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香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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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蘇意墨與蕙羅乘車來到洛陽城東菽禾香木店前。蘇意墨先下車,再雙手攙扶蕙羅下來。蕙羅穿戴西域女子的服飾,外罩長袍,而臉上覆有麵紗。蘇意墨亦是作異域裝束,看起來像一位番商。
那菽禾香木店據說去年才開業,但在洛陽已聲名鵲起,選址是前朝一士大夫宅邸,重樓飛簷,氣象不凡。蕙羅在門前駐足,向上望去,但見樓閣有三層,最上一層有烏木雕欄,上垂水晶珠簾,清風梳過,簾上若有波光浮動。
門前早立著侍者守候,見蕙羅與蘇意墨現身,立即迎來,含笑作揖:“這位想必是殷舒窈殷姑娘了,我家主人昨日收到姑娘帖子,甚是仰慕,已恭候多時,這邊請。”
蕙羅心知“殷舒窈”是蘇意墨給她擬的化名。此番情由蘇意墨也事先跟她說過,菽禾香木店邀城中名媛赴今日雅集,主題為龍涎香,參與者須分享自己珍藏的龍涎香,故此極少有人敢應邀前來。蘇意墨以殷舒窈之名遞上名帖,稱是番商女兒,故菽禾香木店主人亦邀其參與。蘇意墨便讓蕙羅裝扮成“番商女兒”殷舒窈,自己聲稱是她仆人,欲混跡於雅集。
蕙羅與蘇意墨正欲入內,忽聞身後馬蹄聲急,且夾雜著犬吠,回首一看,見一條黑白相間、尖耳利齒的大狗正撲麵奔來,它身後另有數匹高頭名馬相繼而至,一路風馳電掣般,甚囂塵上,引人側目。
那狗奔至香木店門前,仍無意停住,直愣愣地就要朝內衝,店前侍者立即上前阻攔,那大狗當即飛身一撲,將侍者撲倒,狂吠不已。
侍者嚇得麵色慘白,渾身哆嗦。好容易等到那幾匹馬趕到,馬上之人卻也不立即嗬斥那狗,倒是看著倒在地上的侍者嘻笑不已。
店中其餘侍者奔出,紛紛向為首一錦衣公子作揖,那人方慢悠悠下馬,斜勾唇角踱步到狗身後,吹了聲口哨,大狗這才放開侍者,繞到那人身後。
蕙羅打量這錦衣公子,見他二十多歲光景,膚白俊美,身材秀頎,襆頭襴衫皆為時興樣式,看上去像出自名門,但似這般裘馬輕狂,放浪囂張,分明已染了一身紈絝習氣。
倒地的侍者站直,拂了拂身上的塵埃,再朝錦衣公子拱手:“多謝公子相救。”
那公子鳳目斜飛,笑道:“這犬自小養在家中,跟孩童一般,被寵壞了,難免任性些。”
也不待侍者答話,公子邁步就要長驅直入,那侍者忙喚住他,欠身小心翼翼地問:“公子今日是來挑香品的麽?”
公子道:“今日本是我妹妹來參加你們店主的雅集,但她昨夜偶感風寒,現下不便外出,故而托我這大哥代她前來。”
“原來是蔡大公子。”侍者再次長揖,“隻是……今日是城中名媛雅集……”
蔡大公子笑道:“愛香之人眼中惟見香,雅集隻論香品不顧女色。你如此阻攔,是把我當作欲窺□□女的狂蜂浪蝶了麽?”
侍者尷尬,說了聲“不敢”,在蔡大公子的迫視下,遲疑地側身讓道。
蔡大公子正要前行,忽然又止步轉身,將適才那大狗牽了過來,促它先行。
侍者色變,又擋在了他麵前:“本店客人多愛雅潔,貓犬不便入內,還望公子原宥。”
蔡大公子不懌:“這犬每日沐浴,甚是幹淨,連樊樓都去得,你這小店倒不許它進了?”
侍者依舊婉言阻止,不讓他攜犬入內。蔡大公子大為不悅,斥道:“我家養的狗,原比一般人尊貴,去別家香鋪,人都要向它奉茶的,恭請它品香,偏你們這樣矯情!”
