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壁羽雙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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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錦沉沉地睡著,終於還是被一陣破鑼兒吵醒了,她從茅草堆上支起身子,照舊茫然地環視四周,破舊的柴房、積灰的灶台還有那張馬臉長的麻子臉。
這裏是哪兒?哦,人販子窩。
這個人是誰?哦,把我抓來的拍花子。
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時開始,每天醒來都要先想一想事情了,大概很久沒有睡好覺了?還是說自己殺人太多了?
池錦拍了拍腦袋,感覺自己似乎做了個很長的夢,隻是現實不給她去想做了什麽夢的機會——她立馬被麻子一把提了起來。
反正聽人說夢是永遠想不起來的,自己也不虧。
“玄字二號,今兒個是你出嫁給趙老爺的日子,你還睡懶覺!”
“媒婆?媒婆呢!快進來給這閨女兒拾掇拾掇,待會兒趙老爺就要派人過來了!不要砸了我們的招牌!”
麻子臉不僅長得難看,嗓子也是一副破鑼嗓,池錦不禁懷疑剛才那吵醒她的鑼聲是他自己發出來的了。
麻子臉剛喊完,便從門口扭進來一個肥婆娘,領著她出門。婆娘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說著一些事情。池錦完全沒聽進去,她很清楚自己千裏迢迢混進人販子窩是來做什麽,自然不是給那個什麽有戀童癖的趙老爺子當小妾的,她是來取他的狗命的。
提到趙老爺這個名字,池錦腦海裏就浮現出腦滿腸肥的中年胖子形象來。她不知道為何上頭派她來殺這樣一個人。不過她既沒資格知道,也不想知道,像她這樣的人生下來就是作為凶器活下去的,凶器是不需要知道行凶的理由的。
她也不叫玄字二號這種愚蠢的名字。
她叫驚蟄,確切地說,這是一個代號,她沒有名字。
可以想見,組織上應該還有其餘二十三節氣,驚蟄隻見過沒幾人,清一色的是和她一樣的七至九歲的女孩子,但據說是還有男孩子的。
媒婆帶著驚蟄在大院中轉了一圈,從沐浴、更衣、撲脂抹粉走了一個流程,結束之後便交給馬臉驗收了一番。見她終於有了一副小姑娘的樣子,馬臉大感滿意,隨後就讓她乖乖待在房間裏等人來接她。
大約到中午時分,那位趙老爺子才帶人來接她了,她安靜地坐在普通的轎子裏,外頭是幾個轎夫頗為難聽的笑聲和連篇的葷話。她年紀雖小,但全都聽得明白。
轎子晃晃悠悠半天,終於落了地,有人拉開帷幕,粗暴地把驚蟄拉了出來。
“杜管家,這就是趙老爺看中的人了,您看看。”
驚蟄被一雙大手按著肩膀,無法動彈,默默地低頭,扮出一副嚇壞了的樣子。
她聽到麵前的人道:“嗯,不錯,你們去賬房那裏領賞吧。”然後一雙修長的手伸到驚蟄麵前,“你跟我來吧。”
驚蟄抬起頭,入眼是一張瘦削的臉龐,她畏畏縮縮地伸出手,由他帶進府院深處。
也不知在千篇一律、空無一人的庭院景色中晃了多久時日,她終於看到了人影,心說原來這裏還是有人的。
來人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年人、一個麵容嚴肅的中年人和一個年紀和她差不多的男孩子。她從來沒見過長得這般好看的男生,讓她不由得自慚形穢起來:果然大戶人家的孩子就是長得好看。
那男孩朝她笑笑,露出缺了幾顆牙的笑容,驚蟄沒忍住捂嘴“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她似乎忘記了自己笑起來也是這個德行。
杜管家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那個老人倒是朝她笑笑,十分親和。
“見過兩位上仙,不過這裏是我家老爺的禁地,即便你們二位是貴賓,也不能來這裏。”杜管家躬身道。
驚蟄吃驚地看著三人,這世上能稱為“上仙”的自然隻有仙人了,難道自己要殺的趙老爺和仙人有關?
