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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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晴記得清楚,上次見到沈在野是正月,王氏生了楚正洗三那天。轉眼已近一年,沈在野相貌沒怎麽變,可臉上的神情卻嚴厲很多,有了朝廷重臣那種獨有的凝肅。
再往旁邊,身著灰色長袍的五皇子正闔眼癱坐在貴妃榻上,雙腳架在旁邊扶手上,地上流了一灘水漬。
想必是日夜兼程從大同那邊過來的,連衣裳都沒換。
見楚晴與周成瑾進來,有太監輕聲在五皇子耳邊說了句,“殿下,周大人回來了。”
五皇子渾然未覺。
太監揚聲又喊一遍,“殿下,周大人回來了。”
五皇子驚醒,猛地跳起來,目光犀利,而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把鋒利的短劍,少頃回過神來,對太監道:“下去。”
屋裏伺候的三四個太監靜默無聲地離開,門隨之緊緊地關上了。
氣氛頓時沉重起來。
楚晴瞧一眼五皇子,又瞧一眼沈在野,伸手扯住周成瑾的衣袖。周成瑾察覺到,反手將她的手籠在掌心裏,輕輕攥了下。
五皇子與沈在野同時注意到他們的舉動,不約而同地側過了頭。
五皇子淡然開口,“現在周大奶奶已到,沈大人還有什麽話說?”
“無話可說,”沈在野起身,行至五皇子身邊的書案旁,俯身在案板下方摸了摸,不知觸到何處機關,案麵竟然分成兩層,下麵那層放著明黃色的綾絹,顯然就是順德皇帝的遺旨。
沈在野小心地拿出來,緩緩鋪在案麵上。
五皇子探身望去,驚訝地“咦”了聲。
楚晴好奇心被勾起,隨在周成瑾身後也走了過去。
聖旨長兩尺有餘,寬不過尺許,右首繡著“奉天誥命”四個篆字,接下來是“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八個小楷,字體端嚴,一看就出自沈在野之筆。
正文先略述了順德皇帝一生所為,接著是“朕有六子,其中皇兒”留了很大空白,然後再是“仁德寬厚,有經天緯地之才,朕欲傳位於其,諸子當勠力同心共扶社稷,眾臣當悉心輔弼擁戴新君。”
落款是順德三十四年臘月十八日,蓋著刻有“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傳國玉璽大印。
今年是順德三十五年,這是去年臘月臨近封印時寫的詔書。
可當中皇兒之後卻是空白的,並不曾寫上哪位皇子的名諱。
認真來說,這其實是一張廢旨,跟沒有遺旨並無差別。
楚晴突然明白了周成瑾深更半夜叫自己進宮的目的,掌心頓時沁出一層冷汗,濕漉漉的黏得難受。
沈在野傲然看著五皇子,低而清晰地說:“皇上本打算傳位於五殿下,可微臣覺得殿下雖有小聰明卻無大智慧,行商之人多重利而無大義,治理國家卻需要胸有中丘壑,故而勸服皇上不必倉促決定等一陣子再說。”他屬意大皇子,也就是那陣子,他力薦皇上接大皇子回宮過年……結果反害了皇上。
沈在野搖搖頭,舉起右手,“我手已殘,再寫不出當年字跡。本想由皇子親筆添上儲君名諱更能表明聖意,如今已不可能……天意難違,天命難違啊!”嗟歎一聲續道,“五殿下若想名正言順地繼承大統,隻有一個方法……新墨混入草木灰之後字跡可做舊,隻要摻雜分量恰當,根本看不出來。”
五皇子輕輕走到門邊,跟外麵吩咐了些什麽,再回來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楚晴身上,鎮定而坦蕩,“還請鼎力相助。”
事已至此,楚晴完全沒有推諉的餘地,低聲道:“我勉力一試。”上前提筆,不等蘸墨,手已抖得厲害。
雖然都是模仿沈在野字跡,上次不過是奏折,這次卻是關乎社稷民生關乎萬晉朝政的聖旨,如果被看出破綻,難免會引起腥風血雨。
越是緊張越寫不好,連接試了五六次,不但沒有寫出沈在野聖旨上的風骨,就連她平常抄經的字跡都不如。
那邊周成瑾已將墨調成所需色澤,見狀寬慰道:“你別太緊張,隨意就好。”
這能隨意嗎?