他身後隨從聞言立即上前,對侍者作威脅狀,口中斥罵不已,連那狗也揚聲朝侍者狂吠。
店中侍者不免有氣,也一個個圍聚過來,擋在蔡大公子及大狗麵前,決不放行。
兩廂僵持,互不相讓。旁觀的蕙羅忽聞樓上珠簾淅瀝一響,隨之仰首望去,但見那水晶珠簾後隱約有兩人身影,一峨冠博帶的男子負手而立,似在觀察樓下情形,他身側一女子剛放下挑開的珠簾,退至他身後。
晃動的珠簾後,那男子低首向女子說了寥寥數語,女子不住點頭,隨即退出,緩步下了樓。
女子自內走到樓下眾侍者身後,低低一喝:“閃開。”
眾侍者立即分成兩列退至兩側,讓開道來,朝女子低首欠身。
女子向前走去。她年約三十許,容止端方,頗見秀雅。
隨著她行近,蕙羅漸漸看清她麵容,又驚又喜,雙目有難掩的亮光閃過。
那是尚服局的林司飾,曾在宮中教導蕙羅數年,後來被放出宮去的林司飾。
蕙羅欲張口呼喚,嗓子霎時一陣腫痛,才想起自己已服藥,此刻說不出話。
蕙羅的異狀令蘇意墨警覺,他卻隻不動聲色地瞥她及林司飾一眼。
林司飾含笑直朝蔡大公子之犬走去,在眾目睽睽之下向那大狗襝衽為禮:“下人不知好歹,怠慢了犬君,還望犬君恕罪。”
眾侍者驚訝無言。蔡大公子及隨從相視一笑,滿意於她格外恭敬的態度。
蔡大公子斜睨著林司飾,笑問:“娘子可是菽禾香木店的店主?”
林司飾欠身道:“正是。”
蔡大公子點點頭:“那麽,這店中之事娘子皆可做主?”
林司飾道:“不錯。”
蔡大公子一振馬鞭,指向那隻大狗:“這犬想入店品香,娘子可有意見?”
林司飾微笑:“犬君光臨,蓬蓽生輝,小店自然歡迎。”旋即側首吩咐眾侍者,“還不快迎犬君入內,焚香奉茶,請犬君上坐。”
眾侍者麵麵相覷,終於在林司飾不斷示意下挪步,向大狗做出“請”的手勢。
那大狗反而遲疑了,吐著舌頭反複打量林司飾及侍者,確認他們無意陷害自己後才輕緩地舉足前行。
蔡大公子朗聲笑,誌得意滿地跟在大狗之後朝內走,林司飾卻移步至他麵前:“公子留步。”
蔡大公子一愣:“怎麽?”
林司飾直視他,波瀾不驚,從容說道:“犬君既是今日品香主客,本店隻請犬君入內,還望公子一行在店外稍待片刻,待犬君雅集結束,再一共回去。”
蔡大公子錯愕,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林司飾又手指店外樹蔭處:“那裏有樹,公子蹲在那裏比較陰涼。”再顧眾侍者,“還不快牽公子過去。”
適才被狗撲倒的侍者先反應過來,響亮地答應一聲,快步走來,打量蔡大公子一番,揚聲道:“公子的項圈呢?可是剛才被犬君收走了?”
眾侍者及圍觀眾人聞言皆笑,連蔡大公子身後隨從也有忍俊不禁笑出聲來的,惟有蔡大公子呆立原地,麵上陰晴不定,在一片譏笑聲中,眼底逐漸積滿暴風雨前的陰翳。
一二隨從見蔡大公子極難下台,遂上前請示:“大公子,這……”
蔡大公子冷著臉,眸光朝殿內一橫,隨從瞬間會意,伸手朝後麵的同伴打一響指,即擼袖子衝向堂中什物。其餘隨從蜂擁入而至,有舉花瓶的,有扯帷幔的,有拉藥櫃抽屜的,有抬腿踢家具的,眼看著就要將香鋪打砸一番,忽聞門外響起一女子怒喝聲:“蔡攸!”
