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執手天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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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

    容瀾走進敏學殿時,殿內幾位小皇子已經在等老師到來,見到容瀾身影,齊齊起身問安。

    容瀾頷首:“坐。”

    他目光瞥向三皇子重冉,不由露出欣慰的神情,又忍不住感慨。

    德妃構陷東宮,刺殺太子當場伏法,重冉處在風口浪尖又頓失生母,稚嫩清秀的麵容雖帶著難掩的悲傷,卻絲毫不見對長兄太子重文的痛恨、目光落落坦然,對他這個半路出家的老師也虛心求教,始終恭謙有禮。

    德妃離世,重冉被太後指給徐妃撫養,徐妃九年前入宮,乃當時丞相徐仲博的孫女,品貌端莊、大家閨秀,曾為京城第一才女,然而命有不淑,剛冊封為妃便被診斷出無法生育。

    徐妃,大約是容瀾迄今見過的所有重翼嬪妃中,唯一一位心思純善的宮妃,這位無法生育卻擁有廣闊胸懷的女子在撫養重冉的第一日就主動來拜訪了他。

    ……

    “冉兒際遇坎坷,瀾大人大人大量,還望您不計前嫌,莫要因為德妃妹妹所做而遷怒無辜稚童。”

    “本宮會將冉兒當親生兒子一般撫養,會教他明辨是非,不讓他受流言所佐,不被無謂的仇恨牽絆!”

    “瀾大人是冉兒的老師,想必會和本宮一樣,悉心教導冉兒成長。”

    ……

    如今看來,徐妃確實做到了承諾,重翼也不是真的不關心兒子,徐妃會成為重冉的繼母,實乃重翼暗中安排。

    容瀾收回思緒,但他終究不會待在皇宮,這個老師也不會做的長久,隻能教一日算一日。

    “今日繼續講《周律》第六篇……”

    容瀾講課言語生動,皇子們各個聽得入神,課講了一半,他忽然撐住桌案停了下來。

    昨夜仙人道長在他心口下針取血,勉強支撐了半節課已然頭暈乏力,再難負荷。

    “你們先自己看……”

    “是!老師!”

    夏日炎炎,幾位小皇子在位置上拿著書本邊看邊流汗,到底還是小孩子,都有些坐不住,紛紛從書本後麵抬眼,偷偷去瞧伏案睡覺的老師。

    宮裏人人都道,他們的老師瀾公子是大周最好看的男人,就連父皇也禁不住動心,為了留瀾公子在身邊,下旨任命瀾公子為太子太傅,特賜住進太子東宮。

    他們不敢隨意揣測父皇的心思,但老師確實長得好看!他們從沒見過這樣好看的男人,總也忍不住想要多看幾眼!

    容瀾一直睡到下課時辰也不見醒。

    重文扭頭對弟弟們道:“課就上到這裏吧。”

    “是!太子哥哥!”

    皇子們在宮人伺候下離開,重文獨自留在敏學殿,靜靜走到容瀾身前,望著沉睡的人看了好一陣,伸手想要摘掉容瀾的麵具。

    瀾公子長得多好看,他也還是想看這人本來的樣子,或者說不是看,而是……

    不知為何,自從知曉容瀾的身份,重文總會夢到那夜夜雨驚魂自己撞見容瀾屍體的場景,他心中不再有當初的害怕,反而湧著一股奇奇怪怪地情愫。

    他很想要摸這人的臉,想要觸碰曾經觸碰過的柔軟肌膚,感受那種冰涼而細滑的奇妙感覺。

    “文兒!”

    重文正專心在容瀾麵上摸索,身後突然傳來男人沉冷的聲音,他匆忙抽手轉身,“父,父皇……”驚懼間,撞到桌角,桌子一震,那伏案睡覺的人便身體一晃,軟軟向一側滑去。

    “瀾兒!”

