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朝信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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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國,信都。
趙雍之前,趙國已經有了兩個都城。
第一個是晉陽。這裏自從晉國時期就是趙氏家族的家廟所在,一直以來,都是趙國努力經營的地方。正是因為據有此地,趙國才能北望代地,等夏屋山而得代郡,北望三胡,可以說,晉陽成為趙國的都城,是和當時趙國謀取代地的戰略相關的。
第二個是中牟。其實中牟作為趙國都城的曆史並不長,前後也不過是四五十年,以此地為都城,體現的正式趙國的統治者準備南下中原爭霸的戰略意圖。自趙獻侯開始,趙國開始慢慢轉變自己的北上戰略,開始轉為南下。中牟地處平原,交通發達,和邯鄲一起,成為趙國南部的重要城市,趙國甚至一度設立中牟令,來管理此地,而且這個職位,非重臣不可擔任。和晉陽一起,成為趙國南北兩個重要的戰略要地。
第三個,就是邯鄲。趙敬侯遷都邯鄲,可以說是趙國成功的一個戰略轉型。雖然中牟邯鄲相距並不太遠,但是中牟缺少天險阻隔,地勢平坦,且處於中原腹心,四戰之地,難得安寧,不適合作為都城存在。而邯鄲北有太行之險峻,南有彰水之屏障,雖然也是四站之地,但是適宜建造都城,所以邯鄲成為趙國都城之後,中牟的地位就有所降低。但是中牟作為重要糧食和貨幣產區的地位,還是沒有改變的。
後來,趙國的統治者深感邯鄲被圍之教訓,與邯鄲之左近的信城,建立了一個陪都,這就是信都。而信都並不是實際意義上的都城,隻不過作為一種戰略的需要存在。
隻不過趙雍覺得此地風景秀麗,民風淳樸,不同於邯鄲那樣讓人感到充滿了濃濃的政治味道,是以常常在這裏召開大朝會,也順便在這裏小住幾日。
而現在,信都的信宮大殿上,正在醞釀著一場新的風暴。
“...蓋以其之簡陋,對吾深衣之繁瑣,雖不同禮儀,然於作戰一節,甚有裨益。竊以為,趙之騎兵或可習而用之,以彼之所長,助我之所短也。倘以日日習以弓箭之術,天天練其操馬之能,一二年後,未必不能遠遁三胡,南下中山,一舉蕩平我腹心之患。”
“然臣之所慮,唯朝中之士,以固所言之非禮,乃是以中原之優越,斷送我趙家之宗廟祭祀,實乃大謬也!代地之豐饒,因牛馬之所盛,據有其地,方能以馬匹供我戰車驅使。若此地不安,則家廟不靖,家廟不靖,則國事不順,國事不順,則兵民束手。”
“又代地乃我祖先據而有之,先祖因之以成基業,豈能因我輩之軟弱,而葬送先祖之遺產?”
“先祖之地不可棄也!若蒼天之所賜,萬物之所長,先祖之賜,乃受命於天,享之於萬世也。豈能因一人之軟弱,失我家廟之厚予?今以胡人之習俗,學而習之,若能據此地而有,即失我中原之禮法,斷我家族之頭顱,奈何耶?”
大殿之上,喜抑揚頓挫的,將趙固隨著軍情送來的奏章讀了出來。宣讀之後,整個大殿陷入了安靜之中。
“諸位,可曾聽清趙相所言之事?”趙雍跪坐大殿之上,看著下麵的大臣們,略顯深沉的說道。他能夠感受到,這個大殿上的氣氛有一絲的怪異。
“君上,臣有一言。”趙雍剛剛說完,就有一人站了出來,趙雍一看,是大臣周昭。這位老先生在趙國的地位可算是非常特殊的,你說他是宗室吧,他隻不過是和很多宗室都有親戚關係,不但自己的夫人是趙氏宗族的一個遠親,自己的兒子,也通過和宗室姊妹聯姻,將自己的家族和趙氏緊緊聯係在了一起。就算是趙雍,從輩分上也要喊這位老大人一聲“姑丈”。是以看到這位老大人率先出來,趙雍也隻得打起精神應付起來。
“老大人請講。”
“先祖之所賜,非土地一物,自身體發膚,乃至服飾刀劍,都是先祖之所得,賜之於我等子孫,是以若土地不可輕廢,則身體發膚乃至服飾刀劍皆不可輕廢。趙固以祖宗之土地不可廢,老夫則認為服飾刀劍亦不可輕廢。胡人者,野蠻也,不類中原,若以胡人之服飾加諸吾身,吾寧可赤身裸體者也!”周昭雖然年齡很大,但是這耍起無賴來,卻應了那句老話:薑還是老的辣。
周昭這邊剛說完,就有另外一人應聲接到,“周老先生此言,吾不敢苟同。”卻是樓緩出列。“身體發膚雖受之父母,然其蓄之長久,必將梳理一番,否則蓬頭垢麵,野人也。而土地之所有,乃是國之存續也,自古有非發膚不理而存其國,而沒有土地讓之於人而存其國也。蓋因土地之所在,人之安身立命之所,先有地,後能有家,後能有族,後能有國。胡人乃我趙氏大患,一旦不為我所重視,必將失去我先祖之地,此乃子孫之不孝也!”