蔡大公子一怔,立即回首去看。蔡家隨從也暫停動作,紛紛向門外望去。
一眉目清秀的女子帶著兩名侍婢進來,頭戴釵冠,腦後加一尺許長白玉梳,身著雪青瑞草重錦褙子,作貴戚少婦打扮,而模樣甚是年輕,不過十七八歲,雖粉麵含威地直視蔡大公子,但唇渦猶帶幾分稚氣,看上去十分可愛。
蔡大公子頓時喜不自禁,笑吟吟地迎上前去,滿目怒火都化為一脈春水,向她深深長揖,口中柔聲喚“妙儀”,然後在她睜目怒視下,又改口喚了聲“唐縣君”。
蕙羅亦認出了,這少婦是周燕國大長公主的兒媳唐氏,當年曾在宮中受厘殿前直言指出同行宗婦的錯誤,糾正說“受厘”應該念“受禧”,取宣室受厘之意。聽蔡大公子稱呼,她的閨名應該是“妙儀”,兩人像是相識已久的。
而那蔡大公子,顯然是蔡京的長子蔡攸。蔡京因受命代哲宗擬傳位於趙佶的“元符遺製”,又雅善書畫,故在趙佶即位後頗受重用,如今雖為翰林學士承旨,但大有平步青雲,躋身宰執之列的勢頭。蔡攸蕙羅以前雖未見過,卻也聽宮人提起過。元符年間蔡攸監管掌裁製宮中服禦之物的裁造院,朝會後常在趙佶將要路過之處恭立等待,見趙佶即行大禮,所以趙佶認為他謙恭有禮,如今亦有提拔之意,偶然見到,也多有賞賜,故而蔡攸自恃天子眷顧,在外才如此驕橫。
唐妙儀不理蔡攸,看著林司飾,含笑走到她麵前,頗鄭重地襝衽一福:“林司飾萬福。”
林司飾忙還禮,屈身比唐妙儀更低一些,連聲道:“縣君折煞妾身了。我已非宮中人,縣君萬勿以往日職事稱呼。”
唐妙儀握住林司飾的手,正色道:“姐姐雖已出宮,但容止氣派,一望而知是天家人。妙儀每次見到姐姐,都會立即想起當年姐姐隨侍官家、深蒙聖眷的情形,所以總是忍不住以姐姐職事相稱。”
言罷唐妙儀看看四周,感歎道:“菽禾香木店陳設種種,一眼望去,倒與宮中景象頗為相似……呀,難不成是官家為姐姐畫的樣兒?”美目一轉,見一花瓶仍被蔡攸隨從攥在手裏,頓時柳眉倒豎,斥道:“哪來的下人,竟敢碰觸禦賜之物!若是稍有閃失,你便是有九條命,也不夠賠的!”
那花瓶瞬間變成了燙手的火炭,隨從被嚇得立即將其歸回原位,縮手低首訥訥不敢言。
其餘隨從瞠目結舌地看蔡攸,目詢如何處理適才移動的什物。
蔡攸直瞪眾人:“還愣著幹什麽?快幫林司飾把適才風吹亂的東西整理幹淨!”
隨從齊聲答應,迅速整理,甚至以袖擦地,香木店中很快窗明幾淨,地麵光澤可鑒。
唐妙儀眼角餘光掠過兀自留在堂中的蔡攸的狗,掩袖皺了皺鼻子,這次不待她發話,蔡攸已親自動手,把狗牽出去,係在了門外樹下。
唐妙儀與林司飾相顧而笑。林司飾謝過唐妙儀,又走到蕙羅身邊,徐徐一福,道:“適才情形令殷姑娘見笑了。如今後院香席已備好,請姑娘與唐縣君入席。”
蕙羅無法說話,想去拉林司飾的手,蘇意墨已搶至她身前,對林司飾道:“我家主人不會說中土官話,店主若有吩咐且與我說,我轉告主人。”
林司飾一怔,旋即朝蘇意墨頷首:“如此,先生也請隨殷姑娘入席。”
蕙羅在進入後院前,略微移步向外,仰首看第三層樓閣。
水晶珠簾尚在風中搖曳,流光溢彩,而簾後男子的身影已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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