楚晴苦笑,掏出絲帕擦擦掌心的汗,凝神提氣,筆甫落下已知不妥,果然字體比前幾次更加滯澀,最後一點險些與上麵的寶蓋頭糊在一處。
楚晴頹然放下筆。
麵前燈燭爆出個燈花忽地暗了,五皇子另換一盞宮燈過來。
而窗外,星子早已隱去,隻呈現出厚重的黑。
想必不待多久,天色就要亮了。
楚晴握著筆遲遲不敢落下,忽聽沈在野沉聲道,“我與你一道寫,聽著,肩端平、臂懸空、腕垂直、指放鬆,不用再練,閉上眼直接寫在綾絹上。”
楚晴吸口氣,依照沈在野所言端正了姿勢,提氣運筆,閉眼憑著感覺寫下“蕭文宬”三個小楷。寫完腦中一片空白,根本不敢睜眼去看。
就感覺手中的筆被人取走,有人攬了她的腰柔聲低語,“咱們回家。”
睜開眼,正對上周成瑾深情的雙眸,“走吧,折騰一夜,我陪你回去好生歇著。”
楚晴點點頭,軟軟地靠在了他身上。
馬車沒有直接回周府,而是駛到四海酒樓打了個轉,等楚晴與周成瑾吃完熱騰騰的湯麵出來,天已是蒙蒙亮,早起的小販已經在街道上支起了攤位。
馬車已不是先前那輛,車夫也換成了周府那個叫做李布的小廝。
楚晴包裹在周成瑾厚重的大氅裏,帽簷拉得極低,遮住了她的容顏。
上了馬車,周成瑾絕口不提宮裏的事,隻把她拉在懷裏,像抱嬰兒般擁住她低聲哄著,“你睡會兒,等到了我再叫你。”
耳畔是他輕柔的話語,鼻端是他身上熟悉的氣味,而臉頰偎依之處,他的心砰砰跳動不停,正合著她的心跳。
楚晴真的困了,低低“嗯”一聲,合上了雙眼。
這一覺睡得足,醒來時已近黃昏,外麵鍾聲此起彼伏。
暮夏在門外守著,聽到動靜撩簾進來,輕聲道:“奶奶可醒了,要不要用點飯?”
楚晴長長伸個懶腰,問道:“大爺呢?”
暮夏想笑,緊跟著又抿住嘴,“大爺一整天都在,剛剛宮裏來人,大爺說去去就回。”頓一下,又道,“皇上駕崩了,剛才敲了好一會兒鍾。”
帝王薨逝,京都各處寺廟都要敲三萬下喪鍾以示哀悼。
楚晴早已知道,隻淡淡道:“吩咐各處再謹慎些,門口白燈籠舊了,得重新糊糊。”
暮夏道:“外頭尋歡已經在張羅著重新紮兩盞,內院知書姐姐也吩咐婆子們準備了。府裏一應白燭麻布都齊全,用不了多久就好了。”
原本闔府就在孝中,吃穿都素淡,也沒有什麽玩樂,再加上個國孝,影響並不太大,至多門麵上幾樣東西要換成新的,免得有心人亂說話。
兩人正說著話,周成瑾大踏步進來,瞧見楚晴神情立刻變得柔和,“猜到你該醒了,餓不餓?”