樓緩自然深知,雖然這件事情被趙雍拿到了信宮之上來談,但是趙雍已經下定決心,準備革新趙國之政策,作為趙雍的心腹,這個時候,自然是要為他搖旗呐喊了。
“此言別人說的,你卻說不得。”周老大人顯然對於樓緩不屑一顧,兩個人雖然都是重臣,但是一個算得上半個外戚,一個是趙雍眼前的紅人,爭執起來,倒也地位相當,不過周昭顯然對於樓緩沒什麽好感。“我趙氏之土地,份屬先祖,而樓大人乃是外來之人,和樓煩乃是一姓所出,這期間是不是有什麽詭計,誰能知道呢?”
這就是趙雍最頭痛的矛盾之一:趙國人與外國人之間的矛盾了。
在趙國國內,很多人才其實並非趙國之人。第一就是肥義,肥義出自肥氏,肥氏乃是胡人之後,戎狄一族,盤踞在趙國的肥這個地方,是以後代都以肥為姓。所以,一直以來,趙氏的一些人,都看不起肥義,雖然他現在是趙雍麵前的紅人,但是依然讓他們看不上眼,這也就是為什麽,趙肅侯駕崩的當晚,趙成急匆匆的從宮外趕來,看見肥義在場時的激動了。
第二就是樓緩。和肥義想比,樓緩成為趙人的時間更短,肥義出生的時候,肥地已經屬於了趙國,而樓緩是舉族遷來的邯鄲,其身份比肥義還要敏感,所以很多人對於他成為趙雍的紅人,更是嫉妒的非常厲害。
而偏偏,卻正是這樣的人,為趙國的發展做出了貢獻,所以在一直以來,趙國國內的這種矛盾,始終無法調和。
“君上,臣有一言。”短暫的冷場之後,肥義果斷出列,他對樓緩點點頭,示意他勿要急躁,然後他說道:“自我趙國開國以來,南征北戰,曆經大大小小戰役數不勝數,於中原各國,互有勝負,唯獨對三胡之人頗多敗績。究其原因,非我勇士不多,兵馬不齊,而是我之戰法,與三胡之人有很多不同。”
“師傅請坐下言說。”趙雍對肥義說道。
“多謝君上。”肥義點點頭,跪坐說道:“三胡之兵士,多以騎兵為主。騎兵,我大趙固然有之,當初趙襄公北征代地,所取正是戰馬。一麵當然是為了補充我車兵方陣,另一麵,則是以騎兵之疾馳,應對三胡之騎射。有次而看,趙固所提之胡服騎射,正是順應先祖之遺願也。”
肥義果然不愧是趙雍的“鐵膽”,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秒殺眾人,不但將胡服騎射的升級到國家安全的角度,更是將祖宗遺願扯了進來。這下就好玩了,既然你口口聲聲維護祖宗法度,我要胡服騎射也是為了祖宗遺願,這樣就把胡服騎射說的更加重要。
趙雍正要發言,卻聽一人出聲喊道,“此言大謬也。”
眾人心想,連肥義的話都敢反對,這位老先生也真夠大膽了,紛紛轉過臉去,看看是誰有這麽大的膽子,一看才發現,乖乖,這老先生果然有資格。卻是那趙氏宗親裏最年老的趙告。
這位老人家為何如此厲害?因為他是趙成侯的宗族兄弟,連趙肅侯都要叫一聲叔叔,更是趙雍的爺爺輩。就連趙成在這位老人家麵前,都要唯唯諾諾,更何況是趙雍了。
這位本家爺爺倒也不客氣,也不等趙雍說話,直接就指著肥義說道:“三胡之凶狠,舉世皆知,而汝等皆欲以我大趙之全力,北據胡人,是何居心?當年先候在世,尚知道應南下爭霸,而非北上稱雄,而你們一個個狼子野心之輩,本是胡人賤種,隻不過族內傾軋,才來我大趙為官,今日卻欲借我大趙之精銳,為你等報仇雪恨,其心之可誅也!”