“嗬嗬,杜管家言重了,我這孩子調皮貪玩跑到了這裏,為了尋他才擅闖此地,還請見諒,不知杜管家可否為我們指條出路?”老人道。
“自然可以,隻是還請幾位莫要再來了。”說罷,杜管家給他們指了一條出路。
二人謝過,臨走前那個中年人指著驚蟄問道,“杜管家,這個小女孩是誰?”
“是老爺的小侄女,二位請吧。”杜管家下了逐客令。
“我叫陸羨,羨慕的羨,很高興認識你,下次再來找你玩呀!”男孩拉了拉驚蟄的手,匆匆自我介紹。
驚蟄愣愣地看著遠去的背影,直到杜管家出言才反應過來。
“走吧。”
驚蟄點點頭,她隻覺得自己又繞了一會兒,才到了一間房子麵前,房門前站著兩個家丁。杜管家打開門,把驚蟄送進去後,說:“你在這等一會兒,等入了夜老爺就回來了,你要是困了,就睡;餓了就朝門外喊一聲,會有人給你送東西來,乖乖待在這裏,不要亂跑,做個乖孩子,知道嗎?”
“嗯……”驚蟄輕輕應道,之後仿佛聽到了一聲歎息。
杜管家走出房門,親自上了鎖,對家丁叮囑了好一番才離去。
時間飛快流逝,轉眼便夜幕降臨,趙府各處都點上了燈籠。
正門的牌匾上的“趙邸”被燈籠照得輝煌燦爛,石長空和冷詞帶著陸羨從門裏走出來,大門在他們身後轟然關閉,像是打在他們臉上的耳光。
冷詞哼了一聲,“朱門酒肉臭,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這種腦滿腸肥的人何德何能可以活得這麽自在?我真想一巴掌抽上去,當自己什麽玩意兒?”
石長空撫了一把胡須,笑嗬嗬道:“你不要急,還有遠岸呢。”
“不過,你看到那個孩子了麽?趙五德好女童的傳聞怕是真的,我們要不要……”冷詞問道。
“這件事,遠岸應該比我們要清楚,我相信他做事。”石長空道,“我們先回去吧,羨兒,回客棧。”
“是,師父!”陸羨應道,“師父,師叔,那個女孩子沒事嗎?”
“嗬嗬,羨兒放心吧,遠岸師叔會保護她的。”
他們走後不久,夜色裏一陣涼風吹進了趙府。
驚蟄麵前的蠟燭輕輕搖晃了一下,一個黑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她麵前,屋外的家丁沒有任何反應。
饒是被眼前的人養大,驚蟄還是很懼怕他。他不是驚蟄的父母,驚蟄自己都不知道父母是誰、身在何處。
自她記事起,記憶裏都是這個人給她飯吃,給她床睡,教她偽裝,教她殺人。驚蟄不止一次地想過,自己的父母或許是被他殺的,這不是她害怕的原因,她害怕的是每次看到這個人她總會想起黑色,那種令人絕望的黑色。
驚蟄知道,世上把這種人叫做“魔”,是無惡不赦的存在。
她很清楚自己應該殺掉他,為民除害,但這不可能。而她也清楚自己為魔族賣命,也應當是十惡不赦的。自己這種人生來就是個悲劇,是魔族用來殺戮人族的凶器,是他們刺入人族的一柄暗器。
他們在魔族那裏沒有地位。到人的世界,即便沒人知道她的所作所為,也未必會過得好一些,否則她也不會被賣到人販子窩,再被賣給趙老爺。
雖然這是她的任務。
這個“魔”有能力確保她被趙老爺一眼相中,她執行過的所有任務都是他在背後策劃。
“驚蟄,”黑影開口道。
“大人。”
“趙五德待會兒便會到你這裏來,他來想做什麽你也知道吧?不管是你被他取完初血之後還是之前,你要讓他喝下這杯酒,然後一刀殺了他。他隨身會攜帶一張圖紙,找到它,然後離開,不要被人發現,懂了麽。”黑衣人聲音如刀片刮擦般地折磨耳朵,他從袖子拿出一隻酒杯,替換掉了桌上一模一樣的杯子。
“懂了,”驚蟄點頭道。每個字她都懂。
黑衣人什麽也不說,憑空消失在了原地。
驚蟄又坐了一會兒,門外便傳來地動山搖的聲音,一個大嗓門瞎嚷嚷著來到了門前,趙五德屏退家丁和陪侍,獨自推門走了進來。
真是和預想中的一樣,驚蟄想。
看到桌邊坐著的那個如同小獸一樣的女孩,不由得兩眼一直,“真是我見猶憐啊,好東西,好東西!”他開心地叫起來,“什麽狗屁仙人,還不是想從老子這邊拿走點東西,當老子傻嗎?老子不鳥你們,要和我的小寶貝好好玩一宿!”
