈叔叔作擔保人!”

    沈錄正要開口,卻聽到一聲驚喜的歡呼,“爹爹,是連哥哥來了麽?”這個聲音清脆而明亮,如同百靈鳥的叫聲一般悅耳動聽。

    連生聽了,離座起身,隨著一陣香風湧入,一位俏麗少女冒冒失失地衝進廊閣中。她身著青花綠裙,頭頂挽起一個髻,青絲柔順的垂在她左側的臉頰邊。

    此刻烏黑細眉微微挑起,一雙妙目緊緊凝視著連生,掃過對方清秀的眉目,視線落在那顆大痣上,眼神中帶著一絲疑惑,一絲期盼,患得患失地道:“你是連生哥哥?”

    連生麵帶微笑看著她,輕輕地點頭。

    湖風勁鼓中,兩人闊別了十二年,沈英兒從最初的不舍,轉而殷切的期盼對方的到來,現在,她的連哥哥來了,就站在她的麵前,她心中不禁一酸,眸中不由地泛起一層水氣。

    “不要哭,哭了就不美了!”

    這聲音在腦海中浮現,沈英兒回想起當初的諾言,止住淚水,露出燦爛而堅毅的微笑。

    左靈初隨後而來,無奈道:“對不起老爺,在下實在攔不住xiǎo jiě!”

    沈英兒回過頭來瞪了他一眼,輕輕的哼了一聲。

    “英兒,不得無理!”沈錄嗬斥道:“你看誰家府上xiǎo jiě像你這般瘋瘋癲癲,也不怕惹人笑話!”

    沈英兒撅起了嘴,白了沈錄一眼,嗤鼻道:“你既然叫我英兒,我便立誌當一名俠女!”

    “胡鬧!”沈錄轉向連生道:“世叔教女無方,讓賢侄笑話了。投狀一事讓左總管去辦,你且安心在我府上住下!”

    “連哥哥,我帶你去。”說到此處,沈英兒從沈錄手裏搶過玉佩,拉起連生的手,一邊向外走去,一邊笑道:“不勞左總管大駕。爹爹,女兒在家煩悶,想出去外麵走走!”說罷一陣香風遠去。

    長堤橫柳,湖濤湧湧,不一會,二人下得內方閣,漫步在長堤之上。

    “你覺得此人如何!”沈錄憑欄背立,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下方二人,目光冷漠淡然。

    左靈初落他半步,目斜下方,唇角掛著一縷淡淡的微笑,“此人深不可測,師侄不敢輕易判斷。師叔為何放任xiǎo jiě與他相處?”

    沈錄道:“門主密令,要我們全力配合此人!”

    聽到“門主”二字,左靈初神情一凜,恭敬地低下頭以示敬意。目露豔羨的神色,道:“師叔,此人到底是什麽來頭,門主為何如此看重他?”

    沈錄歎了口氣,輕輕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