    容瀾這一睡,直睡到晚膳前才醒,醒來時已在床上。

    他睜眼,感覺手被人緊緊握著、有點不大能動,皺眉看向重翼,語帶抱怨:“沒事兒別抓我的手,都麻了。”

    重翼俯身凝望容瀾,目光疼惜中帶著隱怒:“沒事兒?你身體不適為什麽不告訴王褚風?心疾發作不是鬧著玩的!瀾兒,別再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昨夜取血,容瀾心脈略微受創,結果今日勉強授課,引得心疾發作,雖不嚴重,隻是短暫陷入昏睡,但也足夠重翼擔驚受怕整整一個下午。

    擁有這麽一副孱弱不堪、動輒就病倒的身體,容瀾平日表現淡淡,內心深處其實早就厭煩透頂!

    對著屢番將自己救活的千羽辰,容瀾無權宣泄;對著無比溺愛弟弟的大哥容烜,容瀾更加不忍吐露;但對著重翼……

    容瀾隻感覺心底湧著無端惱火,起身就衝重翼吼道:“我身體不好,你是今天才知道嗎?!是你為了留住我,非讓我給你兒子當老師,現在反倒來指責我不愛惜身體?!重翼,我的身體再無法康複還不全是拜你所賜!你瀟灑赴死,一心想得到我的原諒!你有想過你這樣做的後果嗎?!有想過我的感受嗎?!如今讓我愛惜身體!我都因為你死了多少次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心中積壓已久的憤恨仿若尋到一個突破口,容瀾吼得聲嘶力竭,直到再沒力氣,撐在床沿邊喘邊咳。

    容瀾這突然爆發的怨責讓重翼猝不及防,他的心如同一瞬被無數帶刺的荊棘纏住,越纏越緊,窒息的痛感掙紮不開,從心底蔓延,讓他無法發聲,更無從辯解。

    一直以來,都是他自私的索取!瀾兒是被他害成這樣……

    “咳咳!咳咳咳,咳咳——”容瀾越咳越厲害,單薄的身體仿若秋風中的枯葉一般搖搖欲墜,眼見咳出血來。

    重翼這才找回神誌,一把將人摟住:“瀾兒!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如何罵我怨我都可以!你別這樣!你不能生氣!身體會受不住的!”

    容瀾費力推開重翼,殷紅的唇瓣彎出冰冷的弧度,自嘲輕笑:“嗬嗬!我竟是連生氣都不行?重翼,我這樣活著,還不如當初就被你幹死在九重殿的龍榻上,一了百了來得好!”

    晴空一道霹靂!重翼感覺心頃刻被擊成粉末!

    他怔怔望向容瀾:“瀾兒……?”

    一樣蒼白無色的麵容……

    一樣刺目鮮紅的血……

    一樣輕笑冷嘲的話語……

    那是比絕望更可怕的地獄深淵!

    “咳咳!咳咳——”容瀾再咳一口血。

    “瀾兒!”重翼內心驚恐,慌亂為容瀾擦著唇上血跡,擁住容瀾的身體,分不清在顫抖的人究竟是誰,甚至連太醫都不記得叫,“瀾兒,你不會死的!我會想辦法治好你的病!你再怎樣恨我都沒關係!別再說這種話!別再說‘死’這個字!我害怕!”

    容瀾無力癱倒在重翼懷中,心髒莫名抽疼:“重翼,你放我走吧,我不恨你,我隻想……離開你。”

    我不恨你,我隻想離開你。

    重翼眼底的灼灼癡戀一瞬沉為死寂。

    徹心徹骨的涼意穿透眼前炎炎夏日,凍結在那再也改變不了的曾經。

    那一夜,他作為一個男人擁有了這個男人的身體,卻同時,也永遠失去了這個男人的心……

    ……

    “……重翼……我是真的會死……我把身體給你……我的心……”

    ……

    重翼失魂落魄離開,容瀾咳了血,王褚風很快被傳來看診。

    他腳步匆匆走進房間,把脈之後語重心長:“以你目前的身體狀況,加之剛剛服下還魂丹,本不該心疾發作,更不該出現咯血。切忌不可再大喜大悲,最好保持心境的平和。病情尚在控製,無需針灸,按時服藥即可。”

    容瀾已然恢複平靜,聞言點頭,“我知道了,我會注意。”又忍不住在心裏吐槽,敢情他不能生氣,也不能高興,這算是樂極生悲嗎?心疾突然發作估計主要因為他早上太興奮終於能學輕功……

    王褚風望眼容瀾蒼白的麵色,猶豫半晌開口勸道:“皇上也不容易,就算他曾經對你虧欠頗多,如今已在盡力彌補,你又何苦拒他於千裏,還為難自己?”

