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舊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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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光芒好似成了清寒夜中的一絲溫暖,她緩步走到門前,站了一站,抬手剛想敲門,就聽得殿中傳來一道聲音:“一直在外麵站著做什麽,做賊嗎?”

    聽了這句話,楚辭翻了個白眼,直接推開了門,身後月光傾瀉而入,迎上殿中融融燭火,她抬眸望去,隻見方君隱悠哉坐在書案旁,案上擺著幾個精致托盤,裏麵擱著新鮮的水果與糕點。

    糕點香氣撲鼻,水果上還沾著水珠,一看就是剛剛洗好送來的。他側頭看來,燭火勾勒側臉的輪廓,愈顯俊逸。

    他朝她微微一笑,說得分外討嫌,“早知道宮中這麽好待,上次就不走了。”

    擱在桌上原本傷著的手如今被包紮得一絲不苟,比起那日她包紮的好了不知道多少,許是在宮中待得舒適,他神采奕奕,這幾日趕路的疲倦一掃而空。

    得了楚辭的吩咐,他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所以桌上的水果糕點也是最好的,她堂堂一國之君都沒吃上,還在長平殿忙了一整日,這廝居然過得這般滋潤,至少比她滋潤。

    這一看,楚辭心裏極度不平衡,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二話不說便走了進去,一巴掌拍在案幾上,震得托盤顫動。

    你倒是過得舒坦。”她瞪了他一眼,“朕不與你廢話,來是想問你點事。”

    她剛剛說完,方君隱便摘下一顆葡萄,緩緩遞到了她麵前,這顆葡萄圓潤飽滿,令人垂涎欲滴,她的氣焰一下子滅了,糾結了幾個來回,還是老老實實伸過頭去,就著他的手將葡萄咬進了嘴裏。

    甜,真的很甜!

    楚辭雙眼冒光,也顧不得今夜是來興師問罪的,連忙坐到了他的對麵,抓了幾個葡萄就開始吃,說得話含含糊糊的,“朕也不是饞,就是今日沒怎麽吃東西,夜裏有點餓了。”

    解釋了一通,壓根沒什麽說服力,她也就懶得再解釋,轉而說起了正事:“今夜沒別的事,你就說個實話,方青竹到底是什麽底細。”

    方君隱斜斜倚在背靠上,依舊是漫不經心的模樣,“能有什麽底細,一個大夫罷了。”他隨手撥了撥托盤中的水果,“我與他沒什麽交情,從不關心這種事。”

    楚辭盯著他,又問了一句:“那你可知,他曾在宮中當過差?”

    是嗎?”他微微前傾了身子,迎著她的目光,微微一笑,“能在宮裏當差,那他也是好本事。”

    不知他是知情還是當真不知情,不論問什麽,都能被他四兩撥千斤的推回來,楚辭沒了耐心,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是你讓朕知道父皇的死有蹊蹺,如今朕在查,你為何還要含糊不清?”她說得有些急,“朕隻想問清楚方青竹的底細罷了。”

    察覺出她的不耐,方君隱嗤笑了一聲,眸中稍帶了些不屑之色,“你還是在宮外的時候有趣些。”他頓了頓,“回了宮,當真是煩得很啊。”

    沒聽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但這句怎麽都不是誇讚,楚辭不由得火氣上頭,正想說些什麽,他卻忽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話頭。

    方青竹一直都聽命於那老頭,平日連詭影宗都很少來,我又怎麽會知道他的底細。”方君隱移開了目光,笑意很淡,眸中冰冷一片,“你這回來問我,怕是問錯人了。”

    聽了他的話,楚辭先是一愣,隨即回過神來,頓時覺得氣氛有些尷尬,險些忘了,他與他義父一向是不對付的,既然方青竹常年留在隱竹軒,那就不是他能使喚的人。

    搞不好,他們之間的關係其實比她想得還要錯綜複雜些。

    楚辭沉默了一會,終是問出了一直在心頭的疑惑:“你……為何會與你義父有這麽深的仇怨?”

    畢竟是養了他這麽多年,沒有血緣也有情分在,她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麽他要故意告訴她當年父皇駕崩的真相,還要她出麵對付詭影宗,讓朝堂對付自己所在的江湖勢力。

    如此下來,詭影宗就算是不滅,也必定不會安定長久,他之後無處可依,就是虧本生意,根本沒有半點好處。

    方君隱望著某處,好似沒有聽到她的話,又好似陷入了沉思,久久都沒有回答。

    殿中安靜異常,楚辭沒有催促,而是伸手托著腮,在一旁靜靜等著,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是站起了身,隨手拂了拂衣擺,朝她道了一句:“過來。”

