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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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鴻文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也沒再說什麽。他很清楚賀貴那種人即使是死到臨頭也不會自行了斷的,但他已經不想追問了,人已經死了,怎麽死的知道了又能如何,何穆一個人清楚就得了。

    林鴻文烤了會兒火就回去了,何穆自己對著徐卿之更不知道說什麽好。倒是徐卿之先開口了,“這幾天你多去看看他,他本來就沒好利索,在倉庫裏又凍了兩天,如果不好就送他到醫館來。”

    何穆應承著,過了一會兒徐卿之也起身告辭了。傍晚的時候,何穆買了些飯菜去林鴻文那兒,他正捂著大被在床上看著什麽。何穆有些不悅地抽走他手裏的冊子,“病都沒好利索這會兒倒用上功了,科舉都沒了你也考不上秀才了。”

    林鴻文被他氣得咳了兩聲說,“我是想算算咱們現在到底有多少錢?”

    “好好的算這個幹嘛?”何穆問道。

    “我想走”,林鴻文說,“在倉庫裏凍了兩天,我想清楚了,我想離開這兒,這些鋪子還有錢,等我點算好了,你幫我交給卿之。”

    “那你呢?你要去哪兒?”何穆問道。

    “我也沒想好”,林鴻文笑笑說,“我想坐一次火車,聽說這條鐵路可以通到很遠很遠,可能我看到哪兒喜歡就下車了。”

    “我跟你一起去”,何穆說。

    “你留下幫卿之”,林鴻文斬釘截鐵地說,“不然他一個人太辛苦了。”

    何穆看他一臉堅決也不好說什麽,便岔開話道,“那些都好說,你先把病養好了,你瞅你這病歪歪的德性。”

    林鴻文心不在焉地聽著,病好了也沒有去店裏,而是經常往鐵路局跑,何穆知道他盤算著什麽,也知道自己勸不動他,便經常去打聽他準備得怎麽樣了,然而林鴻文答得含糊其辭,每次都說快好了,快好了。

    林鴻文全都準備好是一個月後,那天他把何穆叫來,把整理好的房契和存款單交給他,囑咐道,“等我走了你就把這些轉交給卿之。”

    何穆看著手裏的這些東西,忍不住勸道,“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卿之也沒說什麽,你這又何必?”

    “其實我也是累了”,林鴻文說,“我不想一輩子都在這一畝三分地待著,那幾年在醫館,我看了很多的書,我想去看看外麵是不是真的像書上寫的那樣。也許見識廣了,想法也就變了。”

    何穆歎了口氣問,“什麽時候走?”

    “明天”,林鴻文說,“早上的火車。”

    “我去送送你吧”,何穆說。

    “不用了,我沒多少東西”,林鴻文說,“對了,院子裏這些花花草草,開春了你記得找個花匠照看著,都是時英那時候養的,死了怪可惜的。”

    “我知道了”,何穆說,“你如果安頓下來,別忘了寫封信告訴我。”

    “放心吧”,林鴻文笑著說,“我會寫信給你的。”

    何穆又囑咐了他幾句,林鴻文嫌他嘮叨,就把他送出去了。送走了何穆,林鴻文回身看看屋裏,基本已經收拾妥當,隻剩一件事還有些掛心。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紙袋,簡單拾掇了一下便出了門。

    賀家冷冷清清,林鴻文叩了門,很久才有人來開。那家丁見林鴻文眼生,便問他有什麽事。林鴻文掏出信封說,“我姓林,勞煩你把這個交給你們家小姐。”

    家丁讓林鴻文稍等,林鴻文擺了擺手說,“不必了,你交給她便是。”說著就轉身往回走了,走了沒多遠,便聽後麵有人追了上來。

    賀瑤一身孝服麵色青白地看著他,“你什麽意思?你以為你拿點錢來就可以抹掉你做過的那些事?”

    “沒什麽意思”,林鴻文道,“你爹過世了,你還要繼續活下去。這些錢你拿去做生意也好,拿去念書也罷,不想用扔了也無所謂。”

    賀瑤把信封扔給他,“我家就算再落魄,也不差你那點錢。林鴻文,你做了那麽多壞事,你不怕報應嗎?”

    “這句話你還是留著上香的時候問你爹吧”,林鴻文輕描淡寫地說道。

    “你一定不得好死!”賀瑤惡狠狠地說道。

    “人早晚都要死的,好死壞死,死都死了還有什麽區別”,林鴻文嘲諷地笑了笑,又凝視著她問道,“賀瑤如果這盤棋下到最後是我輸了,合眾商行所有人都被拉去槍斃了。你會不會對你爹說不得好死?”