    容瀾眼睫輕顫,沉默片刻,回道:“請王太醫轉告皇上,我疾病纏身無法再擔任太子太傅一職,辭官的書文我已送去吏部,望皇上恩準!”

    “哎!”王褚風重重歎口氣,收了脈枕:“你的身體確實不宜擔任官職,老夫會轉告皇上,你且好生休息!”

    翌日清晨。

    容瀾一睜眼,果真在枕邊看到吏部準他辭官的批文。

    他起身將麵具戴好,還沒來得及摸清重翼牌路,一堆宮娥就手捧托盤湧進屋來,一個個麵上喜氣洋洋,伺候著他好一番沐浴更衣。

    “皇上駕到!”

    另一邊,早朝之上,文武百官望著身著大紅喜服登朝的皇帝,驚訝之中又都帶了幾分了然。

    看來傳言是真的!

    “皇上,若無太子殿下與太子太傅瀾大人所著商薦,田製新政不會在全國各地如此快的推行!更不會得到廣泛商戶的認可!”

    “皇上,瀾大人身體羸弱無法再繼續擔任官職,臣懇請皇上在他辭官之際褒獎他在任時期的功勳!”

    丞相顧鍾石與戶部尚書程何聯名上奏,請皇帝獎賞太子太傅在田製改革上的政績。

    田製新政是除卻苗南戰局之外,皇帝近年來最重視的一件朝事。如今曆經艱難的製度改革終於步入正軌,所有官員都十分清楚這新政的成功推行意味著什麽,田地的使用不僅關乎黎民百姓,更關乎一國國運。

    早在皇帝公開禦審“太子謀反”一案時,他們就聽聞,太子太傅帶著太子出宮,不是去和什麽北厥人密謀弑君,而是去調研,兩人將京城周邊的全部農田勘察一遍,又走訪商戶無數,依照借閱的戶部宗卷寫了僅一頁厚的商薦,字字精華。

    這份商薦早已在民間傳開,太子和太子太傅瀾大人德名遠播,此刻,顧鍾石與程何的奏請實為萬民所請。

    重翼廣袖大揮,“傳太子太傅上殿。”

    張德輕甩拂塵:“皇上有旨,傳太子太傅上殿!”

    隨著張德高昂的傳喚聲響落,偌大的皇宮都一瞬靜默。

    容瀾款款走進議政殿,身上穿的不是官服,竟是與重翼如出一轍的大紅喜服,他一路走過殿堂,所過之處皆是一陣抽氣。

    瀾公子之美天下聞名,這並不是殿內百官第一次見到瀾公子本尊,然而此刻,這盛裝從他們身前走過的男人,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加令人震撼!

    那絕美麵容在大紅喜服的映襯下反而顯出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明明低眉垂目、儀態恭謙,卻渾身散發著一種說不清的氣勢,讓人無法將其與“男寵”二字相連。

    這樣才驚豔絕的男人,難怪皇帝不惜違背族製,也要將其納入後宮。

    重翼的目光自從容瀾出現就一直追隨在容瀾身上。

    容瀾走到大殿正北,剛要俯首跪拜,重翼一躍,將他帶上高台。

    兩人肩並肩站在滿朝文武麵前,重翼輕輕拉起容瀾的手握進掌心,向著全天下宣示自己要與身側之人成親的誓言。

    “朕想不出該如何褒獎太子太傅對大周的功績,唯有為其遣散後宮,終朕餘生隻與他一人相伴執手!”

    皇帝竟不單單是要納瀾公子入後宮,更要為了他遣散後宮?!

    百官震驚!驚訝過後,便是一陣叩拜呼請之聲。

    “請皇上三思!”

    “請皇上三思!”

    遣散後宮可不是兒戲!

    廣納妃嬪是曆代君王穩固政權最行之有效的方式,而君臣之間的約束與牽絆大多時候都要通過家族女子嫁入皇室來達成。

    容瀾冷眼瞧著跪在自己腳前的文武百官,沒有天下唯我獨尊的錯覺,更沒有能得一國之君如此表白的虛榮,他的心裏隻一陣淒楚煩躁。

    重翼則是瞧都不瞧這些跪著勸諫的朝臣,隻望向容瀾,眸光繾綣,話語低柔:“瀾兒,你可願將一生托付給我?”