暮夏識趣地說:“我去廚房催一催。”說著匆匆出去,順道掩緊了屋門。
自打周成瑾進門,楚晴的視線便沒有移開過,此時更是繾綣,目光像是黏在他身上一般。
周成瑾的心如同揚起風的船帆,鼓脹脹的淨是溫存。
他三兩步走到楚晴麵前,握緊她的手小聲道:“從明天開始有爵位的人家和文武百官都要到西華門哭喪,我也去。”
周成瑾守製在家原本是不用去的,但順德皇帝是他表叔,且寵了他十幾年,於情於理都該去哭一場。
楚晴了然,柔聲道:“待會吩咐廚房早點準備早飯,你熱乎乎的吃了再去。以前給你做得護膝也帶上,冰天雪地的,便是盡孝也不能不顧及身體。”
她說一句,周成瑾便應一聲,等楚晴說完,開口道:“哭喪卯正開始,想必過了晌才能完,一結束我就回來陪你,你不用擔心。”
楚晴彎彎唇角,忽地又開口,“祖母跟伯娘許是也得去,祖母年歲大了,伯娘有孕在身,你要是有相識的內侍,請他們多看顧些……要不我給伯娘也做副護膝,明天一早你從那邊走順便捎過去。”
周成瑾低聲答應,“好!”
夜裏,楚晴挑燈縫棉護膝,她不睡周成瑾也不睡,坐在她身邊將先前楚晴抄寫的經書一本本摞在一處。
楚晴見了便歎:“留著幹什麽,我在佛祖麵前告個罪,都燒掉算了。”
從今而後,她不會再寫這種字體,也不想臨明懷遠抄錄的《三都賦》,還是回歸最初臨摹蘇子瞻的字帖。
周成瑾用麻繩仔細捆好,認真地說:“等孩子們長大了,讓他們看看,他們的娘親寫一筆多好的字。”
楚晴莞爾,驀地想起許久以前,周成瑾曾經往史書中夾過字條,他的字狂妄不羈,像極了年少時的他,而現在他看賬本多,竟然也能寫規規整整的小楷。不由後悔,當初要是留下那幾張小字條就好了。
周成瑾見她愣神,輕咳一聲問道:“你在想什麽?”
楚晴微紅了臉,低聲答:“在想你還不曾給我寫過信,否則也能留給孩子們看看。”
話出口,突然就有了與他天長地久、地老天荒的感覺。
因睡得晚,第二天楚晴便起得晚,睜開眼時已經天光大亮,而周成瑾早就走了。
暮夏伺候她用飯時便談起問秋的婆婆,“日子算得真準,一大早就在角門等著拿月錢,我讓春分去的,說問秋上個月打碎了一隻茶壺,半年的月錢都賠上去還不夠,讓她回家拿八兩銀子來。她不信,說一隻茶壺就算青花瓷也不過三五兩銀子,哪裏值二十兩。春分說一隻茶壺配八隻茶盅,茶壺壞了茶盅也不能用,一整套茶具不都就廢了。問秋婆婆還要糾纏著見問秋,春分說問秋現在在當差,要是非得讓她出來,幹脆領回家算了。問秋婆婆不舍得這差事,灰溜溜地走了。”
楚晴道:“她也是一時受騙,回頭打聽了指不定還要再來,她不是喜歡銀子嗎,你去跟尋歡說,把石頭的身契還給他,從明兒起不用來當差了。”
暮夏顛顛地出去打發個小廝把尋歡叫來,將楚晴原話說一遍。
尋歡隨口道:“好端端的說不用就不用了,總得有個理由。”
暮夏“哼”一聲,“理由還不是現成的,就說咱們爺隻守著奶奶一人,他一個當奴才的竟然納上小的了,咱用不起這種大爺……虧得以前問秋姐見他老實,不時給他捎點點心,都喂了狗了。早知道應該把他肚子劃開把東西都拿出來。”
尋歡想起吃過三回暮夏做的點心,隻覺得肚皮發涼,連忙保證,“我以後絕不會納小。”
暮夏瞪他一眼,“連想也不許想,否則我立刻休了你……我有月錢不指望你過活,徐嬤嬤說了,男人要是做錯事,女人也能休夫。”
尋歡咬著牙根道:“徐嬤嬤……說得對!我這就去找石頭,”剛要走,又從懷裏掏出封信來,“差點忘了,大爺寫給奶奶的,李布剛急火火地送回來,許是有要事。”
暮夏聞言怕誤事,一把抓過信往屋裏跑。
楚晴也是忐忑,急忙拆開信封,隻看了兩行,唇角就微微地翹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