    不等賀瑤回答,他又自言自語道,“你最多也就是賭氣幾天不和他說話罷了。他的命是命,我們的命就不是命嗎?他是你爹,但我們也是有父母的人。”

    “你要恨我就繼續恨吧”,林鴻文轉身背對著她說道,“既然是我做的事,我也不怕人說,也不怕人恨。”

    他說完便往回走去,賀瑤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直到沈烈出來給她披上外套,“外麵風大,還是回去吧。”

    賀瑤緊緊地捏著衣襟跟沈烈說道,“以後他最好別栽在我手裏,不然我一定讓他生不如死。”

    沈烈彎腰把地上的信封撿了起來,“眼下正是用錢的時候,別跟錢過不去。”

    賀瑤瞥了一眼,厭惡地扭過頭,快步走了回去。

    132.

    很多年前窮困潦倒的時候,林鴻文經常幻想將來。將來他會有一間小鋪子,衣食豐足。將來他會娶一個賢惠的妻子,有一兩個討人喜歡的孩子。將來他會有一座小宅院,院子裏會種一棵榆樹或者果樹。然而當他真的衣食豐足之後,他就再也沒幻想過將來。他以為他最後會長眠於這座冰雪之城,但是如今卻是他主動要離開這裏。

    林鴻文拎著皮箱穿過人群來到月台,望著看不到頭的兩條鐵軌,想著這條鐵路修了五年,想著自己的父親、兄長還有築路隊的那些人,想著之前自己來這裏兩次都是為了送周時英。

    月台上的人熙熙攘攘,送站的接站的,林鴻文低頭自嘲地笑自己隻有一個人,再抬頭時茹婷已經站在了他麵前。

    “他說你可能會想見到我”,茹婷說著,交給他一個方盒,“他讓我交給你的,囑咐讓你上車了再打開。”

    林鴻文愣了一會兒,繼而笑笑說,“何穆還是把我給賣了,你的傷都養好了?”

    “差不多了”,茹婷說。

    “以後有什麽打算?”林鴻文問道。

    “先去廣州,之後還沒想好”,茹婷說,“既然不做那行了,總得想個別的出路。”

    “你不是不想再見我了嗎,怎麽還來了?”

    “欠人人情,總歸要還”,茹婷無奈地搖搖頭,“他救我一回,不過讓我來見個人,怎麽能不來呢?”

    “也對”,林鴻文笑笑說,“我剛才還想你來,是不是因為你不再記恨我了呢?”

    “這麽說吧”,茹婷看著他道,“如果你死了,我可能會掉兩滴眼淚,但你活著,我就巴不得你多遭點罪。”

    林鴻文笑了出來,“好,我盡量遂你的願。”

    說完,他拿著方盒提著行李登上了列車,過了一會兒,汽笛鳴響,車輪滾滾向前,茹婷看著漸行漸遠的火車,覺得自己愛和恨仿佛一並走了個幹淨。

    林鴻文坐在車廂裏看著窗外還未褪盡的冰雪,往事也在腦海裏一幕幕掠過。他想起那時自己是跟著一群人來到這座城市,如今要離開了,卻隻剩他孤身一人。他想起老實的父親,憨厚的大哥,想起世故的趙順,自命清高的杜心竹。他想起很多事,年少時與茹婷在醫館談笑風生,人群中看到何穆,十字路口給周時英買包子,冬日暖陽下徐卿之歸來。他遇到了很多人,最終又離開了他們。他回想那年生病,赤著腳站在雪地裏,卻怎麽努力都看不清自己的臉。列車飛馳,所有的人和事都混著呼嘯的風雪,連同那座城都一起迅速地向後倒去,最後消失在視線裏。

    林鴻文低頭看著手裏的方盒,有些好奇的拆開它,一條灰色的羊毛圍巾靜靜地躺在那裏。林鴻文輕輕摩挲著圍巾,正低頭淺笑時,身邊坐下了一個人。他轉過頭去,何穆正一臉囂張地笑著,“車我都上來了,想攆我也不容易了。”

    林鴻文搖搖頭說,“你應該留下,以前你不是一直想過安穩日子嗎,跟我走今日不知明日事,就像你以前一樣。”

    “沒辦法啊”,何穆攤手說,“錢沒還清,隻好你去哪兒我跟去哪兒了。”

    “那二錢銀子不用你還了”,林鴻文笑道,“下站你就下去吧。”

    “我不”,何穆道,“說好了護你周全就護你周全。”

    林鴻文把方盒裏的圍巾拿了出來給何穆圍上,卻意外地發現盒底還有一張紙,是一張花旗銀行的支票。林鴻文釋然地笑著看向窗外,冰雪即將消融褪去,到時這裏便會是另一番景象,而他也將在遠方開始另一段人生。四季輪轉,生命不息……(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