老大人越說越激動,越說越難聽,恨不得將肥義、樓緩說的一文不值,甚至公然指責肥義等人有不臣之心,說的兩人戰戰兢兢,後背發涼,唯恐趙雍聽信了此公言論,將自己全家族滅。
“代地之於我大趙,本非祖宗基業,居其所有,則可圖謀中原,護我趙國國祚。然若因此地,耗費錢財,征討三胡,隻要中原各國聞風而動,燕國中山趁機發兵,我大趙畢竟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得不償失。到時,你等就是我大趙之罪人!”
“夠了!”趙雍終於坐不住,砰的一聲站了起來,眼神中充滿著殺氣,狠狠的掃過這位剛剛還意氣風發,現在卻有些驚慌失措的老大人,又掃過唯唯諾諾,想要替老大人鼓掌喝彩的宗室之人,一股股寒意從心底迸發出來。他感覺到這個位置,就是一個隨時會爆發的火山口,如果自己再不做些什麽,恐怕以後自己的變法之舉,終將會被斷送。
“史官何在?”看著因為自己生氣,已經匍匐在地的各位大臣,趙雍定了定神,淡然的問道。
“臣在此。”一旁的角落裏,一個小官戰戰兢兢的回答道,他不知道趙雍為什麽要叫他,但是這個被點出名字,未必就是好事。
“你且給我記下這幾句。”趙雍言語淡淡,但是眾人都聽得出來,其中包裹著無限的殺氣。
“是。”說著,他掏出自己的紙筆,跪坐好,等待趙雍說的話。
趙雍站在信宮的高台之上,不知道為何,眼神穿過湛藍的天空,看著風雲變幻,一種曆史的厚重感,也被清風裹挾著,穿過曆史的塵埃,從遙遠的未來流淌到了現在,像是一記重錘,敲打著每個人的心。
“自我大趙立命以來,東有中山呂齊之虎視,北有匈奴胡人屢屢叩邊,西有秦韓之兵為我所患。是以趙乃四戰之地,百戰餘生之所在。為今趙國,南不曾問鼎中原,東未能掃平中山,西又屢敗於強秦,此為我大趙之盛景乎?”
“趙不創胡,則胡必弱趙,此乃我趙國之憂患也。代地之所在,乃是我先祖暴霜露,斬荊棘,豈有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之舉?故孤欲以代地為中心,計胡狄之利,繼簡、襄之意,順先祖之誌,驅逐三胡。後世子孫當悉以知之:趙之土地,份屬趙人,趙氏宗親,無論何時何地,不投降,不割地,不朝貢,不稱臣。君上自縊於家廟,亦不能納土稱臣於外族。侵我趙境,雖遠必誅。此當為我趙氏祖訓,但有違背,可逐出我趙氏門庭,永世不得供奉我等香火,永世不得入我家廟。謹記!謹記!”
趙雍說完,留下一片錯愕的眾人,轉身走了出去。
眾位大臣心裏慌亂,紛紛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心想這也算是趙雍即位以來,發的最大一次火了。而且剛剛那句話,也就算是給所有人提了醒,別忘了誰才是這國家的主人。趙氏子弟更是心中戰戰兢兢,腳步虛浮,不知道該如何行走。
此時,當眾人將要離開的時候,卻依然看見趙告跪在那裏,不曾起身。眾人心知,這是老大人被趙雍嚇得不輕,不過畢竟資曆擺在那裏,如此下去當然不行,是以有人好心去扶這位老大爺。
卻不曾想,眾人剛要去扶他,卻微微一碰,這位老大人就摔倒在地,仰麵在上,麵成金紙,隻有進氣,卻沒有出氣。眾人一看不對,趕緊去看搶救,卻摸了一下他的鼻息,趕緊縮手。眾人錯愕看了一眼,之間一人結結巴巴的說道:“趙...趙老..歿....歿..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