趙五德好像是喝醉了,搖搖擺擺地像座肉山一樣撲過來。
驚蟄身體靈活,輕輕一閃,躲開了。
“趙老爺這麽心急嗎?”驚蟄柔柔地說道,如同春風吹在趙五德心裏。
“小東西這麽能跑,也好,待會兒上床了也好活躍些,就像我新進的小野馬一樣!”趙五德眼裏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趙老爺,媒婆說了,在行事前須得先喝酒……”
“嗨,媒婆那純屬胡說八道,別理她,快讓我來親親。”趙五德撅起嘴再次撲過來。
驚蟄再是一躲,“莫非是趙老爺喝醉了,不敢再喝嗎?”
趙五德是真的喝醉了,醉到這麽簡單的激將都上了當,他不屑地說了聲:“這叫什麽話!”便把一口將毒酒飲盡。
魔族毒酒毒性大,見效快,幾乎是落肚的同時,趙五德便開始七竅流血,喉骨在毒酒入喉時便融化成了血肉。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想要逃出去,隻是他看誰誰花,找不到方向,也沒有力氣。驚蟄抽出刀,幹淨利落地割開了他的喉嚨,趙五德頓時倒了下去。
隨身攜帶的圖紙……驚蟄在他屍體上翻看許久都沒有找到,越找她就越心急,氣息也不禁粗重起來:怎麽會?
這時,門外漸漸傳來腳步聲,有人正朝著這裏走來。驚蟄急忙起身,在趙五德身上潑上酒,又分別在床上、桌上潑了些,拿起蠟燭便一把燒了。她行事向來果斷。
杜管家看見屋子裏忽然亮起火光,心底大驚,加快腳步奔了過去。他一腳踹開大門,屋裏已是火光連天,最後隻在窗邊看到了一雙稚嫩卻冷漠的眼睛。
驚蟄逃出趙府後,回頭看到火勢已經蔓延,不少路人都紛紛跑過去喊著看熱鬧。她在街道上逆行,心裏盤算著自己這次任務失敗該如何是好,一邊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
她抬起頭一看,發現是白天那個孩子,叫什麽來著?陸羨?
“呀,你怎麽在這裏?”小陸羨問道,然後他看到了趙家的火光,“你沒事吧?”
驚蟄並不是很愛說話,先是搖搖頭,再點點頭,也不知道陸羨懂了沒,隻聽到他又說道:“我知道你是被買來做侍女的,逃出來也好,我聽人說這種富貴人家輕賤人命,你少不得苦頭吃。”
“嗯。”驚蟄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點點頭。
“你餓不餓,我帶你去吃點東西吧?”小陸羨熱情邀請道。
“呃……”驚蟄遲疑了,看著男孩天真的臉,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好在一個蒼老的聲音適時地從遠方傳來,“羨兒,你跑哪兒去了?”
“師父,我在這兒!”陸羨回過頭去喊道,而等他再轉過頭來時,女孩已經不見了。
這是驚蟄第一次看到陸羨,她也很快就忘記了這樣一個人,因為有更重要的事讓她去記住,比如說性命。
趙五德的任務嚴格來說是失敗了,失敗一次就意味著沒用,很有可能麵臨著被清洗的危險。二十四節氣的人員從來不是固定的,那個人手下有無數的小孩子作為預備。
雖然她回去複命後,那個人說此事不怪她,是有人捷足先登了,但驚蟄心裏還是很懼怕。就這樣仿佛頭頂懸了一把劍一樣地活了幾個月,那個人又重新找上了她。
這次,她需要去刺殺一個家主,江南一帶紹興俞氏的老家主,俞尚昭。
終究還是要自己去死的,驚蟄想,小臉卻平靜如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