    她一頭霧水,剛剛站起身來,沒走幾步就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腕,拽到了麵前。

    衣袖帶起的風吹晃了燭火,殿中一時間明明滅滅,楚辭嚇了一跳,險些跌在他身上,有了上次被他輕薄的不美好的回憶,她掙紮了一下,下意識要退開。

    他一隻手受了傷,要從他身邊退開還是比之前容易的,隻是她還來及未有動作,他的聲音先一步響起:“老實待著。”

    說罷,鬆開了對她的鉗製,楚辭仰起頭來,隻見方君隱垂著眼眸,她還是頭一次見到他露出這般神情,不複之前的意氣風發,有些道不明的落寞。

    若不是親眼看到,她都不相信張揚如他,還會有落寞的時候。

    他抬起手來,扯鬆了前襟,幾乎要露出胸膛,她的神思一下子回到了身體裏,立馬尖叫了一聲,捂住了眼睛,“神經啊……你、你做什麽!”

    ……閉嘴。”這一嗓子尖銳,方君隱額角直跳,“把手拿開。”

    雖是不願看到這種場麵,但楚辭還是有些好奇的,別扭了半晌,末了透過手指的縫隙看了過去,這一看不要緊,她整個人傻愣了,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的胸膛上,遍布著交錯的疤痕,有長有短,有深有淺,光是看到難以恢複的疤痕,她就能想到當時傷口的鮮血淋漓。

    絲毫沒有心情欣賞美色,楚辭的眼睛都直了,他露出的皮膚並不多,竟然有這麽多的疤痕,更別說其他的地方,她想都不敢想。

    我與我爹之間,從來都沒有情分。”方君隱將衣服整理好,自嘲一般笑了笑,“他將我從死人堆裏撿回來,隻是想找一個人接管詭影宗,他要的從不是一個義子,而是一顆棋子。”

    她驚詫萬分,他笑意涼薄。

    生死盡在他掌握之中的棋子,僅此而已。”

    說著,方君隱閉上眼睛,好似還能模糊想起幼時的情景,在眼前一幕幕遊走。

    沒日沒夜的練武,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的地方,如他一般父母雙亡的孤兒在詭影宗有很多,他隻能見到那些孤兒一日比一日少,不知是病了,還是死了。

    他們的屍身,被丟在山野間,任由野獸撕扯蠶食。

    看到了那些,他才覺得懼怕,為了不死在那裏,他隻有成為所有人中的佼佼者,哪怕傷到隻有一口氣,他也不敢懈怠一絲一毫。

    漫長的時日裏,他記的東西很少,好似整日活在血海之中,拚命地掙紮求生,他確實出眾,又不敢過於出眾,有一日他滿身傷痕,累得昏了過去,若是不上藥,定是會血流盡而死。

    為了鏟除勁敵,有人將他扶到了一旁,本以為會為他上藥,可那人卻用浸了鹽水的布巾擦了他的傷口,還將他丟在外麵凍了一整夜,他自己都以為自己會死在那天夜裏,可他偏偏沒有死,最終將那人斬於論劍台之上。

    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讓旁人看過他的傷口,也不允許任何人為他上藥處理傷口。

    一路走來,新傷添舊傷,他熬成了最後一人,終是可以被老宗主收為義子,可最後的考驗,是讓他從一百個高手的圍剿中活著走出來。

    那天的情形,他已經記不清了,漫天的血紅,他的眼中都是血,天地間鮮紅一片,踏著屍山血海,他以劍撐地才沒有倒下。

    高台之上,老宗主冷眼看著他,像是看著一個卑微的螻蟻,平穩地說著祝賀的話語,卻一句都沒有進他的耳朵。

    那時,他在想,有朝一日定是要殺了他,將前半生的苦痛折磨,都一一還回去。

    給楚辭看那些傷口,像是揭開了陳年的傷疤,也回憶起了最不想回憶的往事,方君隱覺得有些可笑,也覺得有些可悲,不知可悲的是自己的滔天恨意,還是胸中那顆早已被鮮血沾汙的心。

    周身緊繃,連帶著手上的傷口也跟著疼了起來,他沒有看她麵上的神情,徑直轉過身去,本想故作輕鬆說些什麽,可他的袖口先一步被拉住。

    袖口的力道,很輕又很堅定,像極了她這個人,原本沒什麽本事,偏又非要強迫自己有那個本事。

    歸咎到底,他們不是一路人,卻又是一類人。

    朕明白了……”緊緊抓著他的袖口,楚辭低聲道:“朕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做到的,這些傷……他會償的。”

    無需多言,她也不是愚笨之人,有些事情看到了,心中就明白了。

    除了心頭震動,她還生出一絲同情,但她藏得極好,畢竟方君隱這個人,向來不喜歡被人憐憫,若是讓他察覺到那一絲同情,她恐怕要被他恫嚇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