    容瀾勾起嘴角,揚聲笑道:“重翼,即便你下定決心為我散盡後妃,即便你此刻與我同穿一身喜服、執手並肩站在這天下人的麵前,你和我的緣分也早就盡了!”

    大殿內“請皇上三思”的高呼在他這一番話語之中漸漸平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個麵對帝王如此示愛,居然無動於衷的人。

    萬眾矚目!

    容瀾慢慢把手從重翼掌中抽出,摸上自己的麵頰。

    “瀾兒!不要!”等重翼反應過來容瀾要做什麽,已經來不及阻止。

    容瀾一把扯掉臉上麵具!

    靜謐的大殿,頃刻嘩沸!

    瀾公子那受世人追捧的絕美麵容竟是假的?!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的真容,是一張格外蒼白,又格外熟悉的臉。

    正是當年名極一時,才華不輸如今太子太傅瀾公子的戶部尚書,容瀾!

    不!

    卻也是被皇帝下令當眾斬首的南王,慕紹瀾!

    瀾公子究竟是誰?!

    卻聽龍椅前與皇帝並肩而立的男人冷笑著,將答案說出:“皇上,容瀾出身苗南王族,現任南王正是容瀾一母雙生的胞弟。皇上確定要與敵國王裔相伴執手?皇上難道不怕容瀾是來尋仇的嗎?”

    容瀾語畢,將手伸入袖中。

    氣氛瞬間緊張!

    “保護皇上!”

    禁軍一擁而上,道道鋒芒直指容瀾命門,隻等容瀾做出對皇帝不利之舉,便將他當場斃命!

    “都給朕退下!誰也不許傷他!”重翼沉嗬一聲,禁軍紛紛桑退。

    容瀾伸手,從袖中掏出的不是用以刺殺的兵器,而是一枚由兩塊鐵令合二為一的令牌。

    “此為南王令牌,正是皇上當年在獄中苦苦相逼,想要得到之物。今日,容瀾就將這令牌奉上,再許諾助皇上重得苗南全部疆域,隻求皇上收回成命,放容瀾離宮!”

    男子清冽冰冷的話語擲地有聲,響徹殿宇。

    圍觀的滿朝文武已然跟不上劇情節奏,容尚書沒死,是南王一母雙生的哥哥,可他隱藏容貌潛伏在皇帝身邊,不僅不謀害皇帝,反而先是為皇帝解決了新田製推行的難題,眼下又自爆身份,拿苗南逼迫皇帝放棄遣散後宮,隻求離開。

    他圖的究竟是什麽?

    南王曾被當眾斬首,見過南王之貌的朝臣與民眾不在少數,秘密明日就會在風雲暗湧的京城傳得家喻戶曉。

    容瀾公諸於眾的身份會成為所有有心之人攻擊他的利劍,隨時等候取他性命!

    ……

    “你和我的緣分早就盡了!”

    ……

    瀾兒,你竟如此破釜沉舟來逼我放手。

    重翼伸臂擁住容瀾,垂首附在他的耳側低語,那暗啞的聲音仿若發自枯竭的靈魂。

    重翼說:“瀾兒,令牌你留著,我放你走。”

    第一次,容瀾沒有偏頭躲避重翼在他耳側耳語,他被重翼擁住的身體微不可見的瑟縮一瞬,好似汲取最後一絲溫存,然後推開身前男人,沒說一句話,步下高台,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

    “我不恨你,我隻想離開你。”

    ……

    重翼望著在百官驚啞側目之中瀟灑離開的人,望著那大紅色的喜服漸漸消失在視野。

    從聽到這句話,他就猜到了此刻的結局。

    麵具揭下的一刹,他心裏的第一感覺其實不是絕望,而是驚豔與甜蜜。

    就算不能執手,沒能禮成,此生能得見瀾兒著此衣,足矣!

    他想的沒有錯,瀾兒穿喜服的樣子果然很美,美得令人心醉,心碎,心字成灰……(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